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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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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是在碧绿的行船的江上,雨声密密实实打在船蓬上,傍晚的浆声,岸边都是烟灰色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突然想起你。
整个江湖都知道戚少商在找顾惜朝。金风细雨楼来来往往的探子眼线络绎不绝,一只又一只的信鸽扑打着翅膀飞进又飞出,背着大刀挎着亮剑的武林豪杰在大门口恭候,被请进去喝茶,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手里掌握的密报。
也许是在江南,也许是塞北,也许是南疆,谁知道呢。
戚少商三天前南下,整个江湖都知道。他先去拜会了小雷门的江南分舵,然后在西湖边上宿了一夜,他住的楼外边垂柳栽遍,画舫漂了一个湖面,歌声不绝。第二天他打马走了池莘山的西道,下一步该是水路,可是也不知道到底之后是去哪里,也许是回汴京罢。戚少商到了哪里,消息就长了翅膀一样,在城里的茶棚酒肆里飞来飞去。
杭州形胜,却也不曾见过白道龙首,谁不想抓住机会毛遂自荐名扬江湖,能抓到顾惜朝,就更好了。此时风云际会,金风细雨楼新任了楼主,谁知道会不会大换血。
戚少商牵着马,雨就下来了。江南的春天总是这样,潮湿绵密的雨不期而至,簌簌像是落花一样下一阵,就停了。只留下山路上的泥泞不堪给旅人烦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白色的衣袍上溅上了污泥。一个小的下坡,滑得要命,马儿踱着脚战战兢兢往下走。
然后就遇见了顾惜朝。
他还是一身青衣,袖子挽在手腕上,手上湿漉漉的,正在水边正要系自己的舟。这里不是正经的渡口,能站人的平坦地方都少,找不到坚固的木头,左右打量着。
顾惜朝也看到了他。
绳子握在手里,垂下去。顾惜朝挑眉:“你找我?”
戚少商一时之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想说话,又觉得先把自己身后的白马找地方拴住比较好,只好回身拽稳了它,道:“是,我找你。”
顾惜朝摇头笑笑,他的头发披着烟雨,飞溅下一点晶莹的水珠,“你不是在找我。”
戚少商道:“我怎么不是在找你,全江湖都知道我在找你。”
顾惜朝道:“你若真要找我,不会现在才开始找。你若真要找我,不会到现在都找不到。”
戚少商道:“顾公子高估戚某了。”
顾惜朝索性把绳子一扔,小舟晃了一下,被浅滩上的水草阻了,在原地打转。“戚少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们要行刺,知道动静越小破绽倒越大,还不如大张旗鼓的,拿我当噱头。”
戚少商笑了,他的酒窝深深,笑起来无端的甜蜜。“所以你才躲在这里不出去?”他打量了一下那只细细长长的扁舟,问:“这么小,能住人么?”
顾惜朝抬高下巴,道:“当然能。越是小,就越是轻便。连浆都不大用得上,随水而流。”
戚少商问:“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道:“它漂到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么多条江,这么多条河,我不上岸,就没人知道我在这里。”
戚少商心里暗暗道,可是我知道了。但是他只是问:“下雨了要怎么办?”
顾惜朝道:“下雨了就躺在船篷里,一动不动,但是也不能睡,太吵了。”
戚少商道:“还是因为你的船太小了。”
顾惜朝道:“我不觉得需要更大,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遇见,却要谈这些无关的闲话,只知道如果不说,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无端的叹气,他弯下腰拾起自己的绳子,道:“我要走了,就此作别吧。”
“顾惜朝。”戚少商在背后喊了他一声。“我跟你走吧!”
顾惜朝挑眉讥笑道:“大当家的为什么要跟我走?”
戚少商道:“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行刺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最后总要有人出来做祸首。九现神龙的名声多么响亮,吸引了那么多的注意力,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死遁而已。
顾惜朝道:“你的江湖朋友会保住你的命的,你没必要跟着我。”
戚少商道:“既然遇见了,下次再见,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顾惜朝不合时宜地吟了一句诗,他向来如此,读书人的情怀总是在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道:“你莫非只是临时起意?”
戚少商笑道:“遇见你之前,我自有保命的办法,可是现在,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人的机缘,顾公子玲珑心肠,也能看透么?”
顾惜朝冷哼了一声。
他想说什么,可是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的样子。也许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也许只是因为这场雨,如果不是这些,也许戚少商就不会说这些话,顾惜朝也不会答应了。
一只白鸽扑打着翅膀划破寂静的雨声,停在戚少商的肩膀上,他小小地吃了一惊,把脚环上的纸条,脸色真正的一变。
他道:“顾惜朝,我要去十里之外的孤鹤亭一趟……”
顾惜朝接口:“我不会等你,因为你去了就是一个死。”
戚少商道:“我不会死。”
顾惜朝道:“我不会等你。”
戚少商退后了一步,牵着他的马,道:“一日之后这里,死约会。”
顾惜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后来戚少商去了,中了毒,躺在榻上像个死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睛尚还睁着。下了雨,后来又晴了,色彩浓烈的夕阳照到前厅。昨夜簌簌花落,一地的白。月色清澈,树影幢幢。偶尔有人从他的窗前走过,或者远处又是一阵兵戈声。等待最是磨人,蚀骨。杨无邪找到解药的时候是第三天。戚少商觉得有些无所谓了。
人的机缘,想来是说不清的。
第四天的时候戚少商去了那个野渡口,下雨,泥泞不堪。水边一簇一簇的山苍子蔓延开去。那个人蹲在那里,也像一株不知名的植物。
顾惜朝站起来,说:“你没死。”
戚少商说:“你在等我。”
顾惜朝撇撇嘴,道:“我以为你死了。”
戚少商道:“只有我死了,你才会等我吗?这三天,你一直在这里?”
顾惜朝道:“我不敢走。”
只怕走之后,再想起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