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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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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靡靡不休,缠卷着夜风,透出层层凄骨的寒意。
四周宫殿灯盏已息,在夜色里,高大巍峨的殿身遮挡了月光,更显得目之所及,一片幽寂空荡,如有鬼魅。
小太监德财头一天晚上当差,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也不知是不是被德年讲过的那些鬼话吓到了,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寒。他悄悄地将身子向殿后光亮处挪了又挪,却仍是止不住背脊上一层一层蹿起的凉气。
旁边共同当值的侍卫看他这么个模样,冷笑一声,哼道:“这阉人就是阉人,身上少了件东西,果然不是男人了,屁大点儿胆儿。”
话音还未落,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德财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就要看向里头。侍卫扭过德财,低声喝道:“不想死就别看!”
德财看着侍卫铁青的脸色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强力站直了身子。二人目光齐刷刷钉在眼前凄风苦雨的偌大殿院中,满耳风雨簌簌,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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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中,两侧礼桌上十八对镂空金盏小火炉齐燃,烟气袅袅,一片春意融融。
景崇帝倚在赤金盘龙椅上,懒懒翻阅着才递上来的折子,榻边案几上朱笔赤砚端放,白脂点翠的玉玺在明亮的宫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殿内一片沉寂,好似他刚才根本没有一脚踹翻身旁半人高的暖炉。
死死跪伏在中殿地上的礼部侍郎,沈远致,却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炉倾盖翻,炭屑一地,历历在目,怵目惊心。
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上正红色官服早已被冷汗湿透。沈远致只觉膝盖麻木刺痛,却只得屏息忍着。
今儿个夜里好梦正酣时被一道急旨召入崇德殿,进了殿中,还未跪稳,就被景崇帝盛怒的一脚踢踹吓得三魂失了七魄。
他不得不想,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触到了皇帝的逆鳞,让皇帝如此盛怒;他不得不想,那一脚,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他不得不庆幸,皇帝是踢翻了暖炉,并没有把桌上赤金的麒麟小雕掷下来,不然自己就是真没命了。
绞着脑汁,沈远致将近日筹办皇帝寿诞之事所有的细节一桩桩掠过,却实在是想不出有哪里与往年不同。或者是礼服样式不合规矩?今年新制的天子礼服上,虽还是常用的十二章文,但却将日月星辰从前襟之处改至右衽之上……
景崇帝忽而语气淡然道:“常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说,这话有理没理?”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沈远致却知道此问必有深意,于是斟酌着答道:“有理也没理。”
景崇帝被他这回答勾起了兴趣,索性弃了手中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说法倒有意思,你且说说看。”
沈远致额上冷汗又渗出一层,却不能用袖去擦,只得老老实实趴跪在地上道:“我北焕王朝向来以法制天下,纪律严明,上至王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文法严苛,故而能上下一心,盛世太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正是我朝治法根本,故而有理。但天子王公毕竟与百姓不同。百姓日日所思不过油盐酱醋,衣食住行之事,天子王公却要时时审慎,洞天下之局势,察外敌之动向,内惧患,外有虑,惮精竭虑,行事作为自然难上加难,以身触法,也有不得已之时,即使犯法,却也有功,功过本就可抵,故而无理。”
景崇帝目中忽而精光连闪道:“那照沈卿家所言,天子王公犯法,功过一抵,倒就了了?”
沈远致连忙叩首道:“微臣惶恐,但执法之事一来非臣一介礼部侍郎即可参详,再者,微臣以为,应当酌情,适量功过方可。”
景崇帝骤然大笑道:“好一个酌情,好一个适量,字字慎重,不过全是些圆滑狡诈之词!远致之才,才高八斗,可当其师徐公卿,只可惜,较直谏忠贞,差之远矣!”
沈远致摸不清楚景崇帝这番大笑中的连削带打到底何意,终究只能连连叩首道:“微臣惶恐,微臣惶恐。”
景崇帝起身,踱至沈远致身旁,忽而弯腰,亲自伸手将沈远致扶起。
沈远致一时剧颤,哪里敢劳皇帝大架,只强忍着膝头刺痛站起,然而动作过猛,竟是险些栽倒在地,还是景崇帝伸手相扶,助他稳住身形。
沈远致这下是连抖都不敢抖了,只僵着身子垂首,一遍又一遍道:“微臣惶恐,微臣惶恐。”
景崇帝扶着他肩,见他这副模样,轻笑道:“朕自认不是个暴君,亦不是什么毒蛇猛兽之流,怎么把爱卿吓成这个样子。”
不等他作答,便又续道:“你刚那番话虽说圆滑,倒也算得精巧,十分教人欢喜。当天子王孙确也不易,就是个天生健全的身子也总要累垮的,万一再天生异疾,岂不更是大大的不容易……”
至此处,话锋一转,“其实今日叫沈卿来不过与沈卿闲话家常罢了,谁知刚刚看了保定侯一纸奏章,言及承望封王辟府之事,一时心中意气不平,故而踹翻暖炉,倒是吓着爱卿了。”
他语气轻松自然,一派闲话家常的架势,沈远致却不是个傻的,以为皇帝半夜急召入宫,唱了出踢翻暖炉的戏,真就跟他唠唠闲话而已。
一听至“承望”二字,顿时眼皮一跳,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刚被扶起的身子立时又软软跪倒在地,沉声道:“微臣其实还有一要事相禀。”
景崇帝并不搭话,只默默看着他,高深莫测。
沈远致只得硬着头皮续道:“关于圣上寿诞之事,一向由皇后娘娘作主审核,按照惯例,臣将邀请名单细细列出呈递娘娘,其余无异,只十六皇子邀请之事,娘娘颇为费心。”
景崇帝忽而漫不经心地接腔道:“十六皇子天生口吃,有失皇家体面,家宴之上从不出席,怎的忽而提出来了?”
沈远致听他口风,心中这才安定下来,道:“微臣也只是一时糊涂,觉着十六殿下即要出宫封王辟府,境况不同,圣上向来对诸位皇子亲近有加,应该是想要在今年诞辰见一见十六殿下的。微臣妄揣圣意,还请圣上降罪。”
语罢长叩不起,静等发落。
景崇帝忽而叹息道:“老十六自幼丧母,加之言语不畅,朕国事繁重,倒真是许久未曾见着了。今日乍见保定侯奏章,忆及他稚年苦难,又思他母妃端木婉良氏性子纯真,颇为知朕心意,一时情意不平……罢了,家宴家宴,本就是要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带着吧,即使天生有疾,也是皇家血脉!”
天威难测啊!夜半急召,原只为一句,“天生有疾,也是皇家血脉!”
沈远致心中巨石落地,朗声道:“圣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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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焕景崇帝四十六年九月初八,天子寿诞,举朝同庆。
景崇帝十六子,苏承望直背垂首,端跪在地。
“奉召,景崇四十六年,天子寿诞,盛世繁荣,四海皆安,故庆贺之。皇十六子,性谦和,长文章,特准戌时三刻入崇字门六道园中参宴。”
李德全细长着嗓子睥着眼道:“十六殿下,接旨吧。”
一旁一身着纯蓝棉衣的持剑青年代其低声道:“十六皇子,苏承望,接旨。”
苏承望接过圣旨,起身对着李公公颔首一笑,持剑青年代言:“有劳公公。”
李公公垂首看去,只见苏承望一袭锦绣翻云的月白长袍,交领处肤白如雪如瓷。再抬眼,端得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李公公一时失神,满脑子的“色如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