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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第二十七章 肯见白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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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堆着的卷宗足有半座小山高,看得人不胜其烦,只想一股脑的丢到地上。
但是,必竟是身为男人,有身为男人的自尊。
男人伸了好几次的手终是收了回来,拿了朱笔认认真真的批阅。
纵然再烦再不愿意,也不能推卸责任。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坚持。
然后,他看到那被压在一堆黑色的救灾陈情下的浅清色条陈,顺手抽出来只看了一眼,两只眼睛就盯着上面娟秀而清逸的字迹再挪不开。
若是上面写的是救灾条陈,他还不至于如此,问题就在于上面写着是“招赘。”
谢明翔的花园现在有个叫连小慧的女孩子专门照顾,听说是在游域时的一把好手,她种出来的花儿艳丽明亮,亦美丽极了。但是那女孩子话并不多,只是埋头做活。
倪佳带着心腹回来已有几天,总是搬了张茶案并一张小机坐在园外,不知道是在喝茶还是赏花,绝口不提在游域的经历。
她不说自然也不会有人来过问,也不敢问。
倪佳随意的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壶和茶盏,看碧清的茶水倒入杯中,然后再重新倒回壶内,竟似无聊以极。
域中诸事她全权交给倪昊去管,再懒得插手。
正悠闲自得,就听到靴声攘攘,夹杂着倪昊的吼声大老远传来:“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招婿!”
然后大刺刺在倪佳面前站定,浑不怕死的将那张清色纸卷丢到茶案上:“这又是怎么回事?你满脑子不都只有个海澈,要招哪个婿!”
他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御主,气势虽不十足,模样却也有了些,只是在倪佳面前终究硬朗不起来,便似无端矮了半截。
倪佳轻飘飘扫他一眼:“你眼睛看不到么,那上面不是写的清清楚楚。”
“我所以我才说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倪昊一屁股坐下,道:“你要想清楚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节!你若是招了婿,这辈子就不抢海澈了么?你再想嫁人就是二婚,俗称破……”他猛想起面前坐的是谁,咽了咽口水,将那句粗俚咽了回去:“二婚的话你还怎么叫海澈娶你啊!你在自降身份!而且,你这要招的是谁?我没看错吧,竟然是他?”呯的一声在茶案上用力一拍:“海因斯坦的二少?那个慕凯?!你是吃错药了么,倪佳!”
可恶,那个慕凯自己一看到就来气!颐指气使高傲得狠!
当然自己家这位也是这样!
如此看来倒像是天作之合!
但是!
这个女人!这个我得叫她做姐姐的女人,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不是嫁予海澈的么?哪怕那是她亲哥哥!
现在怎么转了性?
而且,那边传来的消息是那位二少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竟然给囚禁了起来,这时候自己家这位竟然提出来招婿?
头上像丢了个大石头来砸着。莫非自己这位姐姐就爱嫁个被镣铐锁着的?!
以前海澈被关在地底下时折腾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就因为她一句话:只要留着那张脸就好。
现在又看上个囚犯!!!!
真是变态!
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么就大声的吼出来。
倪佳略挑高了眉:“怎么?你有意见?”
“当然!”倪昊终于大声吼了出来。
他猛的一拍桌子,震得倪佳放在案上的小茶壶小茶杯叮叮当当一起落地,清脆的碎瓷声不绝于耳。
这一次他反倒不怯了。反正已经碎了,大不了赔她,但是要紧的是面子!
彼加尼魔鬼域的二小姐,堂堂主政多年的二小姐,差点就坐上了御主之位的这位二小姐!要不要面子?莫非被人撞破了与海澈的血缘关系,里子没了,连面子也不要么?
他喝道:“海澈也就罢了,你反正追了那么多年,也许他并不在意,在意的话早收了你……呸,他怎么可能收了你,他是你哥!亲哥!一个妈的那种!……这个慕凯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哪根筋搭错了看上了他?海因斯坦的二少,风流名声在外,而且,是北歆的入幕之宾!他心里有别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受你的招婿!何况那是索格的义子,是个少爷!怎么会任你招赘入门?还是说你是要送上门去做海因斯坦的媳妇,把这一家子的烂摊子丢给我!我是姓倪的没错!你也姓倪!”
末了尤不解恨,手指抖着指过来:“你,你总不至于被海澈拒绝的多了就自暴自弃到这一步了吧?!亏我一直以来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倪佳淡淡的看过来。无喜亦无忧。
倪昊顿足:“我,我他妈还以为你真的非卿不嫁!”
然后重重的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椅上。
倪佳看他坐下:“你这是担心我嫁不出去,还是担心我招个姐婿回来给你多事?另外,我提醒你,刚才你摔碎了的是海澈当年做给倪明,再被转送给我的……虽然不值几金,在市面上如今也是买不来的……你打算怎么赔我。”
“!”
倪昊正自唾沫横飞,突然听到她不冷不淡的这一句话,几乎要错口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低头,看那摔的粉碎再不可能复原的小茶壶和小茶杯。
天青色碎瓷,晶莹剔透,雪白的釉面,上好的器形,上好的手工,谁能想到竟然是出自地下高原那位之手?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倪明当年在地下高原为质,时常是虽然人没回来,小物件却是托人带回来过不少,有好些东西分门别类写的是送于自己与倪佳的。想来这几件便是当年倪明转送给倪佳的海澈亲手的杰作,那位地下高原的殿下,昔年一双手巧夺天工,却被活生生切断了周身肌腱,沦为废人。
那么这为数不多的作品,便真的是世间难以买到。不管是那份手工还是当年的那份心意……
倪昊怔怔然,傻乎乎:“……海澈的手早废了……这,这是孤品……”
倪佳点头:“不错,是孤品。”
倪昊咬牙:“谁叫你拿出来用的!”
倪佳看着这个蠢弟弟:“器物不是用的难道是拿来看的?”
倪昊狠狠咬牙:“国书呈给地下高原,你看海澈还会不会再做一套出来!”
倪佳赞许的看他:“不错,不错,会用国书二字了。”
她凝视着倪昊:“不如你下国书,向海因斯坦求取他们的二少入赘我彼域,我就不让你再赔我这一套孤品了。毕竟一个慕凯,还是值得这套茶具的。”
倪昊后知后觉,怒吼出声:“你自己愿意当破鞋给人议论,我还不愿意呢!”
空气骤然一冷。
倪昊尤未发觉,只沉着脸道:“难道不是么!你一心一意想嫁海澈,二婚的话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破鞋!能够头婚干嘛要二婚!”
“我为什么要二婚?”倪佳幽幽问道。
倪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嫁了别人还是会和离再想法嫁海澈的嘛!不是要二婚是什么!”
“噗哧”一声,有人先笑了出来。
在坐的不由得齐齐转过去看。
连小慧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见一干人一起看了过来,她收起笑容,冷淡的道:“哼,彼加尼魔鬼域的御主,还真是个颠三倒四的蠢材!”
倪昊脸涨得绯红。
他一时情急,忘记了这里有个外域人在种花。真他妈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但这人现下动不得,这人的花种的极好,把明翔这一园子的花花草草伺候得好极了,开得鲜嫩明媚,就好像那个人还活着一样。
他反复握拳,压下心底的怒火:“你到底想怎么样!”
倪佳道:“我要招赘。”她的眼神有一刻深远得让人摸不到边:“或者我亲自去提亲,如何?”
倪昊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已经彻底疯了。
“你这是与虎谋皮!”
倪昊吼了出来。意外的发现自己用对了成语。
倪佳恍若无闻,只是看着那一地的碎瓷:“倪昊,你不会明白的。”
她想,得不到海澈,我是永远也不能满足的。
可是,若是慕凯能够在我手上捉紧,那么倪明一定会送上门来,而海澈岂不不远矣……我这般思忖计划,难道不是为了他?
即使他粉碎了,他还是他,虽然不能重捏一个他,难道我就一定要那个完整的他么?我一直守着个碎的一塌糊涂的他,一直守着他的人是我,不是倪明!
倪昊的声音还在耳朵边喋喋不休,她却不想再理会了。
这个弟弟现在会想到的这些早就在她意料之中,若说有什么是不曾料到的,便是他自幼混迹在烂人堆里学到的那几句粗俗俚语,比如“破鞋”一词。不知道谢明翔若还活着,听到他这样不知死活的自嘴里蹦出这个词时,会做何感想。明翔,你得感谢我听到了那么恶心的形容词后还留了他的性命,因为他是我弟弟?才没这么可笑的理由!因为,他终究是你在意的人,是你曾经存活于这世上的见证之一,这样的人已经是见一个少一个了。所以,只得饶他不死,至于言语上的冒犯,便如你昔年说的,当他是小孩子不懂事,且放过他吧。
倪昊在那里念念有词念得口干舌燥,却只见当事人懒懒起身,拥了一领雪白的丝质物,像是抱着世上最宝贵的,听到她说:“记得写好国书拿来给我过目。”看她自自己面前款款走过,身影娉婷婀娜却透着无尽的寂寞。
这个人,这个高傲而骄纵的姐姐,终究是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不管是父亲,还是她的母亲,或是小谢,他们都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若是她不再坚持着追求些什么,或者生命这种东西于她而言,就像是个假像。她本来什么都拥有着,却像是怀抱了一团冰冷的火焰,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的地步。她若是不曾那么执着于海澈,也许不至于如此。
莫明的,心里就产生了一丝怜惜。但是一想到那所谓的国书,就禁不住狠狠咬牙!
谁要写这种破东西给海因斯坦?
谁要个已经不知道算是什么身份的囚奴来做我彼域的姐婿!
我就还不相信了,偌大个彼域,还找不到几个皮囊能入了她眼底的!
这样一想,倪昊眼珠骨碌乱转,复又放弃了自己所想。见过海澈那模样的人,你叫她再去看别的男人说他们长得不错?开玩笑的吧……
滨族人好死不死,长得那么俊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一树紫藤,倾泻而下。
一树的藤花,开的正自灿烂。
彼域的气候炎热,一年到头没有几个凉爽的时节,但是,这一树紫藤花却肆意生长了多年。
大约自己还没有出生这树紫藤就已经屹立在架上了。
母亲是极爱藤花的人。
尤其紫藤。
或许是气候适宜的缘故,这树紫藤从来没有断过花苞,多多少少总是在绽放着,零落时是美,盛放时亦是美。
自己小的时候,很喜欢站在藤花树下乘凉,更喜欢母亲亲手做的蒸糕。
紫藤蒸糕,是母亲唯一会做的小点心。
其实后来知道母亲手极巧,是因为少年时她吃了许多的苦头,嫁给两任丈夫之后都是高高在上,再不下厨。只有这味紫藤蒸糕,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母亲才去厨下新学了做给自己的。
母亲做出来的味道与厨下不同,别具风格,所以记忆了一辈子。
现在想想,这紫藤的颜色,多像海澈风瞳最显时的底色啊。
妈妈她,嘴里口口声声说不要的孩子,其实她心里还是爱着的吧。只是不愿意喧之于口。
毕竟,那是她真心想要的第一个孩子,而我和慕凯,不过是意外得来罢了。
海澈永远都不会知道母亲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了。其实我也一样,我从来没了解过母亲。
就像海澈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再的想将他自己与母亲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更多的了解我所不知道的母亲,除了偶然得到的这本手稿。
她心事从来都重,身子其实也并不算好,所以没能活到天命之年,早早就撒手去了。于她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妈妈,为何要让我看到这本手稿呢?
是天意吧,让我不得不去看另一个你的模样。然后知道我的生命中还有另一个亲人的存在。
我喜欢的海澈,我在世上最喜欢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说我想和他一起是痴心妄想,是痴人说梦。不仅是血缘,还有情感。他先遇到的终究是倪明,而非我。就像慕凯,他先遇到的也是倪明。是要证明双生子会有心灵感应或喜好相同吗?我不想赞美这种事情也不想要这种证明!我只想打碎!凭什么我得不到幸福,他们却可以轻松获取!
倪佳死死揪住那一大片紫藤,狠命一扯,摧枯拉朽样的执着,生生将鲜绿的小儿手臂粗细的藤蔓扯断,忽啦啦的倒下了一大片,浅紫色的花朵零零落落的在地下躺着,无辜而狼狈。
突然就露出一大片碧蓝天空的藤架上一片清爽,闻声赶到的侍下一个个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
纵然这是夫人生前所爱,但损伤了它的却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倪佳抬头看那如洗的碧色,心头出奇的平静。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妈妈她虽爱紫藤,却绝不是紫藤般攀援曲折之人,她非藤萝,从来都不是,这一点父亲最是明白。我如今也明白,所以,我亦不可能是藤萝。仅止是藤萝,是配不上我喜欢的那个男人的。
她想。
然后快步离开。
那些侍下急急上前察看,竟然是折断了一根十好几年的粗壮老茎,拖家带口的成片长势正旺的新藤,挂满了花苞,这一下可算是毁了泰半。这伤筋动骨的折腾可是要伤这株老藤不少的元气,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开得这瀑布也似的花来?真是可惜极了。若雅夫人当年对这株紫藤爱不释手,悉心看顾了多年,才能长成到如今这样的盛况,可二小姐不过随手一扯,便折断了一根粗藤,半点也不爱惜。人家都说二小姐倪佳是个冷淡无情的人,看来果然如此。连自己母亲的爱物也轻易毁损,何况是她自己得不到东西。难怪当年那位地下高原的滨族少主,落得那么个境况。有些旧事不提不代表会被忘记,所以在不知道的角落,在谣言在隐隐蔓延,时间长了,倪佳不是没有听到过,但那些都是曾经伺候过母亲起居的人,所以便由得他们去了。只是这些人却从不曾想到他们能安然活到如今却是因为谁人的一念慈悲。
风,呼的吹过,扬起一片落花,漫天飞舞的紫色在所有人的眼底跳跃着,鲜活,明亮,张扬招摇,不向已经倒下的命运屈从,就算是我落了,我折断了,大不了重新再来好了。明年,我仍然是一树繁花。
倪佳听到花的喃语声。她伸出一只手,接住飘来的一瓣落花,清淡优雅的薄紫,一如黎明前的光亮,一如那人眼底的颜色。妈妈,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雪片一样的救援文书看上去没有因为坐在那里认真看着的人而减少多少。
看得多了,也只能揉着眉心将自己向后再向后的倒入椅中。
做个御主,真是不容易。
倪昊长长的吁了口气,看向窗外。
天气正好,天色却已经正晚。
白天听说倪佳折断了昔时院中的那株紫藤时,他还是吃了一惊的。
那个院子,当年自己和长姐倪明是不能进去的。连母亲也不能。那是径若雅的禁地。
可是突然有一日,姐姐翻墙摔了进去,然后不知道为何,姐姐便日日翻墙过去。
问她为什么,明姐姐那时只是笑得阳光灿烂,说是秘密。
年幼的自己不知道她有了什么秘密,直到成年后的某一日见她在花间起舞,容貌并不是十分出色的姐姐,那一刻美的如同花间精灵。只是她的舞不是跳给自己看的,而是给海澈看的。
她舞,海澈吹笛,两人就在月下花间,看上去合谐极了。
他不太明白容貌上完全在倪佳之下的长姐是怎么让海澈为之神魂予授的,但是那天晚上他突然就懂了。感情这种东西,不是才华或是容色可以决定的,只要是在对的那个时候遇到了那个对的人,就足够了。
但是,他就是不喜欢,不愿意,不能接受!所以后来才会任意而行,只记得倪佳那句“留着他那张脸就好了。”
他找来了失传的主圭刑询全录,专门找里面针对滨族人施刑的篇章,然后一一在海澈身上实践,看他痛苦挣扎,看他生不如死,看他寸寸碾骨,看他被烙得皮焦肉烂,看他生息渐弱,却始终咽不下那口气,是他自己不肯死,也是自己不想让他轻易死。父亲也好,倪佳也好都不想弄死他,可自己并不是,自己只是要强行吊住他一口气来折磨他而已。只有明翔,一直护着他,尽量护着他,保全他,可他能做什么?最后要不是因为海澈哑了,说不定自己真的弄死了他也不一定。那时的自己心胸狭窄,根本没想到过长姐的心情。
可是,这个人,还真的是让人折服。
一人之力,将晴朗之海的滔天巨浪扼住,瞬间开遍海下的蓝色玫瑰,明丽无双。这个人,本来应该成为我的姐夫……
倪昊突然惊醒!
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认真的静下心来,看手上的文书,都是一些救灾的详细规划,甚至还有向地下高原求援或索赔的回复,难得的是对方竟然真的有所回应。
看措辞和行文的方式,应该不是林飒,可能是他的姐姐林玥,或者是海澈本人。
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却不曾以私挟公,是应该要说那些人着实大度呢还是说他们傻?也许一直傻的是我们。
倪昊向前欠身,捡出一份行文十分流利的回函。
上面洋洋洒洒数百字,笔锋犀利,言辞锋利,他透过这回函,好似能亲眼见到对方写这回函时的容色,心里突然就想笑。对方一本正经的回应,还真十足是滨族人前几年主政那个人的反应,可是那个人早就死了,那么现在回信的一定是林飒了。
林飒。林飒。大约是咬着牙一边狠狠的骂着一边回函的吧。不管怎么样,这损失,你们滨族人既然肯应承下来,便推脱不得。
他这样想着,索性挥笔一蹴而就,可以想像林飒收到回函一定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