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集》顾惜之

1、初恋之昨日重现

　　“快，再去血库调300cc。”主刀大夫喊道，“心脏起博，准备。”冰凉的金属贴到皮肉。迈克尔·罗宾躺在手术台上，感到自己衰朽的身躯在电击下剧烈地颤动，上方的人脸却渐渐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漂浮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四周是光明和音乐。他正无声地滑行着，人生的一幕幕向后飞掠。突然，脚像是被什么绊到了，一个趔趄。
　　只一瞬，一切都停止了。睁眼，他穿着病号服，沐浴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正是中午，影子在脚下缩成黑乎乎的一团。街上行人不多。商铺里的售货员懒懒地倚着柜台。知了在棕榈树上欢唱。他拖着脚步慢慢走了一段，微微眩晕。这样熟悉的风景。自己少年时代，常在课后去水塘钓鱼，然后在这个钟点吹着口哨走过一路蝉鸣，径直到凯瑟琳糕点屋买一球香草冰激淋。久违了，圣弗朗西斯科。他深吸着这慵懒而甜蜜的空气，张开了双臂。上帝啊，是您的恩惠让我再看看故乡么？离开它去纽约，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谁过来了？穿着海军衫的少年提着鱼桶，吹着跳脱的调子，轻快地走过一路蝉鸣。他的胸口像是猛挨了一记。天啊，那是……那是……我啊。他开始发抖。少年快快活活地走到柜台前，摸摸上面那只大黄猫：“你好啊，爪子先生。凯瑟琳太太，请给我来一球香草冰激淋。”柜台后出现了一个头发盘得紧紧的中年女人。哦，真的是凯瑟琳！只见她笑着说：“迈克尔，今天收获不小呀。”我回到六十年前了。他抓紧了胸口，仿佛那里即将爆裂。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猛地涨满全身，神经紧绷。他知道，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呀，好漂亮的鱼。”他浑身一震。正是那声音！那，那……女孩儿搂着满满一抱百合花，微笑着向鱼桶俯下身去。发丝滑落柔媚的夜色，衬得百合越发明亮。她抬起头露齿璀璨地笑，乌瞳里燃着清晨露珠的味道：“你钓的鱼？”那……是莉莉！少年怔了，冰激淋悄悄融化，一滴，两滴，滴到了他的海军衫上。老头暗暗顿足：自己见莉莉的第一面，怎能如此笨拙呢。那个傻傻的自己终于回过神来：“啊，是鲶鱼！”少年霍地将桶一放到地，满脸红光热气腾腾，伸出的手在颤：“你好，我叫迈克尔。”有洞吗？老人揪着脸悲哀地想。上帝，我想钻进去。初见的话语徜徉在六十年里，如风铃清脆地敲击。仿佛是事先预设的台词，再熟悉不过，而今听来，却傻冒透顶。女孩歪着头温婉地笑。吉祥古老的乾红纹饰匍伏在黑色旗服的领边袖口，百合花散发着神秘的香气。她把手伸过来时，少年迈克尔骄傲得就像与一位东方的公主握手。她开口，声音如百合次第开放：“我叫莫莉，你可以叫我莉莉。”
　　相遇了。莉莉。他遥望那可爱的玫瑰色脸颊，绞着双手，眼里涌起了泪花。

　　“安静，女士们，先生们！”多萝西夫人在讲台上喊着，“今天我们八年级3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嗯，莉莉，跟大家说两句么？”教师一下子安静了。是贾最先惊叫起来：“女巫，不，仙女！”她的双眸溢彩流光，令他失魂：“我叫莉莉·莫，来自中国，希望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下面拍桌捶椅哄闹起来。贾用胳膊肘捅他：“真漂亮！嘿，伙计，我要泡她！”可他什么都没听见，咧开嘴兀自傻笑。
　　她简直是个女巫。他无数次听人这样说。课堂上每个提问，最先举手的总是她。她是那样光彩夺目的女孩，挥洒间淹没他过去的辉煌。“噢，迈克尔，真不错。”多萝西夫人把试卷发还给他，“不过莉莉是满分呢。”“迈克尔，去听演讲吧，是莉莉的决赛！”“看啊，布告栏！莉莉是物理竞赛第二名！”他缩了头，拖起书包往教室外走。走廊站着三五个女生正看着莉莉：“真气派啊，就像印度王公的女儿！”又是莉莉。他脸上挂起嫌恶的神色：“有什么好看的。”霍莉回头笑他：“八年级哪有不喜欢莉莉的男生，你装什么。”像是老鼠被踩到了尾巴，他怒气冲冲地说：“那个中国女巫，我才不稀罕！就算你们都拿她当块宝，我也不会喜欢她！”说完他便转身往楼下冲去，却与莉莉撞了个满怀。“迈克尔？！”女孩的双瞳清澈无辜。他躲开她的视线，撒腿飞跑。好吧，你一定听到了。听到了更好……不，你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了。你会恨我，讨厌我！
　　糕点屋里的凯瑟琳奇怪地看着街口那个穿病号服的捶胸顿足的老人：“先生，您没事吧？……”

　　“迈克尔。”女孩温柔地说。“莉莉……”“下周是校庆舞会。”他佯作漫不经心：“舞会啊……”女孩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贾邀请我了。”“很好嘛。”他点着头，“很不错。”他赌气站起，冲过去拉住一个女生：“琳达，做我的舞伴吧。”“我吗？”他使劲点头。再看时，莉莉已经走了。在热闹欢腾的舞场上，他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对星星般的眼眸。目光略一触碰，便匆匆低头。“你到底有没有在跳，”琳达发火了，“这是你第六次踩我！”“对不起……”少年又往那边偷看了一眼。莉莉和贾的舞步是那么优美流畅。好得很……哼，你有贾，我有琳达。
　　老人在街口踱来踱去，使劲地捶自己的头：“上帝，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迈克尔在灯下写信：“莉莉，请你原谅。我是个十足的傻瓜，竟那样伤害你……”他想了想，将信纸翻过来，写下了他平生第一首诗。当他把头埋在课桌里，按着那折成心形的红色信笺，犹豫着该怎样递给那个女孩时，贾看见了。“嗨，这是什么？！”贾一把将信夺过跑到讲台上高高举起，“这有一封情书！”学生们哄闹着围过来：“念念！”迈克尔冲过去：“还给我！”贾逃开两步，忙不迭地拆开念道：“你是我梦中的百合花，甜谧芬芳……”“混帐，不许念！”“为何我只能在百日想你，黑夜的新娘？你几时能看懂——”“刺啦——”“情书”被撕成了两半。所有人都静了。他站着，当着莉莉，把信一点点撕碎。
　　“为何我只能在百日想你，黑夜的新娘？你几时能看懂，我的惆怅……”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在花坛边坐了下来，抱膝吟诵。天渐渐黑了。

　　6：48。迎面走来了落魄的少年，拎着书包，影子溶于暮色。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站起来招手：“嘿，迈克尔，过来！”少年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口袋里的秘密。”他狡黠地眨眼。迈克尔想了想，从左裤袋里掏出几块物事：“情人节巧克力，可就剩两块了啊。”“我说的是另一边口袋！”少年一怔，下意识地捂住袋子。“我可是个先知、巫师！”这老家伙还是一激动就口不择言。迈克尔看着这穿病号服的糟老头手舞足蹈，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小家伙，你喜欢的女孩子就要走了，是不是？”他拼命摇着“自己”的肩膀。“你怎么知……”男孩被吓到了。“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年轻的时候，可干过很多同你一样的蠢事！小家伙，听着！”他十二万分的严肃，“你不能失去那个女孩！你再也不可能遇到那样的女孩了。她将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是你的，初恋啊……”“……”
　　7：15。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凯瑟琳太太的柜台前吃香草冰激淋。“来，为我们的初恋干杯！”男孩说。“干杯！”他举起蛋筒，心想，与自己为同一个女孩干杯的感觉，还真是奇怪。男孩的手指反复揉着那张纸条。老人接过来。六十年了，这张纸的质感还是那么熟悉。记得当年他在莉莉走后，不停地捻着这有着娟秀字迹的作业纸，直至尘灰。莉莉写道：“迈克尔，我就要回中国了。只有一个理由能让我留下。如果你想到了是什么，晚上九点，我带着卡萨布兰卡在钟楼下等你。”“女孩子真奇怪，”少年摇晃着脑袋，“到底是什么理由嘛。”“你笨死了！”话一出口，才想到骂的是自己，“那种白色百合花，卡萨布兰卡的花语应该是纯洁的爱！告诉她，你爱她！”老头儿看看墙上的钟：“该出发啦。”“现在去太早了吧，说好九点呐。”“怎么会太早！老子我当年……”“当年啥？”“没啥！”他瞪了孩子一眼。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迟到了5分钟，钟楼下只有一捧洁白的百合花，寂寞地等着他。“绝对、绝对不可以迟到！爱情等不起5分钟！”“好啦好啦，我马上就去！”老头在少年肩上用力一拍。迈克尔像一匹年轻的马直冲了出去，在十步外回身叫道：“我一定会留住莉莉！”时钟指向7：53。
　　那么，莉莉，莉莉现在在哪呢？3点钟她上完最后一节舞蹈课，然后回家，帮父亲收拾行李？她家好像是那个方位！老头便站在路口，像少年等候情人一样焦灼。街道很快就被玫瑰和喧嚣淹没。想起来了，那天，是情人节呀。终于，他看到了百合花那圣洁的幽光。8：35。莉莉在嘈杂的夜色中出现了，怀抱着一大束卡萨布兰卡。他不由再度屏息。六十年前，莉莉是那么美啊，任何一瞬都如惊鸿乍现。“莉莉，莉莉！”他又变成那个笨拙的少年。跳来跳去挥舞双臂，待女孩看向他，才惊觉今夜的主角不是“自己”。应该来得及，来得及布置一场相逢，倾诉衷肠，化解冰封。“来！”他挽起女孩的手，心忍不住狂跳，“迈克尔那孩子已经在钟楼等你了！”“您是他爷爷？”“不，朋友。”“这么说，他都告诉您了？”他回头，狡黠地眨眼。她的皓齿明眸弯成闪亮的月牙：“先生，我们坐公车过去吗？”“散步好么？才十五分钟的路。”虽记挂着迈克尔的焦急，他忍不住存了一分私心。女孩微笑颔首。虽然横亘着60年的光阴，像爷爷牵着孙女，他终于盼到了这一刻的携手温柔。真希望这段路长得不见尽头，就这样牵着她的小手，走在无边的玫瑰和夜色中。
　　8：42。“孩子，到了那儿，好好听迈克尔解释。他不是个坏孩子，嗯，只是有点儿……高傲，自以为是。”“先生，我知道。”他心里一阵激动，一阵宽舒：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早就洞悉了他当年的心事了呀。“在我年轻不懂爱的时候，曾经逃避我所爱的人，明明相爱却彼此伤害……孩子们，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莉莉的侧脸娇艳地红了半边。是啊，他曾经丢失了最宝贵的初恋，放走了最心爱的女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扭转乾坤。想象两个孩子见面时羞涩的忏悔，甜蜜的歉意，想象着牵起手儿，再相互拥抱——“莉莉，为我留下吧。我爱你。”“好的，迈克尔。”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秘而天真的笑意。
　　8：50。“啊——”他捂着胸口弓起了身子。衰朽的身躯仿佛遭受电击，一下一下剧烈地颤动。“先生，您怎么了?”女孩焦急的扶住他，“一看您就像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是不是？”他徒劳地挥手，张口想要辩解什么，却蓦地，看不见了。
　　9：45。“先生，您醒了？”女孩的声音像银铃在耳边摇荡。睁眼，朦胧中现出那朵如梦百合花。“莉莉，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赶去机场啦！”她身后走来一个黑发黑眼的中国男人。“爸爸，老先生真的没事了吗？”莉莉仰起头问。“乖，医生会照顾他的。走吧，飞机12点钟准时起飞。”我恨你，为什么要带走莉莉。他干枯的脸颊上老泪纵横。那个钟楼下的少年一定正焦急地等候那带着百合花的，黑夜的新娘。但他等不到了。莉莉把花插到他床头，俯身悄声说：“先生，谢谢您。但我等不到迈克尔的答案了。”“不，莉莉。他爱你，真的，他爱你！”他用尽力气喃喃吐出几个字。“来不及了。”女孩儿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祝您早日康复！再见。”那个中国男人拉着女儿匆匆地出了病房。错过了。老头儿哑嗓笑了几声，泪如雨下。终于还是……错过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无声地滑行。光明消失了，音乐消失了。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肉，衰朽的身躯剧烈颤动。“心跳恢复！”“呼吸恢复！”“血压正常！”主刀大夫长出一口气，指挥道：“缝合创口。”
　　回来了。他仍躺在公元2006年的一张手术台上。莉莉，我爱你。老人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滴泪。
　　还记得那个中午，发丝铺开柔媚的夜色，洁白的百合花明亮起来。莉莉捧着花对她微笑。那清晨露珠一样璀璨的眼睛，他宿命的双瞳。“我们欢笑，我们喊叫，然后分手时刻来到。别忘了，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