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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多 ...

  •   一
      “林犀,你不去看吗?”小遥两手支在我课桌上,脸红红的直喘气。
      “什么呀?”我低头把书收进课桌。
      “你还不知道呀?”微微有些愤慨地摇头,“林犀呀林犀,你难道真的不会注意一下美男子的脸吗?”
      “这次可是满分大帅哥耶!不骗你!”小遥狡黠地笑。
      “可我对你们俩的审美观持严重怀疑。”
      微微歪着头笑:“走吧,眼见为实。二年七班,林千夜。”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林千夜这个名字。

      下楼后绕过花坛,微微忽地止步,指向操场边的草地:“不用去教室了,那就是他。”
      夕阳下一个清浅的剪影,有奇异的熟悉之感。风吹过,美丽的银杏叶飘摇而下。男孩子白皙的音乐家一样的手指拨开额前承接斑驳光影的碎发,又落到电脑键盘上轻轻敲打,仿佛在弹钢琴。整个世界静得可以听见他柔和的呼吸。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屏幕上显示着一串串奇怪的字符。他的手指停了下来。然后,他合上笔记本,转过头来。
      那应是原本就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一张脸,像一朵睡莲浮出水面,在我眼中逐渐现出清晰精致的五官轮廓。容貌高贵,神色温柔,浅笑着,眉妩唇绯,令我不禁想起了书中的小吸血鬼。
      这个小吸血鬼用好听的声音说:“请问,有事吗?”
      小遥忙拉着微微快步走过来。微微大方地伸出手:“林千夜,你好。我是三年四班周思微。”我大为叹服。微微处事就是这么冷静和单刀直入。握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又指我们:“这是林犀,这是小遥。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略带羞涩地笑笑:“你们好。”
      小遥用胳膊肘轻捅我一下:“瞧,是不是帅哥?”
      我看着怪不好意思的男孩,点点头:“嗯,满分。”不待她挂上“老子眼光就是好”的招牌式笑容,我接道:“儿童选美的满分。他看起来也太小了吧。”我拍拍男孩的肩膀鼓励道:“孩子啊,别泄气,你完全有成为帅哥的潜力。”
      在回去的路上,小遥奇道:“林犀,从没见过你这样呢。”不顾我一脸疑惑,微微笑道:“你以前见了帅哥不是都两眼朝天走过去么?这回不但主动勾搭,还动手动脚哎。”我笑了:“因为他可爱啊,是很优雅的男孩子呢,看着就觉得跟弟弟一样可亲,完全不像那种自以为脸蛋漂亮就玩帅耍酷的奇异生物。”“对他有感觉吗?”“喂,我对小男生可没兴趣……”

      二
      我叫林犀,有个妈妈,没有父亲。妈妈说,爸爸是个很帅很厉害的生物学家,当年在大学里可谓一笑倾城,追他的女孩多得用上我们全家的手指头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可他的性格不循常规,常常做奇怪的实验,典型的科学狂人。在我出生那年他因某项试验接受审查,后来彻底人间蒸发。三年后,他病逝的消息送到妈妈手中。就这样,我失去了那个在母亲描述中风华绝代的父亲。而他失踪的三年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妈,爸爸当年一定很帅吧?”想到刚在学校里见过的小帅哥,我不由得问妈妈。
      “是呀,你不是看过照片吗?”妈妈脸上露出了少女般腼腆的神情,“当年他就跟王子一样,喜欢他的女孩子一大把。谈恋爱时我总把他的手拉得紧紧的,怕眼错不见就被别人抢走了……”她忽地回过神来,嗔道:“丫头中邪了,怎么问这个?”
      我把双手藏在后面坏笑着摇头。
      那是爸爸和妈妈年轻时代的合影。妈妈手里有一大束花,是爸爸送的,百合、铃兰和风信子。一切的一切曾经如童话故事般美好。生物学家和外文才女,金童玉女,王子和公主,多么美满幸福。

      三
      渐渐地,林千夜在学校里成为一个谜。在我看来他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男孩。但是却有传言称记录他成绩和表现的档案经常间歇性失踪,似乎是被人抽调走又悄悄放回去,这是他不知情的班主任嚷出来的。另外,他虽是住校生,却从来没人见他往家里打电话,偶尔有电话找他,却是冷漠干巴的老头声音,听语气也不像他亲戚。他的室友常看到他用那个笔记本电脑进行他们完全不懂的建模、编程、演算。他不做作业,考试有时考满分有时交白卷,老师也不计较。典型的少年天才,跟我的父亲小时候一样。没有人能问出他家的底细,连据说知道内情的教务主任对好事者的打探也是讳莫如深。
      有意无意地,我发现林千夜总是被无形的墙隔离在男生的群体之外。当他们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时,他便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默默地敲打键盘。偶尔有女生过来搭讪,他抬起头和气地笑笑。那眉宇间似曾相识的神韵,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近他,问:“怎么不打篮球呢?”他稍稍惊讶了一下,挠头说:“我不会。”我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学习和工作都应当劳逸结合,老是捧着电脑,会脱离集体的呀。再说,不会可以请我教嘛。”他愣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跑了,回头叫:“等我一下!”五分钟后他冲回来:“借到球了,请教我!”我无法形容此时他眼里飞扬的神采,那么纯真动人。
      他把球给我,快快活活地说:“我想学三步上篮,还有扣篮板!”然后,他的脸如此这般地红了一下:“请问,你的名字……”满脸黑线:“别告诉我你忘了……”“对不起……”“哼,贵人多忘事啊。我叫林犀,树林的林,心有灵犀的犀。”“你也姓林,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呵呵呵……”别妄图扯开话题。我撅嘴:“你上个月明明刚见过我……”
      那一天,夕阳燃起满天的彤云。我们在篮球场上奔走跳跃。林千夜原来根本不是那种没运动细胞的书呆子,运球、投篮都上手很快。他本来个子就高,到后来他的球我几乎拦截不住。“林千夜!”我义愤填膺地呐喊。“怎么啦?”他兴冲冲运球过来,一个快传,几乎没砸中我。“你说你从来没打过篮球是骗人的吧。你这种天才会让我对人生感到绝望耶!人家要练上一周的技术,你一个钟头就都学会了!你要是早学的话现在都在校队了!”
      他笑着摇摇头:“他们……从不教我这个,说这些没用。”
      “他们是谁?你父母吗?”会给他起林千夜这种怪名字的父母应该是小说看多了一脑袋风花雪月,可也不至于这样管束儿子啊。
      他仍是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父母。”
      我深知当一个孩子说“我没有父母”的时候,是多么的伤心。

      四
      “阿多,买瓶矿泉水来!”我得意洋洋地坐在双杠上,两脚晃呀晃。现在我们习惯放学后一块打会球或去会图书馆。
      他苦着脸:“为什么叫阿多?就因为我昨天说了‘我是多余的小孩’这种话吗?你这样叫让人家很伤心哎。”
      我坏笑:“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名字呀,比哈利和克拉克还要喜欢。”
      “为什么?”
      “奶奶说我爸乳名就叫阿多。我爸小时候若是回家晚了,她就到胡同口望一望,喊:“阿多~~阿多~~”然后我爸就出现了!“
      “不会吧,这么神?”
      我拍拍他短发茸茸的脑袋,那里同我父亲一样有一簇怎么都不服帖的头发。“多福多寿多富贵,多好啊。既然这么灵验的话,以后我叫你阿多,你就会如被神明感召一样出现了!”
      他亦莞尔,转身像小马一样向小卖部跑去。
      他不知道,我刚刚把我最最珍爱的名字赠与他了。
      有人说过,儿子对女人的评价标准往往来自他的母亲,而女儿欣赏男人的标准则脱胎于她的父亲。现在的阿多,就像我年轻时代的爸爸。
      我喜欢他。

      五
      “不会吧?”小遥的下巴颌几乎要掉到地上,“林犀,你不是说小男生没兴趣的吗?”
      微微冷静地微笑:“我们都被你骗过了呢。也亏你这么说了,小遥才没好意思下手……”
      “不是啦!”我红着脸拖上书包赶快往外走。自打知道我和阿多每天的“幽会”,这两个家伙就是这个样子。我虚心地说:“人家只是照顾小学弟嘛。多好一孩子,以前总是孤零零的,现在也有说有笑了,会主动跟人说话,跟同学的关系也热乎起来……”
      小遥马上插嘴:“那是爱情的力量嘛!”
      微微淡淡问道:“那关于他的背景呢?你问出什么来了?”
      “背景?”我想了想,“他说他没有父母。”
      微微点着下巴:“空穴来风,必出有因。他的资料、档案被人秘密察看的事可能是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喂,微微,你不是想作调查吧?”
      微微一副“那还用说”的样子:“人家可是初中时就独力侦破了学校七大灵异事件的名侦探呐!”
      我无奈地拍额。没法子,我们仨都是看柯南中毒了的。
      小遥开始推理:“他不会是什么VIP的儿子吧。他父亲去世后,就有很有势力的老爷子把他保护起来了……”
      我和微微一齐颔首。小遥难得说得有道理。
      “从不往家打电话,说明他对现在的监护人情感淡漠,甚至有恨意……”
      “典型的少年天才,可能是国家什么秘密的人才培养计划……”
      “还有一种可能,”微微突然说道,“林千夜在为现在的监护人打工。”
      小遥大惊:“难道说他正被人利用,在魔爪中无力脱困?”
      微微点头:“他没有被教授那些运动、艺术的技能,说明有人在开发榨取他的智慧……”
      我绝望抱头。这两个家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有那么阴暗么。
      “怎么样,决定了?!”这两个家伙突然转过来,异口同声问我。
      “怎么了啊?”我晕。
      她们“唰”地拿出Note和录音笔:“美女救英雄!高中美少女侦探团大行动!”

      六
      放学后,我遥见林千夜小心翼翼地端着只茶杯走过来,便踮起脚放开嗓门叫:“阿多——”
      “哎——”他答应着,笑容明媚清朗。走到近前,他温柔地拿过我的手握住杯子:“看,还是热热的。尝尝看,好不好吃?”
      扑面而来浓酽酽的桂花香。青花白瓷的工艺杯把我的手心捂得好温暖。杯里是满满的桂花酒酿糯米丸子,澄金的液体泛着可爱的绿光。我接过他递来的小瓷勺儿舀了一勺送进口中。小丸子清甜爽口,糯米粒儿和桂花入口就化,蜜甜的酒味熏得口鼻酥醉。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只一小勺一小勺秀气地舀着轻啜。“真好吃!怎么还有股果味儿?”
      他笑了:“我还自作主张加了一勺奇异果酒。我最喜欢桂花酒酿丸子了,觉得你一定也喜欢吃。”
      我感慨:“真的呢,这是奶奶的绝活儿,当年爸爸还经常做给妈妈吃。我最喜欢奶奶做的桂花酒酿了,可惜奶奶不住城里,不能经常吃到。”我上下打量一下一脸得意劲儿的阿多,猛然醒悟,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呛到:“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下厨做的!”
      阿多很无辜地点头:“就是人家做的啊!做我老婆的话,天天吃也没问题哦。”
      我指着他的鼻子叫道:“天才少年,居然还有当厨神的天赋!完了完了,我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不用混了!”
      他优雅地轻颦浅笑:“人家本来就好会做菜耶。桂花甜酒酿是照我家祖传秘方暑假里做好带过来的,糯米丸子时在食堂问大师傅买了米粉借了地方亲手做的,最后还要偷偷在寝室里用电热杯给你细细地煮……人家是这样的绝代好男人……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做我老婆?”
      我一拳打过去:“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像是会为食物出卖自己吗?”
      阿多幽怨地望着我,一双明瞳如两汪清水,那种奇异的熟悉之感令人心生恍惚:“只是做我女朋友而已,用得着大义凛然得跟英勇就义一样吗?”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驰向远方。夏末的凉风拂过遍野的青翠,流云和飞鸟在天际消失。金色的银杏叶和绯红浅紫的细小花朵悠悠坠落。整个天地都变得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好安静,好安静。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眼睫,又清凉,又柔软,像一个蝴蝶的吻。
      我轻轻地把额角抵在他瘦硬的肩上。他的味道很好闻,清淡温暖,仿佛我很久以前就靠过这个怀抱,认得这个味道一样。真希望时间不要过去,就永远停在这一瞬。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低声问:“阿多,你这……算表白吗?”
      他惊讶道:“这还不算啊?”
      “怎么有种随随便便把自己卖掉了的感觉?”
      “可我长得很有安全感啊。”
      我抬头剜他一眼。这样帅到危险的一张脸也好意思说有安全感。“可是很不正式哎。就这样变成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太亏了?”
      他抓抓后脑上异军突起的那一簇,然后恍然大悟地往校门外跑,五分钟后他捧着一束花向我冲过来。百合、铃兰和风信子,都是我喜欢的素艳的花朵。
      他站在十步外笑着凝望,眼睛弯成晶莹的月牙。花朵明媚鲜妍,欢笑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凋谢,就像绣在他精致的白衬衣上。他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如一声牧笛的清唱:“林千夜喜欢林犀——”
      我跳起来,欢叫:“林犀喜欢阿多——”

      七
      “这么着,你们光你侬我侬什么也没打听着呀。”小遥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这孩子没救了”的神情。
      微微拿出两只录音笔说:“我们已经暗访过林千夜的同班同学和室友,虽然收获不大,但一些蛛丝马迹值得注意。”她慵懒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一,林千夜的出生地就在本市,而且说起市医院外那个路口的老桂树时曾流露出很怀念的感情,很可能他当年就住在那一带。”
      我张大嘴:“在我家附近?”
      “二,他有个室友提及,一次有个电话找他,他不在。那边的老头子就很不高兴地说:‘告诉林千夜,张乔炳找他。’我们可以从这个名字入手。”
      “喂,查户籍可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外……”
      “三,林千夜的资料就在教务主任手里。”她拿出一个火柴盒,让我看里面胶泥上的钥匙印,“现在教务处的钥匙,就在我们手里!”
      “等一下!你们不是要夜访教务处吧?”我要头晕眼花了。
      “当然了!”这两个家伙都是不怕死的,看来又得舍命陪君子了,“梁上君子”。
      “那最好做得保险点。带上地理课本,假装问问题——反正教务主任也是地理老师嘛。趁没人看见开门,然后把灯开了,让房门大开,这样比较不容易引起怀疑。反正常有学生在办公室等老师的情况。问题是,碰上教务主任怎么办?”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小遥拍胸脯,“他临时到省里去拿学习资料,估计到晚上知道的老师还不多。”
      微微叹口气:“貌似他办公桌里下次模拟考的试卷也能找到……”
      我叹道:“微微,我会怀疑你的真实目的的……”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侦探团的实力。
      我正要说“拜拜”跨出教室,微微大叫:“等一下!”
      “嗯?”
      “还有第四点!”微微很严肃地点点头,“林千夜姓林,所以他老爸也姓林。”
      “喂喂,别告诉我这是你的伟大发现。”
      “林犀你不是也姓林吗?”
      “拜托哎,林黛玉同学还姓林呢。”
      “但他出生在本市,以前的住址还在你家附近。”微微突然两眼放光抓住我,“你们家应该有林氏家谱吧?万一你们刚好是同宗呢?”
      我想了想:“嗯,确实有本截止到十年前的家谱,要是真的,应该可以找到与林千夜出生年月相近的男孩。”我现在才真佩服微微,居然连这一层都能想到,果然是“美少女名侦探周思微”啊。

      月黑风高,三个诡异的身影在办公楼走廊里无声地穿行。
      “小遥,你抖什么?”“林犀,快点儿。”
      钥匙在锁孔里“咔啦”响了一声,门无声地开了。三个人野猫一样飞窜进去。“微微,确认没人过来吧?”“嗯。”
      房门大开。我立即按亮电灯,抛下一句“小遥望风”便和微微扑向办公桌。找了几个抽屉都没有,只剩下锁着的了。
      “好咧。”微微一捋袖子。
      “你还会撬锁?”我紧张地问。
      她嗤了一声,掏出一串小钥匙:“要拷贝当然不会只拷一个了,不然怎么算名侦探呢。”
      看她满头大汗一个个试钥匙,我不禁问:“这么多钥匙都是怎么copy的呀?”
      她咬牙道:“上周他被以前的学生前去搓了一顿,我表哥就在那。是我逼他趁教务主任□□倒的时候做的。”
      翻到最下面一个抽屉,果然是高二的学籍档案。我们一见大为兴奋,没过多久果然挖出了林千夜。我忙把它一页页翻开,微微拿着数码相机咔嚓咔嚓不停拍照。
      “啊啊~~林千夜啊,你怎么在这里啊。”门口传来了小遥的声音。我和微微立马低头不吱声儿。
      “我住校啊,从这里到自习室去近。”他温柔的好听的声音啊,可这时候真是要命。“你不是林犀的朋友小遥吗?我记得你是通校生吧?”
      “哦呵呵呵……”小遥晃了晃地理书,“我来请教老师问题的,看灯亮着就在这等了。王老师说他开会去了,一会就回来。哦呵呵呵……”
      “什么问题啊?我能帮上忙吗?”我好心肠的阿多呀,不要再在这里盘桓了……
      “不用了,老师很快就来的。”小遥满脸甜笑堵在门口遮挡里面的动静。
      “那不打扰了,拜拜!”
      ……
      听得他走远,我和微微拍拍胸口吐出一口气,相视一笑。好险。

      八
      采集到关键线索后,小遥和微微热火朝天地去分析研究了。我和阿多的日子还是照旧,打打球,看看书。我还经常吃他用电热杯煮的不伦不类的加果汁的桂花酒酿丸子或加苦艾酒的奶茶。有时候他还画画,用铅笔勾勒精细的线条,然后耐心地用毛笔蘸上水彩着色。我喜欢坐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做,就看他画。初秋的风都是一丝丝很清柔的淡蓝色,轻轻地,在我们身边吹过。
      那天奶奶来过,留下了一罐甜酒酿。我记得阿多是喜欢吃的,便跟妈妈说我想带一个男孩子回家尝尝最正宗的桂花酒酿丸子。
      妈妈一听就乐了,跟我咬耳朵:“跟妈说老实话,是不是你男朋友?”
      我忙闪:“老没正经。你只管做菜就行了。”

      那天傍晚,我和阿多一起手牵手走在放学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阿多的影子比他本人高大多了,有很熟悉的感觉。我轻轻攥紧了他的手,心想我肯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阿多了,现在的相遇在上苍眼里只不过是一场重逢,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重逢一样。

      我一扣房门,老妈兴高采烈地把门开了。阿多鞠了一躬,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阿姨您好,我是林犀的同学林千夜。”我不免得意:这么帅这么优秀的上门女婿总该让老妈满意了吧。看向妈妈,她却怔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神迷茫。“妈,妈!”我急了,怎么还不请人家进去呢。妈妈反应过来,忙做了个“请”的动作:“哦,林千夜同学,进来吧。”
      妈妈用小毛巾垫着手端出香气扑鼻的桂花酒酿丸子。阿多一见,惊讶地说:“阿姨也会这种做法?”
      妈妈笑了:“这是学生时代老公教的。林犀她奶奶很会做甜酒,别家的香味和颜色都比不上她做的。”
      我拿起长勺在每个人面前的彩釉小瓷碗里舀了半碗。阿多舀一小勺吹了吹,送到嘴里咂咂,突然抬头说:“阿姨有加茴香呢。”
      妈妈笑着说:“舌头好灵。你不爱吃加茴香的吗?”
      阿多忙说:“怎么会呢,我原来还以为只有我们家爱加茴香呢。”
      我闻言细啜。真的,除去葡萄酒或猕猴桃酒的怪滋味,阿多平日用电热杯为我煮的酒酿丸子确有茴香味。我本来不喜欢茴香的味道,但妈妈总爱放也就吃习惯了。她说,因为那是爸爸喜欢的调料。
      晚饭是可口的清粥小菜,阿多吃得很欢。可我发现妈妈神情有异。她不时看着阿多,满眼沉思之色。
      饭后,妈妈似乎变得过分热情,拉着他不住地问这问那,好像想把他祖宗十八代的根底都刨出来。我不由担忧:阿多没有父母,那样问会让他伤心的呀。阿多似乎有些窘迫,半低着头,修长柔软的手指纠缠在一起,轻言细语答上一两句。
      “你和林犀她爸真像呢。”妈妈仔细看着他的脸,“不是我说,真的就是一个模子刻的,难怪林犀会喜欢你。我还以为全世界的男孩她没有看得上的了。”
      阿多脸红了。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家长就要开始陈述早恋的害处一二三了,但他不知道我的妈妈是个少女欧巴桑:“阿姨,你误会了……”
      不待他说完,妈妈跑进卧室,居然真的拿来一本相册,翻到那一页。
      那是爸爸和妈妈年轻时代在日本京都祇园的合影。妈妈杏仁眼,鬈鬈发,像我,正拿着一大束花,百合、铃兰和风信子。爸爸白衬衣,黑西裤,一派风流倜傥的才子之风,头上有一撮乱发不服贴地在风里招摇。两个人站在开始落瓣的明亮的八重樱下,有着那么年轻单纯的笑容。此情此景,美得近乎虚假。
      妈妈盯着阿多。他漂亮的脸孔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妈妈指着照片上的爸爸,冷峻地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看出了阿多的害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胸口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陷入黑暗。我很想伸手抱住他,却僵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是林清延。”他清澈的声音一出现,马上就在空气中消融了,后面留下的,是更安静更揪人的空寂。
      “你妈妈是谁?”妈妈面容冰冷。
      “我没有妈妈。”
      “你爸爸是谁?!”
      “林清延。”他马上打了个哆嗦,“不!他不是我爸爸——”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看向妈妈,她呆呆的,看着让人心都碎了。
      我眼睛里涌出了温热的泪水。我瞪着他。他害怕地离开座位一步步向门口退去:“他不是我爸爸,他不是我爸爸……”妈妈站了起来,慢慢向他走去,步履有些摇晃:“林千夜,你告诉我真相。”他靠着门绝望地叫道:“我没有爸爸!”
      我听见了门摔上的巨大声响。
      妈妈跌坐到沙发上,痛哭失声。

      九
      妈妈说,天下只有父子才会如此相像。她和父亲当年曾是那么的相爱,可那场华美的恋爱竟这样不堪一击。父亲因为母亲生产后容颜憔悴而恋慕上别个女子,还跟她有了一个男孩,这就是他失踪三年的真相吗?
      原来他是我弟弟,是我根本就不该去爱恋的人。我哭着笑了,伸指抹掉泪水。原来我自以为命中注定的相遇真的只是一场重逢,我们之间的互相吸引只不过是出于手足天性。事到如今,我不能再让母亲看到我的泪水。她现在比我更加脆弱和无助。
      微微和小遥来告诉我她们的侦查有了新进展。我不知可否地笑笑,告诉她们,林千夜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其实,我根本不愿说出这个词。但我要说出来,让大家放手,让一切的种种都烟消云散。
      她们怔住,哑然。
      我回身要走,小遥叫道:“可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说:“我不想听。”
      微微搭上我的肩,温和地说:“林犀,等你听完再走好吗?你知道吗?林千夜,失踪了。”
      我站住。“他们父子俩怎么都喜欢玩这套?”
      微微冷静地拉我坐下,翻开小笔记:“我从因特网上查到了林千夜的监护人张乔炳,著名的生物学家,基因项目的带头人。你爸爸林清延曾经是他的学生。”
      “在林千夜的学籍档案上,小学四年级以前都为空白。档案中载有大量转学信息,即自开始上学的小学四年级开始到初三,他在全国各地不停地转学。”她摊开中国地图,在上面画出红圈圈,把它们用线连起来。“看出什么来了?”
      我眨眨眼:“大熊星座。”
      “咳,”她咳嗽两声,“林千夜就读的学校,有的是名牌重点,有的却是三流学校。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在我国最重要的生物领域的科研单位附近。而且,如此频繁地转学,简直是有人想要掩盖什么或者想测试林千夜的适应能力。”
      “但是,没理由啊。”她皱眉道,“如果只是为了不让你妈妈知道,只消让他离这个城市远远的就行了。而且你爸爸若要托孤的话,在亲戚里头找个和蔼的大妈不就完了,怎会要导师来照顾婴儿?更何况那个老头子脾气一定不好,要不然林千夜怎会对他那么冷淡?”
      小遥开始大胆想象:“难不成是那个女人在你爸去世后嫁给了那个老头子,林千夜就成了他家的人?”
      我推开她们,冲上大街。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不能再去想了。阿多失踪了,我要找他回来。

      十
      阿多是一个那么温和善良的孩子,那么丰神爽朗的少年。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他。他长得那么像我爸爸。
      我跑着,向前跑着,像风一样快,目光急促地想从人流中辨出那个爱穿白衬衫的阿多。我怎能顾着自己难过呢。阿多本来就没有那么坚强。他会受伤,会痛苦,会躲起来像孩子一样哭泣。但事情发生后,我竟然没有及时想到阿多的感受。
      ……
      阿多,阿多!
      你在银杏树下抬头微笑,原本就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像一朵睡莲浮出水面……
      你兴冲冲地运球过来,一个快传几乎砸中我……
      你温柔地拿过我的手握住杯子:“尝尝看,好不好吃?”……
      你站在十步外,笑着凝望:“林千夜喜欢林犀——”……
      你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在画纸上勾勒精致的线条……
      你靠着门绝望地叫道:“我没有爸爸!”……
      阿多!我决定了,不管你是谁,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又毁灭了什么,不管我们的将来会怎么样,你都是我会很喜欢很喜欢的阿多。

      我跑了好远的路,从城市这一边的通衢跑到那一边的小巷,心里几千几百遍地呼喊着你。最后,我好累好累了。
      又是日落。那是童话中小王子很喜欢的日落,瑰丽壮美,吞噬天地,令人禁不住想要哭泣。当他离开了他的小小星球,他还会想要回来寻找那支玫瑰花吗?
      我走到胡同口,和一只白猫蹲在一起。你记得我说过的故事吗?奶奶在胡同口呼唤爸爸:“阿多~~阿多~~”然后爸爸就出现了。真有那么灵验么?你笑着问过我。
      我站起来擦干泪,勉强对自己笑了笑,然后放声大喊:“阿多——阿多——”
      我的声音被深巷里的墙壁反射回来:“阿多——阿多——”
      奇迹没有出现。
      我蹲下来,恶狠狠地按住那只猫,哭了。
      “林犀。”
      我抬头。美丽的霞光撒下来。阿多就站在那里,容颜清秀,眼睛漂亮。他的白衬衫弄得好脏,脸上一道一道的,是斑驳的泪痕,狼狈得像我手里揪的那只猫。我一抬手把它放了,扑过去抱住他:“阿多,阿多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跟我回去吧。”
      他轻轻挣脱我的环抱:“我没有爸爸。”
      “好了,都过去了。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抚着他的头发,“原谅我妈妈。爸爸为了你失踪三年,换成谁都一下子受不了……”
      “我不骗你,我是真的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的目光变得好冰冷,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
      “好,你没有爸爸。”我开始有些愤怒,“就算你跟我们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世上还有珍爱你的人!你这样,他们不会伤心吗!”
      “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的身世,我的过去,还有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妈妈!”晶莹的泪珠成串地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淌出来。他把双手放在身后退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算什么……”
      我冲上去按住他抽动的肩膀:“冷静点儿。”在空寂无人的深巷里,男孩撑在遍布青苔的冰冷墙壁上放声哭泣。“你不是要知道真相吗?”他转脸凶狠地瞪我,“你不是要知道真相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有紧紧地拉着他一只手。阿多背过脸去:“我根本就不是爸爸和妈妈生的。在生物学意义上,林清延也不是我爸爸。我不算他的孩子,只是他用取自自己的细胞做出的复制品。”
      他直起腰,看着我,英秀而稚气的面孔上挂着那么令人悲戚的嘲讽的微笑:“是的,我是克隆人。”

      十一
      十六年前,我出世。同年,我那年轻好胜的爸爸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用自己的体细胞克隆胚胎,并植入一名妇女体内,生下的婴孩就是阿多。因为这非法的克隆人实验,爸爸接受了上面的隔离审查,在事实清楚审查结束后,他瞒过妈妈带着阿多和实验室出逃。在那三年时光里,父亲独力养育了阿多,并进行了最初最重要的跟踪调查。在积劳成疾后,他终于通知了他的导师张乔炳。于是阿多立即被“接收”和监控。然后,父亲病逝,阿多就此失去了得到正常家庭生活的机会,而我和妈妈也永远失去了他。
      阿多小时候是在科研单位空旷的、刷得雪白的大房子里度过的。所有的科研人员都用“林清延的克隆体”的眼光来看待和要求他。人们教他父亲所擅长的东西:艰深的理论,复杂的演算……
      这就是现在我所知的全部的真相。一张凌乱的拼图终于现出全貌。这就是阿多和父亲如此相像的原因。他既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弟弟。
      妈妈听了我的述说后红着眼圈叹气说,这确像是那个疯子会干得出来的事情。她说,借林千夜到咱家来吧,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愿意做他的妈妈,天天为他做桂花酒酿丸子,只要他不嫌弃。
      我把阿多带到妈妈面前。阿多深深鞠躬说:“阿姨。”妈妈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复杂。我知道,她一定感觉像看着父亲的少年时代,又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我拉着阿多的手,感觉得到他淡蓝的血管里血液缓慢地流动。我想那是我爸爸的血,爸爸的肉,爸爸生命的流淌。阿多是我亲亲的亲人。
      还有张乔炳的问题没有解决。只见妈妈拎起电话一通痛打,而后气概冲天端起杯冰水一饮而尽,一拍桌子:“搞定。”我怪道:“这么骂人会不会出问题?”妈妈满不在乎地抬抬眼角:“别看你老妈这样,当年我才是老爷子的得意门生。后来跑出你爸这么匹黑马,我怎么努力也不及他,一气之下扔下生物去修了外文。如今他项目组里的人当年都给我写过情书,有他们帮我绊着老爷子呢。我只撂了一句话,林千夜这孩子的成长发展老娘接手啦!今后什么跟踪报告老娘也可以做。要是再不依,我带你们俩孩子出国!”
      我摸着阿多柔软的头发:“阿多,你就安心住我家吧。你记住,你是你自己,林千夜,不是林清延,没有必要按照他的轨迹来发展。你不是会画画吗?看看我爸当年在书上的涂鸦,连猪头和土豆都分不出来。”
      他踌躇着:“我在这个家,到底算什么?”
      我仰头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发上:“乖,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阿多,我和妈妈的亲人。”
      他的眼泪落在我手指上,很烫。
      我靠在他耳朵边:“永远不要再说‘我是多余的’这种话了,答应我。”
      小男孩点点头。我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我的阿多真的好乖。

      两周后,阿多住进了我们家,爸爸过去的小书房成了他的卧房。我的家成了他的家,我的妈妈成了他的妈妈。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别人问起,我说他是我多年前走失的弟弟,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阿多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一个人。他有了容身之所,和他身边爱着他的人。
      在日语里,爸爸(欧多桑)和弟弟(欧多多),只差了一个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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