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记（短篇集）》雪泥红爪

1、子非记之一·清商

　　甯西歌将最后一张画卷进画轴中，然后微佝着身子，把那支轴收进从下往上数第三层的格子里。

　　刚转身，就见房间里灯火摇了三摇，紧接着又是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小画师，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画一张啊？”

　　一

　　甯西歌是年末才到江南的。

　　巷陌的老人说，今天的冬来得特别的早。明明还未到年末，那雪，就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场。眼下只见厚厚的积雪软软地摊开着，搭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

　　摇月楼的小二刚揭开第一笼的包子，漫天的雾气中，就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映进他眼里。

　　小二一愣。

　　呵，好标志的少年。

　　那少年见小二直了眼看他，面上微微一红，呵出一口热气，缭绕着在眼前化开。

　　他低一低头，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尖，问道：

　　“劳烦小哥，请问一下要找宋师傅，该往哪儿走？”

　　宋师傅？

　　你可听过这句话——画皮难画骨，画人难画魂？

　　这句话，便是出自这江南天字第一号的画师宋之毓宋先生之口。

　　小二手忙脚乱地将包子一个个夹进碟子，眉眼间带了打趣的笑意：

　　“公子是要找宋师傅？公子难道不知道，这宋师傅可从来不收徒弟呀。”

　　少年脸色更红，似要滴出血来，他咬一咬下唇，眉头皱了皱又松开：

　　“劳烦小哥告知西歌，只要能见到宋师傅，西歌定有主意让师傅收西歌为徒。”

　　小二还未回答，他身后便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只见一群吃早饭的客人里，有人夹着小半只包子，冲甯西歌笑道：

　　“小兄弟好志气，你且往前走上二百来米，再往右拐，看见哪户门前，挂着一个紫檀木雕成的无字招牌，那便是了。”

　　二

　　甯西歌在那块站牌下跪了整整两天。

　　彼时他敲开宋家大门，还未出一字，须眉及白的老人双手笼于袖中，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宋之毓从未有过收徒的想法，公子还请回吧。”

　　说罢，便听吱嘎一声，雪地里只余下几步浅浅的脚印，个个张牙舞爪。甯西歌看着，看着看着，便觉得那些脚印好像都成了笑着嘲讽着他的脸。

　　所以甯西歌没有回。

　　而他在雪地里跪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一个男子从门里走出来。

　　午后的日光打在他身上，水红衫子的男子吟吟笑站在他跟前，目似点漆，及肩的几缕发丝拂下来，遮住一点白瓷般明晰的面庞。

　　眉目如画啊。

　　甯西歌只觉得眼前一晃，然后就是白花花一片，只剩下一双黑曜石似的眼，晃啊晃地招摇着。

　　男子弯下腰，明明郎朗的一张面，冲他狡黠一笑：

　　“你叫什么？你从哪儿来？你多大？你想当……那个老头儿的徒弟？”

　　一连串问题砸得甯西歌晕头转向，他想了想，从里面捡出最后一个来回答：

　　“想。”

　　男子收了笑容，眼里一点算计的精光：

　　“呐，小画师，我能帮你当上他徒弟，不过你得如何报答我才好啊~”

　　甯西歌愣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旧衣裳，从领口间拽出一条水沉香的的佛珠来。

　　他将珠子从颈间取下，又犹豫了，拽在手心里不舍得递出去。

　　不过这犹豫的间隙，对面就伸出一双手来。男子轻轻巧巧就将珠子从他手中拿过去，勾在小拇指上细细看着。

　　然后绽开一个清丽笑容：

　　“不如这样，这个就先放在我这儿押着，等我想好了你该怎么报答我，我再还给你？”

　　甯西歌咬咬下唇又耷耷眼角，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来：

　　“……好！”

　　三

　　男子没有骗他。

　　第二天快到傍晚时，宋老先生从门里走出，亲手搀扶起跪得已然麻木的甯西歌，定眼看了他良久，方才喟然一叹，只道：

　　“进来吧。”

　　甯西歌朝他身后看去，男子懒懒倚在大门旁，冲着他扬一扬眉，然后转身进到门里去。

　　那人一袭水红衫，衣角绽开一朵银线勾勒出的掐丝牡丹，冬日难得的天光下，宛若天人。

　　甯西歌勉强伸出手，一双手冻得跟发胀了的青笋似的，颤巍巍指向男子，问老人：

　　“请问师傅…那个人…他是？”

　　“谁？”

　　宋之毓朝身后看了看，然后皱眉疑惑着回过头来：

　　“公子可是眼花了吧，这宋家宅子里，只有我一人。”

　　什么？

　　冬日的风，一刀刀凛冽地割在脸上，甯西歌骇然着嘴，脸色忽的煞白。

　　宋之毓将他安排进东厢里歇着。

　　夜深。

　　甯西歌将烛台点亮，将带来的笔墨纸砚一样样捡出来搁在桌上放好，谁知捡到一半便不知从哪儿刮进一阵妖风，将画纸吹得四下纷飞。

　　甯西歌眼珠子转了转，一双眼死死贴在窗户上：

　　“你到底是人是鬼？”

　　“真是没礼貌的小画师，对我这样的大恩人，连句谢谢都没有不说，还敢问这样的问题。”

　　男子从在窗檐上，眉眼弯弯，说着责备的话，声音却并不恼。

　　他叫他小画师。

　　虽然后来他告诉他，他叫甯西歌，取自杜牧的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他听着，但听了也只是听着，他依旧固执地叫他小画师，从相识到离开。

　　所以在那之后很久很久，久到某一天，甯西歌已经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清商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却始终记得这样一个声音。

　　悦耳，悠扬，声音里尽是碎碎的无奈与宠溺——小画师。

　　所以多年之后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甯西歌孤身一人来到湖边作画。看见几步远处一个垂髫孩童，笔法稚嫩却认真地用力临摹这一片湖光水色。

　　在孩童身后，站着另一个比他大上两岁左右的孩子，那小孩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画，然后撇撇嘴，焉焉道：

　　“喂，小画师，要是将来你一不小心出名了，我找你画，你可不准收我钱啊。”

　　他看着听着，这一湖的碧水，就这样闯进了眼中。

　　四

　　打死甯西歌也想不到，一只灯笼，一根蜡烛，也是可以成妖的——还是这样漂亮的妖。

　　所以当那个叫清商的妖精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原型是一只宫灯，因为那个制作灯的人不小心割破手，血滴到灯上，自己才有了意识”时，甯西歌很没出息地一口茶喷到了他脸上。

　　长得像被时间遗忘了的过去。

　　只是甯西歌每每将墨汁尽数倒入青花瓶子中，用笔尖沾了饱满的墨，在纸上画下一枝幽怨的白兰或者几朵富贵的牡丹的时候。

　　一转头总会看见一只美艳非常的妖怪，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上一句：

　　“小画师，你画我吧。”

　　清商说小画师我长得这样好看你画我吧画了肯定会有人抢着买的呀。

　　清商说小画师你是怕自己技术不够好么可是你看白天那几副画卖得多好呀。

　　清商说还是小画师你实在是太喜欢我了所以私藏着舍不得拿出去分享呀？

　　小画师狠狠恨他一眼，收了画板，爬上床，失眠了。

　　而那时，翠微镇上关于宋之毓宋老先生的传说已经少了。

　　现在的传说，是宋老先生留下一个小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技术，令人咋舌。

　　甯西歌躺在床上，耳朵里是早些年、师傅还在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西歌你虽不是宋家人，却是我宋之毓唯一的徒弟，你且记着，宋家的规矩，只为画者一生挚爱的人画画像。”

　　“可是为什么啊？”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问过这样的话。

　　只是一出口便后悔了。

　　他记着师傅的面色变了变，那个喜怒皆不上于眉间的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拍了拍他的肩：

　　“画皮难画骨，画人难画魂……我们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到临终，那个以画画名扬于江南的老人都没有给哪怕一个人，画过画像。

　　也或许有过，只是甯西歌不知道而已。

　　而那，又该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甯西歌躺在床上，想着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为哪个人挥毫泼墨画一张画来。

　　那将是自己一生中画得最好的一张。

　　草绿中加上赭石，是苍绿，可以用作背景，是江南的夏末呢；或者更浅一点，靛花三分，和藤黄七分，嫩绿色，再配上朱砂画成的红衫子，或许撞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主意吧。

　　他细细想着，眼前便出现了那个人的眉眼，狐狸眼，尖尖脸，又傲又艳又出尘的模样，落到纸上简直就是一句诗——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等到反应过来，才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是他？怎么会是那个妖怪！

　　怎么是他？

　　他第二天还在想着，手指下意识一抖，墨就浓了。

　　他手忙脚乱扑上去想修补，但转念又想想，最后将那张纸信手卷作一团，不管那一池荷花都画了大半，草草便扔了。

　　妖怪清商从灯中钻出来，缭缭的几缕烟，汇聚到一起，勾勒出一个如月卓郎的男子。

　　清商将那张纸认真铺开，又用手使劲压了压，将边边角角都压平了才停下动作。

　　“这是废画。”

　　甯西歌皱眉，看着他的动作。

　　“我知道呀。”

　　妖怪清商睁大了眼，表情好认真：

　　“不止这张，从前那些画毁了的，我都收着呢，小画师。”

　　春深之时，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纸上落下灿金的投影。

　　远远地有几只蛱蝶进了屋，落在清商水红色的衣上，一片旖旎。

　　甯西歌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听见清商说：

　　“…哼…你又不是妖，等你那个之后，我不只能看这些画了么。”

　　只是那时的清商不知道，先走一步的，竟然会是自己。

　　五

　　那一年本该是永璟三年，不过后人却将其称之为永逸元年。

　　那一年的孟秋，宫中的逸王爷起兵谋反，推翻了自己的侄儿——那个执政三年，不过九岁有余的小皇帝。

　　战火蔓延到江南，甯西歌挂念家中的母亲和小弟，收拾了包裹，连夜启程准备回家。

　　临走之时，他仰头看挂在屋檐上的那盏宫灯——

　　漆黑的天幕下，清商从宫灯中出来，撑手坐在房檐上，双脚悬在空中轻轻晃着，不言亦不语。

　　明如秋水的一双眼，只是看着他。

　　甯西歌叹了一口气，忽然着急起来：

　　“你不回灯里，我怎么好带你走！”

　　清商是妖怪，是灯化成的妖怪，灯在他在，灯亡他亡，他亦无法离开灯太远的距离。

　　清商愣住，然后甯西歌看见一朵微笑，在他唇角绽开。

　　只是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意外。

　　从江南到蜀中，最快的路，是穿过翠微镇后的那片树林，沿着长江一路而上。

　　甯西歌站在树林边上站了好久，眼看天都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终于下定决心踏了进去。

　　一点微光，映在弯曲的山路上。白露为霜，树叶末端滴答下一连串透明水珠，折射出绿琉璃的光泽。

　　晨曦温润如水，泛着淡淡的粉色，甯西歌侧头看着身边人。

　　这样惆怅的微光下，妖怪清商如天光一样透明，仿佛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他心中一紧，继而闷哼一声，一丝疼痛从脚踝上传来。

　　清商吓了一跳，赶忙凑过来，将甯西歌裤脚掀开，这一看，两人都被吓住。

　　两枚芝麻粒大的圆点，隔着一小截距离，附在甯西歌的脚踝上。

　　蛇毒。

　　清商脸色变了变，一言不发就想扛起甯西歌往回走。

　　可他只是妖怪，修成实体已不容易，哪还撑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走了没几步，两人便齐齐栽倒在地上。

　　甯西歌费力地撑起身子，咬咬牙，骂清商：

　　妖怪你想干嘛？

　　你能背我出去？

　　你就不怕被人看见收了去？

　　甯西歌说妖怪算了，这片林子里的蛇毒性极强，来之前我就知道，可是……

　　话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清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多了几分坚毅神色。

　　天光都照进他眸子里，一片银辉流转。

　　他将小画师扶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吻上他的唇。

　　那是一个极其缠绵的吻，清商搂着他，认真而细致地，用舌X尖描摹出甯西歌唇齿的轮廓。

　　甯西歌睁大了眼，任凭那条柔柔软软的舌卷进自己口中。脸色绯红。就好像他刚来江南之时，站在摇月楼前，红得能滴出血来的模样。

　　他想问妖怪你干嘛，然而嘴都被堵着说不出话来。他闭上眼想着死都快死了，也就不用管丢人不丢人了。

　　直到后来，那吻逐渐地变了性质。

　　朦胧中一缕凉气随着清商的口传了过来，打通了经脉，因中毒而麻木的四肢开始有了点知觉。

　　他猛地一惊，想要推开清商。

　　清商不顾，只等这一口气渡完，方才放开他，听他吱吱唔唔地问：

　　“妖怪…你…你疯啦！”

　　清商看着他笑，心里却渗出一丝丝的苦，那笑容也是一副轻轻浅浅的样子。

　　清商知道，自己只是个刚修出人形的妖怪，连法力都只是那么一点点，就算将自己身上的那点气渡完，也是救不了小画师的。

　　他想摸摸小画师的头，手都伸到一半，才发现原本修长白皙的手臂，已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他心中兵荒马乱，惊惶的目光在小画师脸上顿住，继而凭着最后一点法力，挣扎着下了一个“眠”咒。

　　六

　　那一天的清晨，翠微镇的人是被一场大火唤醒的。

　　半个翠微镇的人都出动了。妇女孩子从身后拎来水盆，抬来水桶，壮年的男子冲进森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把它扑灭。

　　只是人们都想不通的是，大火中央居然空出了一片空地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火焰阻隔在外。

　　有人大着胆子走近，然后看见那个异乡来的小画师，沉沉睡在空地中央。

　　睡得香甜的样子，仿佛正做着一场春暖花开的梦。

　　在小画师身边，七零八落地散着一地的灯笼骨架。还有一串水沉香的佛珠，只是颜色有些怪异，其中几颗红得怪吓人。

　　有人拾起佛珠瞧了瞧，说：

　　“怕是那灯笼烧起来才引发的大火，你看这珠子，都被烛泪给染红了。”

　　那人走过去，将珠子套到小画师脖子上，突然脸色一变，转身朝众人叫道：

　　“快叫大夫来，这孩子中毒了！！”

　　大家都说，是佛主的庇佑，才让这个异乡的画师，在大火和蛇毒中存活下来。

　　可是谁都不知道，那是一只叫清商的妖怪，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平安无事。

　　就连小画师自己，都已经忘了。那场大火，让他失去了在此之前的所有记忆。

　　永逸五年的春，莺飞草长的时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画师甯西歌和镇上一户人家的女儿成亲。

　　婚后的某一日，甯西歌闲来无事，拿过笔信手描着。

　　女子端着一叠糕点进来，眼角余光无意瞄到画上，竟“啊”地一声惊呼：

　　“好漂亮的人！”

　　甯西歌怔忪地看着画，果然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靛花三分，和藤黄七分，嫩绿色，再配上水红的衫子，那人额间一点朱砂。

　　竟是不似凡人。

　　女子也是翠微镇上的人，也听说过那句话，她笑着打趣，问自家相公道：

　　“不是说宋老先生有规矩，从不为人画画像么？”

　　“当然，师傅说过，画皮难画骨，画人难画魂……宋家的规矩，只能为自己……。”

　　师傅说过……

　　哐当一声，毛笔落到地上。

　　甯西歌怔怔念着“师傅说过，师傅说过……”

　　——宋家的规矩，只为画者一生挚爱的人画画像

　　忽而间，泪眼滂沱。

　　回忆夹杂着心痛涌进心中，他想起谁顾盼生辉的样子，对着他笑，对他说：

　　“小画师，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画一张啊？”

　　他想起他还欠着那只妖怪一个条件，却不知道他早已还了他。

　　在最后的时刻，清商将那串珠子掏出来放在他身边，然后低下身子，小心地将头埋进他颈窝里。

　　他说：

　　“小画师，我提的条件就是，你要忘了清商，然后过上顶幸福的生活。”

　　三月小阳春，甯西歌抱着一幅画，哭得声嘶力竭。

　　清商清商，这是我一生唯一次的画，你，看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