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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非记之二·轻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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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一
“你你你你你你……你踩了我的丹丹!”
云间将包裹从马车上取下,还未来得及转身,倒是先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是初春天光晓时的清晨了,快天明的时候下过一场急雨,眼下还剩零星的雨丝若有若无地飘着。
那人撑一把素骨的油纸伞,远远地跳着脚骂。脸上的神情是着急的,三分着急夹杂着七分的愠怒,看得云间一阵心慌。
只是……丹丹是谁?
云间以为丹丹该是那少年养的小动物,可往下细瞅了瞅,又将脚抬来起看看,甚至连鞋底上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道,抬起头来,还是茫然。
只是一抬头就愣了。
目光那头,只见少年撑着伞,跳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跑来。
脸色酡红,眉目细长的样子,双脚踩在水面上,直裾下摆几乎拖到地上,一朵一朵的水花在上面绽开来。
很久之后云间都还记得初见这一天的情景,轻罗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凶巴巴恶狠狠地冲他吼:
“你你你……你把脚给我放开!!”
二
这才知道,原来丹丹是花啊。不,准确的说,只是花的幼苗而已。
弄清楚后,云间终于噗一下笑出声来:
“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杂草呢。”
“杂草个屁!等到了来年春年,我家丹丹美得能吓死你!”
“不过……”
那人突然瞪圆了眼,蹬蹬蹬后退三步,捂着嘴一脸的晴天霹雳:
“你你你你,你不会就是这间屋子的新主人吧?!”
云间点点头,这才得以打量起自己的新家来。
房屋涂成白灰色,底部用朱砂勾了,屋顶是灰瓦铺成,最外一圈窄窄一条琉璃剪边,深的蟹壳青,倒也不觉得突兀。
总的来说,非常满意,只是……
云间看了看少年,又指了指自己屋前的那块院子,上面已经长出了密密一层幼苗,风一吹,立刻欢脱无比地招摇着。
少年脸一红,小火苗蹭蹭蹭降下去三寸:
“我的院子太小了,所以想……借用一下你的。”
说罢,目光哀哀地看着云间,似在等他回答。
云间一愣,敢情自己被莫名其妙借了院子不说,踩一踩自家院子还得被骂呀。
他摇头。本想作弄一下这个蛮横的少年,但在对上少年目光的一刻又改了主意,云间低头思索半晌,抬眼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别过脸看他,一脸不情愿:
“轻罗。”
轻罗?
云间失笑:
“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轻罗?你父母怎么给你取个女孩儿名?对了,你姓什么?”
“什么轻罗什么流萤什么乱七八糟的。”
轻罗忽的生气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轻罗什么萤的,我就叫轻罗,没姓,也没爹妈。”
怎么会没爹妈呢?
云间没继续问下去,他叹口气,有些怜悯这个孩子:
“反正我也不种什么,这个院子你就拿去用好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这,种的是什么?”
说到他的花,轻罗终于有了笑容,眼珠滴溜溜地转:
“这个嘛……你到明年就知道了。”
还要等明年?
这是天宝九年的冬,天空是沉沉的灰蓝,树枝上挂了雪,未散尽的雪花,落下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清碎细小。
云间看着轻罗撑着伞,又是跳着脚的背影,摇摇头,哑然失笑。
三
垂地的湘妃帘子,灯光从帘下透进来,折射出斑驳的影子。
云间将最后一个饺子从锅里捞出来,想了想,推开门朝对面走去。
几声敲门声响后,轻罗披着墨绿斗篷出现在眼前。他看了看云间,又吸了吸鼻子,转身走进屋中。
云间将煮好的饺子放在桌上,探手摸了摸轻罗的额头:
“不烫,着凉了?”
那人嗯哼一声懒得回答,两眼放光地盯着饺子看,云间好笑,递过一双筷子给他:
“幸亏是素的,快吃吧。”
“你要干嘛
轻罗面带怀疑地看他,云间哭笑不得,捡出一个来放到他碗中,又将碗推到他面前:
“吃吧,我当你是我弟弟啊。”
云间的弟弟出天花死了。那个糯米样白白软软的小孩,云间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被裹上白色的的殓衣放进棺材里
——那时候的他更像糯米了,糯米,或是天边的一块云,小孩儿手里捏着的棉花糖,悄悄地静静地,就消失了。
轻罗听罢两眼放光,放下戒备,夹起饺子来噗哧就是一口,好香。
云间将轻罗当弟弟疼,轻罗却没想过把云间当哥哥,私底下跟一院子花苗儿聊天,哼哼冷笑两声,只说:
“弟弟?大爷我都可以当他祖宗的祖宗的祖宗了呆子。不过……哎哟我的妈那人包的饺子可真好吃啊。”
——这些事,云间当然不会知道。
云间在永乐坊开起医馆来。
长安城长安城,琉璃剪边,蟠龙绕檐,风动桂枝香满园,但到底,还是有看不起病的穷苦人。
云间心好,穷人家赊了账,拿一把自家地里种的菜,提一筐自家母鸡下的蛋,他笑笑,也就收了,从此再不提赊账的事。
轻罗郁闷,这还叫赚钱么这。
云间看他一眼,从抽屉里抓出一把青葙子,放在锅里开着小火慢慢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都三月了,你院子里种的那些,怎么还不开花啊!”
“快了快了。”
说到他的花,轻罗眼睛都笑弯,微微低下头,又很快地抬起眼来,一双墨瞳,流光溢彩。
他说:
“等它们都开了,我带你去见全长安最美的牡丹。”
——原来,是牡丹啊。
四
有多久没看过这样漂亮的牡丹了呢?大概,是离开洛阳之后吧。
东都洛阳,唯有牡丹真国色,看花倾城,看花思人。
豆绿叠罗苏家红、雪素花婴茄色楼。
他想起很久以前,其实他并不喜欢牡丹的,那种富贵的花,仿佛生就一副雍容却庸俗的莫名傲骨,直到后来他遇见一个叫做牡丹的人,他终于相信,所有的人都应该为那样的美而惊心。
他还记得她叫青阮,青是忽见陌上杨柳色的那个青,阮是阮郎归的那个阮。
陌上柳青花绯,阮郎归。莫青阮,多吉利的名儿。
他叫她一声牡丹妹子,他还记得她极爱穿水绿裙,西瓜色半臂,幸得年少,穿什么都没人恼,穿什么看上去都好。
“喂,喂喂~”
云间想得正入神,这一吓差点跳起来,轻罗撑着下巴坐在对面,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来荡去:
“你说,哪一朵最好看?”
空气里是微湿带暖的香,满院子碧色如流。半人高的花枝上,粉的绯的浅紫的,草叶间招摇着盛开,像极一群粉面含春的少女,陌上嬉笑打闹的生动模样。
云间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哪一朵不都一样么?”
“怎么可能一样!”
轻罗拍案而起,拉着他大步走到牡丹前,方才愤愤出声:
“这株,叫即墨子,这株,叫透云蓝,这株叫锦上添花,还有这株,这株叫……”
轻罗说着说着却忽然停了下来。
云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蓦地便愣住了。
原来,真的不一样。
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牡丹。即使是在洛阳。
盈盈的水红,自从花蕊中一路流淌开来,一点一点地淡下去直至无色,花瓣边缘一圈绛红,远远看去,仿佛几十只裙摆,微风中招摇着迤逦荡开。
“这株是?”
云间侧过头问道。
“…………”
“你连自己种的也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了谁说的!”
轻罗再次跳着脚蹦了起来:
“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
“…………”
云间啼笑皆非,无比坚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伸出手,拍拍轻罗的肩:
“没事,不知道我也不笑你,别激动,别激动~啊。”
“我都说了我知道了!!”
“那你快说它叫什么啊。”
“…………”
这一局,云间完胜。完胜的云某人很开怀,准备慷慨一次,请轻罗小弟吃自己做的菜盒子三只。
于是天宝九年春天的一个晚上,轻罗咬着菜盒子,哼哧哼哧地对云间说:
“姓云的,其实我真知道它叫什么,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嘿嘿。”
“嘿个鬼啊。”
云间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
“不说就不说,哪那么多废话呢,快吃!”
轻罗撇嘴,随即低下头不做声,乖乖继续吃起来。
五
红襦,绿裙,西瓜色半臂。
莫青阮清清楚楚地站在他面前。
彼时云间正在给一位老人抓药,先是听见轻罗问:
“姑娘是来看病还是抓药?”
过了老半天也没等到回答。
云间思量凭着轻罗的性子差不多该恼了,正准备回身的一刻,却听一个熟悉的女声柔柔响起:
“请问,云大哥在么?”
云间眼前一花,手里那杆小称都差点抓不住,他定定神,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表妹?”
莫青阮颤颤叫一声表哥,眼中刷的就滚出几滴泪来。
先是一颗,两颗,然后连成了线,滴落在水红的襦上跌破了,像极一颗颗上好的西瓜碧。
云间向前一步正欲开口,却有一只手横到了他面前。
轻罗从他手中拿过称,目光忽明忽暗,良久,才说了一句:
“我先走了。”
云间看着他背影,张了张口想叫住他,却听耳边莫青阮一叠声“表哥”,一声声金石砸地般兜头朝他砸来。
于是那两个字就没说出口。
云间微微低首,假装分着药材,头也不抬地问:
“表妹千里迢迢从洛阳赶到长安,不知是有什么事?”
“不光我一个人!”
莫青阮眼色一黯,哭丧着脸笑:
“当初是负了云大哥,云大哥记恨我理所当然,只是青阮有件难事,需要云大哥出手相助。”
“哦?”
云间从药材中抬起头来,怔怔看她一眼,似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够帮她的:
“表妹但说无妨。”
她咬咬下唇,手臂一折指向一个地方:
“我想要……花。”
云间顺着她的手望去,霎时间哭笑不得,本以为是怎样的珍贵东西,却不过只是轻罗院子里的花罢了。
只是花?
他陡然生疑,不免继续问道:
“表妹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只是为了一枝牡丹?”
“只是为了牡丹,不,准确地说,是那一枝牡丹……”
莫青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到最后竟像是要哭出来:
“四郎病了,洛阳最好的大夫……开的药方,有一味是牡丹的根,大夫说那种牡丹极难存活,据他所知……除了宫里有一株,还有一株,便是在长安了……”
“噢?”
云间讶然,他想起彼时,轻罗一脸傲色地笑,说要带他去看全长安最美最好的牡丹。
原来,并不是骗他。
“表妹你也说了,那牡丹极为珍贵,你怎知牡丹的主人就一定会答应给我呢?”
莫青阮面有豫色,好半天方才吭吭哧哧地往外吐字:
“来之前我向人打听过,没想到表哥你与那花主极为要好……
”
云间愣住,然后微笑在脸上散开,一点笑意挂在唇边。面色微暖,看得莫青阮心下莫名一惊。
她开口,再次犹疑道:
“云大哥……”
——没想到表哥你与那花主极为要好……
云间手上一抖,刚盛起来的青箱子便洒了一地。他没问莫青阮那株绝世的牡丹叫何名,也没问那株牡丹是否真真那么名贵。
他只是笑了一笑,扬眉,道:
“既然如此,那云间便替表妹问问他吧。”
六
只是云间没想到,不过一株花而已,竟换来轻罗这样大的反应。
彼时轻罗正给一院子花儿朵儿浇着水。云间走至他身后拍他肩膀,他吓得一个踉跄,蹦起来三尺高。
云间伸手将他扶起,好容易止住了笑,又让莫青阮给他指是哪一株牡丹如此名贵,然后三言两语,将事情缘由讲与他听。
轻罗听完云间的话后,先是一怔,指了指那花儿,又指了指莫青阮:
“你说,要用它……救她的相公?”
云间点点头,轻罗又问:
“你,喜欢她?”
二人面色一滞,莫青阮低了头,云间眉头皱了皱,不知如何回答。
谁知轻罗嘴角一耷,突然便生气起来:
“呸,谁,谁都别想动我的丹丹。”
“咳,轻罗,我知道那株花很是名贵,青阮妹子愿……”
“呸呸呸呸呸,拿什么都不换,那是我的命,你要它,就等于要我的命!”
——那是我的命,你要它,就等于要我的命。
很久之后云间才知道,原来那个会跳着脚炸毛的少年,并不是与他玩笑。
可惜彼时的云间只觉得面上无光,声音一分分冷了下去:
“再名贵也不过一株花而已,没想到在你心中,看得比人命还重,云间从不知,你是如此吝啬狠心之人。”
轻罗跳着的脚忽而便停了下来。
他良久终于勾出一个笑容,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嘴角弯出一抹笑意。
他目光呆呆地看着他,问他:
“什么花儿啊命的……你知道它的名字么,它叫……”
“——云大哥”
突然传来的三个字,金石截玉般将轻罗的话斩断。
莫青阮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
“云大哥,求你劝劝轻罗公子劝劝轻罗公子吧,四郎如果走了,青阮该如何活下去啊云大哥。”
云间心上一疼,弯腰将莫青阮扶起。
再看向轻罗时,声音便又多了几分冷淡:
“你只说,要多少钱,云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买下你这株花。”
“不是要钱……”
轻罗突然笑起来。
他俯下身摸了摸牡丹的叶子,抬头莞尔。唇角勾起一抹笑,说:“好。”
他没有再说哪怕多一个字。很多年后云间又想起那一天的情形,春日天色微熏的傍晚,轻罗只是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就看尽了多少的岁月。
如果那一天,他肯给他再多一点的时间,又或是那一天,他没有被莫青阮的恳求乱了心神,又或是……或许,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后悔。
最后轻罗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二人挥了挥手:
“云大哥说得对,这株牡丹如此珍贵,轻罗当真还舍不得呢,今天有些累了,不管是挖也好拔也好,请明天再来吧。”
七
“花,拔。再见。”
薄薄的一张纸,就搁在牡丹的旁边。字是歪歪扭扭的,阳光用力地透下去,金色的格子线从墨迹中浮现出来。
这是在画字还是在写字啊?
云间捏着纸,哭笑不得,不知该作何表情。跟来的花匠师傅在背后问他:
“公子,这株花……还挖么?”
云间将纸条折了折收进口袋里,又抬头看了看紧锁着的大门,停顿了良久,方才开口道:
“嗯,挖吧。”
一脸憨厚相的花匠将花运进医馆,谨慎的模样弄得云间不禁好笑。
他挑出一枝来放在水下冲了冲,冲那匠人道:
“这花儿,真有这么珍贵?”
“那当然!!”
花匠咕噜喝下一大口水,有些惬意地叹了口气:
“我这辈子啊,只见过两次这样的花儿,上一次是十多年前跟着师傅进宫,嘿,你别说,别看那株长在御花园里,看模样,还不及这枝一半俏哩!”
“噢?”
云间诧异:
“那你说说,它叫什么名字?”
“他呀……”
花匠啧啧两声:
“听我家那小子说,这俩字,还是什么诗里的哩,叫……对对,叫轻罗!”
——“什么轻罗什么流萤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不知道什么轻罗什么萤的,我就叫轻罗,没姓,也没爹妈。”
——“我都说了我知道了!!”
——“姓云的,其实我真知道它叫什么,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
诉你的,嘿嘿。”
——“呸,谁,谁都别想动我的丹丹。”
——“呸呸呸呸呸,拿什么都不换,那是我的命,你要它,就等于要我的命!”
——“什么花儿啊命的……你知道它的名字么,它叫……”
——“不是要钱……”
传说天地万物,皆有精魂,一朝感化,得以成人。
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花开时节动京城”的主啊。
原来,你才是那个应该叫做牡丹的人啊。
原来……你真的,从来没有骗过我?
所以那是你吧轻罗?
可是现在呢?现在……你又在哪儿呢?
那一天,路过的行人都看到,年轻的大夫如同疯子般死死抱着一株牡丹,脸上表情似哭似笑,令人胆寒。
而他怀里的花,那株名动天下、有着动人名字的轻罗,在须臾之间,盛放直至枯萎。
明媚的日光忽而黯了下来,大片大片的日光跌碎在花上,那一瞬的旖旎声色,那么多——未曾说出口的话。
牡丹起处,烟霞遍生。
喂姓云的,好像……我答应过你要给你去看全长安最好看的牡丹?
喂姓云的你哭干嘛,你看到没啊……
喂姓云的,那些路人都在看我呢你别只顾着哭啊!!
喂姓云的……你回回神啊……我快……没有力气了啊。
喂姓云的……
其实我真的知道它的名字的。
它叫轻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