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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卷文章一行拳 ...

  •   2:一卷文章一行拳

      春花秋月,歌楼管弦。
      杨无邪轻轻关上‘醉仙阁’的房门,倚在栏边,将酒气与谈笑声全部拒在里面。他,总不是那个世界的。
      只不过两年多而已,苏遮幕差来教他功夫的武师已经完全不是对手,楼主说,要等中秋时,少楼主回来,请他指点自己。于是他便闲了下来。
      带他来‘回雁楼’的是风雨楼的老将刀南神。刀南神直爽豪气,自从看到他,就经常带着他一起出来,或者办事,或者聚宴。
      他喜欢刀南神这样的人。但是并不敬佩。
      他也不喜欢一群汉子喝的醉醺醺的样子,于是他退了出来,靠在栏边看书。
      在不合适的时间被不合适的人拽到不合适的地方,总是有点无聊。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那传说中的少楼主总该回来了罢!
      杨无邪看了两眼书,发现破天荒的走了神。
      这令人难以喜欢的秋天。
      他总觉得,大暑或大寒能刺激人的神经,从而振作,而春天也是一派生机。唯有这秋天,带点懒,带点倦,总勾起人心底微微的伤。
      这是个伤感的季节。适合凭吊,或追忆。
      但,就是不适合读书。
      杨无邪卷起书,抚了抚披衣。
      仍是那一袭杏色单衣。
      他平时洗这件衣服时总是格外的小心,只有那次除外。
      那次沾了一身的血污,怎样清洗,都觉留着股刺鼻的腥味。
      于是他每次洗完,都用香料熏衣,直到染的满身芬芳。
      杨无邪收书抚衣,容不得他想起什么,旁边‘明月阁’的门也一样轻轻打开,慢慢合拢,一样的一声轻叹。
      他转过身,出来的那人径自靠着雕栏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看起来更是秀气。一身凉素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意外给人一种温润的错觉。
      白月如昼,月光照在他胸前挂着的一只白玉水坠,发出胜过月色的温柔。
      他总是低着头。
      杨无邪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前。
      虽然很久没见,他也还认得他。
      但是现在才发现,原来忧悒的神情如此衬他。
      他是被那朱红衫子的美妇称为‘飞儿’的少年。想必他避出‘明月阁’的理由与自己大抵相同。
      飞儿垂目,周围的空气便凝结起来,有如冰之结界,拒绝旁人的随便打扰。
      杨无邪想了想,就这样站着,没有出声。
      他很有耐心。
      飞儿知道有人走到自己面前,他懒得抬眼,索性就装着小睡。他感觉的到,眼前这个人的气息让人如沐春风,没有一点恶意。
      杨无邪见他装睡,一时倒也无可奈何,于是他又从袖中摸出了那卷书,开始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瞥着飞儿垂着的眼帘,忍着笑,大声道:“唉——这老子的《逍遥游》真是经典名篇,无怪乎流传至今——”
      飞儿皱了皱眉,眼皮一跳,费了好大劲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且由他去。老庄本是一家,他爱说是老子所作,关我何事。
      一篇《逍遥游》诵完,飞儿只那眼皮一跳,眉心一皱,再没了动静,倒是偶尔有经过的客人好奇的凑过来,都被杨无邪比寒霜早露还冷几分的‘亲切’笑容挡了回去。
      杨无邪又收了书,抱臂侧首,看了他半晌。然后飞儿只觉一物当头罩来,接着风声猎猎,不禁愕然睁眼,杨无邪那杏色披衣就扔在自己的头上,而他本人正在打一套最基础的形意拳。
      杨无邪开始练拳,也没再看飞儿什么反应,专心比划着,拳风腿影,不亦乐乎。
      飞儿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将头上衣服扯下,扔回给杨无邪,咕哝道:“书读的差劲,没想到武功更是稀松平常。”
      杨无邪笑着将衣服披好,复又站回飞儿身前,仍抱着臂,歪了头,带点得逞的笑:“怎么讲?”
      一旦搭上了话,飞儿也没理由再装睡下去,只好起身:“逍遥游是庄子的名篇,看你也象个读过书的,真是贻笑大方。”
      杨无邪道:“没错,是庄子的呀!”
      “……”飞儿知他诈了自己,也不指认他方才所言,只道:“形意拳虽是入门拳术,但也没你这么练的。”
      “形意拳,形也,鱼鸟虎豹之状,意也,山水风云之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是也,非也?”
      “然也。”飞儿学他的调子说话,点了点头:“阁下却打的象个大木桩子,好一片虎虎风声,扰人清梦,居然还来跟人谈行云流水。”
      杨无邪目的达到,也不争论,本来打这套乱七八糟的杨氏篡改版形意拳就是为了引人注目,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我姓杨,杨无邪。”
      飞儿道:“我又没问。”
      “你不问,我问。你叫什么?”
      飞儿抬眼。
      他从不抬头,只抬眼。这样看人的时候,眸子下面便有三分留白,越发显得清亮而忧悒。
      清亮如月,忧悒如月。
      而且很静。
      “狄飞惊。”
      随后他又垂了眼帘,将方才溜入瞳内的一丝月华也拒之睫上。
      那一眼不知是月色闪耀还是别的缘故,看起来就象他颈上坠着的水玉一样。
      他有一双仿佛水晶般好看的眼。
      可是他却一直低着头。
      杨无邪无端的感觉到伤。
      这种感觉看在眼内,痛在胸口,心上。
      就算他此时的武功一点也不高明,也看的出来,狄飞惊的脖子是断了的。
      杨无邪从来没有追求过完美,比如弦月,就是一种残缺的漂亮。
      可是他居然有些无法忍受命运给予狄飞惊的残酷判决。
      这样清俊的少年,这样漂亮的双瞳,却注定一辈子无法抬头。
      他一向能言善道的口才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象是感觉到杨无邪察觉自己断颈,既而散发出的伤感,狄飞惊淡淡的道:“我武功远比你好。”
      你四体健全又怎样,我武功就是比你好。
      杨无邪当然听的出他什么意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我所要的,我不在意自己的武功够不够好。”
      狄飞惊道:“大话谁不会说,你倒把自己比成孔明哩。只不过也别忘了,别人的头也不是光用来长头发的。”
      杨无邪微微一笑。
      这一笑,就是一个话题优雅的结束。
      狄飞惊也笑了。
      杨无邪和狄飞惊都喜欢笑,也习惯笑。但是看似同样温文尔雅的笑,仔细回味,却很是不同。
      杨无邪笑的温和,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高自持。
      狄飞惊笑的同样温和,但隐隐含着客气的冷淡。
      无聊的话题,从那时开始,他们就以笑容结束。
      直到很久以后,成为一种习惯。
      或许,这也算是默契。
      月华的微光倾洒过来,映的狄飞惊的白衣愈加素净,杨无邪的披衣温柔的流黄。
      两个少年站在栏边,静默很久。
      “我,白衣血染的一天,也快了。”突然,狄飞惊说道。说的很淡,很漠然。
      原来这个人对自己,是如斯冷漠。
      听到这个‘也’字,杨无邪就知道自己的血案,瞒不过他。只是没有想到,狄飞惊这样纯净清澈的少年,也会说出这样动魄惊心的话来。
      而且,说的天轻云淡。
      因为那样一双忧悒的眼,是属于诗人的,并非杀人者。
      可是他没有想到,诗人大多疯狂。
      杨无邪只能装着不在意:“为什么,你不是我,我不能选择。”
      月亮移了过去,光线暗的突然。疏影映着狄飞惊忽明忽暗的脸,他的眉毛似乎一皱。
      只是一瞬间,就舒开了。
      眉毛一皱一舒,他象是想叹息,却终于忍住:“其实,我也不能选择。”
      他认真想了想,又补了句:“天地如棋局。人在局中,谁又能够选择?”
      杨无邪紧了紧领口:“那天的夫人,是不是姓关?”
      “是。”
      杨无邪道:“可是,你眼中所看的人,一直不是她。”
      他停了停,狄飞惊没有说话。他在等。
      果然,杨无邪接着道:“所以,你追随的人,不是她。”
      一阵凉风穿廊而过,狄飞惊的衣袂和发丝飘飞起来,看上去好象人也晃了晃。
      杨无邪没有看到,他低垂的眼中掠过的敬慕,还有与这样忧悒如月的人并不合衬的疯狂。
      “我要追随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狄飞惊依然说的很淡,“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所以,只要他需要我这双手染上血,无论谁的,我都会做到。”
      他慢慢的转向杨无邪,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他,“希望不是你的才好。”
      杨无邪被他这句话明显表示出的欣赏感到一阵沭心的暖,却同时也知道了这个人决心跟随的是个怎样残忍的人物,而他却已决定用一双手守护那个人,不惜全身浴血。
      “我也不希望。”杨无邪只能笑着这样说:“因为,你的武功远比我好。”

      几日后,中秋佳节。金风细雨楼少楼主苏梦枕自小寒山返京与父相聚。
      教导了杨无邪几招刀法,一个多月后,苏遮幕当着儿子与几位爱将的面,揽过杨无邪的肩膀:“无邪记性奇好,以后,就主掌白楼吧。”
      进楼不到三年,被委以如此重任,苏遮幕第一次以凌厉眼神压制住周遭的反对声,杨无邪只觉在一干老将面前,头都不敢妄抬。
      这时少楼主倦倦的声音响起,有些微秋风吹过的冷,很是森寒绝对:“杨先生有能力胜任。只是,管理资料太过烦琐,委屈他了。”
      管理资料的人,岂非都老的快。
      只是,士为知己者死,还有哪声能比这冷脸公子一句‘杨先生’更加亲切的了?
      杨无邪想起了那夜狄飞惊的话。
      ——只要他需要我这双手染上血,无论谁的,我都会做到。
      可能,决心跟随一个人,侍奉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抬起了头,隐住了眼内的感激之色。
      那又病,又瘦,倦如秋风的公子,在说了这句话后,便离开了议事厅,返回小寒山。
      那一年,杨无邪十七岁。苏梦枕十岁。
      自那以后,楼中上下改口称杨无邪为‘先生’。
      从此,他不再讨厌秋天。
      因为他年轻的主人,便是一身深秋的味道。

      同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发妻关昭弟离奇失踪,狄飞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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