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译语》阿申登

8、山顶

　　离开亭子，再往上，石阶路很快走到头，转了个弯，林间小路骤然逼仄。羊肠小道曲折迂回，越往上攀爬，树木越多。晌午时分，郁郁葱葱的枝叶遮天蔽日，阳光穿透缝隙，化为光斑投射在四人身上，转瞬又落至他们脚下踏过的地面落叶。

　　走山路对于高木秧来说，并不算吃力，这几载踏遍百济山川，早练出来了。她边走边环顾四周，不敢分心，好在前面的唐观与扶余义慈都安安静静，没有说话，扶余岐大抵是累了，也没再粘着她唠叨，落在后面，费力地跟上三人的脚步。

　　不知这样爬了多久，远远地，山林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亮光倾泄而进，几人跨过那道口子，视野顿时开阔，抵达山顶。

　　高木秧不禁发出一字赞叹：“哇！”

　　扶余岐也凑过来，跟了一个“哇！”

　　扶苏山城南朝泗沘都城，东西方向，石筑城墙往远处延伸，数处堡垒镶嵌其间，北面临江，峭壁横生。利用天然地理优势，山城连接罗城，包围都城，严丝合缝。

　　唐观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探身，峭壁下的白马江奔流而过，浪花激扬。

　　三年前，百济遣使长安，对大唐鸿胪寺发出邀函，主动请译语去往百济，考山川江河，以表君臣一体之心。

　　画舆图这差事，说简单也简单，不过实地探察，眼所见，如实绘于纸上即可。

　　可是，山城乃百济，高句丽，新罗皆有的防御工事，此前高句丽王遣使献域图，山城不过为图上一处标记。如此才合乎常理，毕竟谁人会将自身退路公之于众？

　　若起战事，扶苏山城便是百济最后一道防线。

　　如今，武王却准许典客署译语进入此处绘图。方才他提议一同前行，扶余义慈当即答应，甚至没有进宫同武王请示。扶苏山城舆图，对大唐，其实用处不大，聊胜于无罢了，但对百济，以及对百济领土虎视眈眈的外藩而言，至关重要。

　　况且，百济不可能对大唐毫无防备之心，其中定有蹊跷。所以，进山城前，唐观特意提醒高木秧，不要什么都画，只先记下，在两个世子面前做做样子。这一路，跟着扶余义慈弯弯绕绕上来，只见零星几处亭轩殿阁，倒是没什么特殊之地。

　　心中无数困惑化作丘壑，勾勒在唐观眉宇之间。

　　他冥思苦想之际，高木秧那边已经架好架子，准备继续作画，动笔前，她想起方才唐观的嘱咐，掩嘴，低声唤他。

　　“唐少卿，少卿，哎！”

　　唐观踱步过去，“说。”

　　“我这咋画啊？”

　　她已经将山的大致形状描了出来，按理说要在另一边附上剖面图，画清内部道路，标注殿阁位置，可方才唐观让她别画太多，那总不能一个光秃秃的山吧。

　　“添上泗沘都城。”

　　“可都城舆图我早画过了，大小坊市街道都依图可循。”而且，那些图扶余义慈都曾过目，现在她突然再画一遍，不会很奇怪吗？

　　“是分区舆图？”唐观见高木秧点头，稍停顿片刻，很快给出计策，“那就画扶苏山和泗沘都城相连的总舆图。”

　　“好，属下马上画。”

　　高木秧甚至都不用看着山下的都城，挥毫泼墨，凭着记忆就能刷刷几笔将泗沘城搬至纸上。

　　扶余义慈装作吹风，实则余光紧盯高木秧的画纸，见她绘完山就转而画山下都城，转头撞上唐观的视线，颔首一笑。

　　“清风寺供奉山神香火，唐少卿可随我前去歇脚，我可吩咐僧人准备中午的斋食。”

　　高木秧从山顶往下看，侧峰确有一处飞檐翘角掩于林中。

　　“两位世子先行前往，我与译语随后便来。”唐观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

　　高木秧传译道：“大世子，你将岐世子先带走吧，他若在这捣乱，天黑我怕是也下不了山。”

　　“既如此，待会儿，唐少卿与高姑娘循着我指的方向径直沿路下去便可。山中未经踏足之地，恐有野兽，多加小心。”。

　　高木秧原以为还要安抚劝告扶余岐一番他才愿意离开，没想到他将包袱卸下，心虚地摸摸鼻子：“师傅，我累得腿都要打颤了，先去歇会哈。”

　　得儿，包袱还是落到了她身上。

　　待两位世子一走，高木秧旋即停笔，“唐少卿，有何吩咐？”

　　唐观支走他们，必不会是单纯想与她留在山顶吹风作画。

　　“依你看，这一路，可有何不对劲的地方？”

　　高木秧思索片刻，点头，“有！”她拿笔指着山下泗沘王宫。

　　“其一，山城入口与王宫后苑直接相连，且未设城楼。其二，沿途所见殿阁，大敞四开，门口却无守将。其三，自半山腰亭子到山顶，林密路窄，可山顶通往清河寺的路却又变成了修缮过的石阶路。”高木秧踮起脚，眺望寺庙方向，确认那两人已经走远。

　　“还有，别看岐世子在我作画时寸步不离，眼睛和心思根本不在纸上。反倒是大世子，眼神总时不时扫到舆图，似乎很在意我会画什么。”

　　高木秧边说边观察唐观的脸色，他没有打断或者反驳她，片刻后，他沉吟道：“意思是，山城入口另有他处，且你我未见真正的山城全貌，而扶余义慈不仅知情，自离开亭子后，还故意带偏路，并警惕你画出某处玄机？”

　　对，太对了！她简直想给唐观拍掌欢呼。

　　“完全没错！”高木秧连连点头，可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猜测站不住脚，“不过，百济不想献出扶苏山城舆图，属下能理解，直接不让我画就是了，何必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折腾这一趟，费时费力。”

　　高木秧向来眼尖心细，敏锐机智，但又直来直往，恣意任性。她不甚了解弄权之人的虚伪手段，抑或是她对此厌恶至极，索性不愿往那方向多想。

　　百济献山城舆图是假，表衷心是真。此举赌的就是他们发现不了，哪怕察觉异样，若要拆穿，锱铢必较，反而会被倒打一耙，怀疑大唐有征战百济之嫌。届时，一牒诉状呈上，典客署定会被问责，出使百济的译语首当其冲要受罚，以儆效尤。

　　思及此，唐观眸色一沉，攒眉蹙额。

　　秋风袭来，掀起高木秧的长发，几缕发丝飘至脸前，挡了眼睛，她用手扒拉了两下，奈何风不止，头发又飘扬回来。

　　这个时候，她似乎更加烦恼怎么才能让风停下。

　　唐观看着高木秧苦恼的表情，胸口某块地方忽地柔软下来，眉头随之舒展，他走上前，扶着高木秧肩膀，将她身子调转了个方向。高木秧不明所以，疑惑看向他，直到头发乖乖在脑后待着，不再飞到眼前捣乱，才会心一笑，抬眸恰好和唐观的眼神撞上。

　　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她身子僵住，兀地拍开唐观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收起笑。

　　“唐少卿，自重。”

　　唐观捻着指尖的余温，看着上面残留的墨迹，暗自敛去失落，自嘲般扯了下嘴角，将手背到身后。

　　“随本少卿去找真正的扶苏山城。”

　　高木秧惊诧，“怎么去？”

　　她并不是不知道如何找到扶苏山城，毕竟山就这么大，总能找到。关键在于，如何寻个理由，避开两个世子去找。

　　又是一阵风起，吹得画架微微摇摆，唐观抬脚一踢，画架便滚落山下，顷刻没了踪迹。

　　高木秧猝不及防，瞠目结舌。

　　清风寺，扶余义慈与住持表明来意，替四人安排好斋饭，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高木秧与唐观过来。他转身进了念经堂，只见扶余岐已经躺在坐垫上呼呼大睡，伸脚踢了他几下，扶余岐才悠悠转醒。

　　“大哥，师傅来了吗？”

　　“没规矩，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去山顶请唐少卿和高姑娘，就说斋饭备下了，可先吃完饭，再继续画图。”想来让他办这么件小事，也不能出什么差错。

　　扶余岐虽不情愿，还是乖乖爬起来，出寺庙往山上去了，他拖着沉重的两条腿爬到山顶。

　　秋风瑟瑟，山顶空无一人。

　　此时，高木秧与唐观，正一脚深一脚浅，如困兽般，在林中乱撞。

　　两人看似没有方向，但其实只要绕开扶余义慈带他们来的路，无论往哪儿走，都有可能发现真正的扶苏山城。

　　头顶枝叶簌簌，脚下落叶沙沙。

　　高木秧还是像上山时一样，边走边记路线，与唐观始终保持一步的距离。行至密林深处，一座岩壁倏然挡住前路，上面布满苔藓。岩壁正中似乎有个洞，入口被横七竖八的树枝堵得严严实实。

　　她和唐观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便上前去扯洞口的树枝，奈何堆积的枝桠太多，树杈间交错，压得板实，很难抽动。唐观因右臂伤口未愈，只能靠左手，很是吃力。

　　高木秧见状，身子一歪，将他挤到一边，撸起袖子，手拿脚踹，很快清出一个可供人钻过去的缺口。从缺口往里看，岩壁似乎被凿穿，里面是一个山洞，依稀有些光亮。

　　“怕吗？”唐观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高木秧不解道：“怕什么？”

　　“同我擅闯百济禁地。”

　　“唐少卿不是陪我来找画架的吗？”高木秧故作轻松，见唐观转头看向她，没有半点同她开玩笑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深感无奈，要说怕，丢了糊口的官职怕不怕？完不成差事回不了长安怕不怕？当年唐观为了泄愤，派她独自来人生地不熟的百济办差，怎么不问她怕不怕？

　　“我是唐少卿的下属，奉命办差，怕何从谈起？”高木秧灿然一笑，双眸明亮。

　　这笑对唐观来说万分刺眼，他拂袖转身，不再言语，俯身钻进了岩壁。高木秧目的达到，敛色屏息，看着唐观的背影，呼出一口浊气。

　　她是典客署译语，唐观的众多属下之一，是她先负了他，理所当然，应该担起他的不满与愤懑。

　　但，除此之外，其他便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