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得好死》六否金瓶

5、第 5 章

　　马车在夜幕下出了宫门，行走在空无一人长街上。
　　入了夜，京城的长街有宵禁，这个时辰街道上早已经没有人出入。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马车在街道上走过，留下车辙的痕迹，但很快，就被接二连三的落雪覆盖。
　　等到明日一早，定然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行进着，时不时的发出木头之间相互摩擦产生的吱呀声，冬夜出行，随行士兵外面罩着颜色款式一模一样的外衣，而里面大都穿着层层叠叠的旧衣用来保暖，由此增加了不少自身的重量，还没走多久，沉重的呼吸声随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在队伍中蔓延。
　　杨清婉伸出手掀开帷幕，向外张望，陌生的街道让她并不能准确地辨别此刻所处的位置。来京城时间不短，但大都待在宫里，连殿门都不怎么出，更别说宫门之外的长街了。
　　一来是她的性子闷，不喜与人交往，有了周郎的交代，在宫中确实也不缺乐子，二来周郎并不喜她离开，有时只是去偏殿玩的晚了，回去也会被仔细盘问一番。
　　如此一来，出宫更是成了麻烦事儿，所以如今这京城有多少街道她都没有办法回答上来。
　　“这是到了哪里？”
　　一旁一个侍卫侍卫快步向前，弯腰行了个礼，快步跟在小窗前回话：“回娘娘，这是长安街，再过一刻钟，就能出城了。”
　　寒风吹的眼睛有些发涩，她眨了眨眼睛，感到眼里一片温润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身边这侍卫。随行众人大都穿着青色外褂，而这个侍卫的衣服颜色有着细微的不同，是暗红色，想来应当是担着统领这样的职位。
　　不过，长安街，这个信息真是一句虽然没用但是正确的话。
　　北朝国的京城建筑十分规整对称，即使是久居深宫，不出门的杨清婉也知道一点，那就是宫门之外就接着长安街，若是出城，只需一路沿着长安街向前走，街道的尽头便就是城门。
　　不过那句再过一刻钟，就能出城了确实是个有用的信息，于是点了点头，大概有些明了。
　　怀中手炉传来阵阵暖意，马车行走之间摇摇晃晃，倒是唤起了瞌睡。
　　放下帷幕，没过多久眼睛是怎么都睁不开了，早就过了睡觉的时辰了。
　　“冬日天寒，今夜怕是有雪，娘娘小心身子。”
　　“最迟惊蛰，我接你回家。”
　　“长安街，再过一刻钟，就能出城了。”
　　脑袋昏昏沉沉，倒是这话在脑子里盘旋着，正待要随着这一声声叮嘱陷入沉睡时，忽然只剩下一句沉闷苍老的声音回荡着。
　　这声音极其诡异，像是来自灵魂深处，避之不及，挥之不去。由最开始的一声一声叮嘱，变成了多个声音的叠加，像是催魂的咒语。
　　“今夜怕是有雪，娘娘小心身子。”
　　咯吱咯吱的怪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同进入了脑海，沉闷的音色却如同毒蛇吐的芯子一般，快速传遍了整个神经脉络，一股寒意席卷了整个身子，即使是抱着暖炉也忍不住发抖，原本朦胧睡意忽然一散而尽，彻底清醒了过来。
　　咯吱咯吱，声音不停，杨清婉控制不知一阵心惊，提心吊胆四下查看之后才确定了这个声音来自何处。原来是睡前只将那帷幕放下，并未关窗，入了夜，风也大了些，帷幕在空中翻飞，木质的车窗在马车行走间也被风吹的不断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透过翻飞的帷幕，杨清婉随意扫了一眼，车队之前有人在攀谈。
　　今于城墙下，才愈发觉得这城墙的高耸，直直的往上，在漆黑的夜景下，像是要与天幕相接。原来在她昏昏欲睡间，马车早已经到了城门，停了下来准备接受城门吏的盘查。
　　守城门的兵吏大都手拿火把，在明亮的火光之下能够看清了彼此的脸。离得太远，即使是有着风的助力，也听不清那边到底是在说什么。
　　不过不出片刻，城门被缓缓打开，应当是已经解释清楚了。
　　那原本在与城门吏攀谈的侍卫快步跑了过来，看到她正在向外张望，犹豫半晌还是行了个礼道：“娘娘，夜凉，小心风寒，陛下会担心的。”
　　杨清婉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低头看着他，一脸稚气，一双眼睛倒是在火光下显得明亮无比。只是这双眼睛只觉得有些熟悉，细看之下，火把中的火光映照在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在注视之下，周身的寒意似乎都减弱了许多，但再看这张脸，确实是没见过。
　　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侍卫低下了头。许是今日出行跟随队伍的侍卫太多，和其他侍卫弄混了，于是杨清婉不再纠结，只是出于好奇问了句：“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今年十六。”
　　“十六？”杨清婉喃喃道：“是个好年纪呢。”
　　风止，帷幕不再翻滚，隔开了杨清婉与马车之外这个面熟的小侍卫。
　　不多久，小窗被人从车外轻轻关上，紧接着就听到一句高呼：“启程。”
　　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在衣物的摩擦声，马儿喉间的低鸣声中向城外驶去，车轮辗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明明是有些声响，却又好似这些声音让天地显得愈发沉寂，时间好像在行进中停止了一般。
　　这种近乎诡异的寂静让杨清婉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周郎说的朝中无大事是什么意思？又说等到朝中之事处理完了来寻我？所以定还是有事，可是是什么事？又不得而知了。
　　思来想去，这才发现，在京的这段时间自己确实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这种无知和往常不一样，往常在钱塘，杨清婉虽说也大都不出宅门，可要是问上两句，多少能够回答的上来的，如今到了京城，却并不是这样，丫鬟侍卫不会和主动搭话，宫里的其他人更是接触不到，而跟京城唯一的联系那就是周郎了。
　　可是大多数时候，杨清婉的问题又都会被他一一避开，这也就是她时至今日对这里，对这里的事情仍旧一无所知的原因了。
　　正想着，忽然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危急之下，心脏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胸膛才好，耳边一阵人喧马嘶之声，好不容易控制了身体的平衡，深吸了两口气，稍稍平复，这才拉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马车行进间早已远离城门，看样子应当是到了京城外的山林里，月光照在雪上，让整个天地都显得有些发白，因此要比平日的夜晚还要亮堂些，但依旧堪堪只能看到大致的影子，细节处稍远些就看不清了。
　　一清瘦的身形于马上立于前方，山林之间开路本就不易，两旁是树，而唯一一条路被一人一马挡住，放在寻常话本子里，前面马上那人定是个济富济贫，嫉恶如仇的大侠，而被拦住的自己则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奸邪之人。
　　正这么想着，侍卫统领快步跑上前去查看，亏得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前面那人的身形。
　　瘦长的身形在黑暗中仍然挺直肩背，头上花白，不止是白发，上面还落满了雪花。看来是等了很久，那身青衫好生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杨清婉倾身准备下车，却被一只手阻拦。
　　顺着这只手看去，正是刚刚关窗的小侍卫。
　　“不……不要下车。”他说话吞吞吐吐，言语极不利索。
　　她看着那双手，不解道：“何事？”
　　这小侍卫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实是不太合乎礼仪，于是迅速收回了伸出的手，只道：“娘娘，当心脚下。”
　　杨清婉略一思畴，他这话确有道理，于是低头望向仆人摆好的台阶，一脚踩实，跺了两跺，观察并无大碍后，才放心的将另外一只脚踩了上去。
　　最后一个台阶还未下完，身旁传来低语：“娘娘，恕属下多言。”
　　这一次即使是不扭头，也知道是谁的声音了，还是那个小侍卫。
　　今日下来，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识得他的声音。
　　“说。”
　　“统领并未收到皇上的传令，国师前来，依我看，您还是在车内静观其变的好。”
　　“哦？你怎知道那是国师？”
　　杨清婉有些好奇，直接跳下最后一个台阶，抬眸望去。听这小侍卫这么说来，那个身形服饰，的确像是国师。远方马上那人确实在与一旁侍卫统领低语，看起来应该是相识，可是这个距离有些远了，仅仅依照身形来辨别那人，想必是很是要熟。
　　自己与国师见过几面，不过也是须得这小侍卫提醒，这依稀能够看出那身形，而眼前这个侍卫却一眼就将远方那人认出，确实是有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听说国师向来冷淡，即使是同朝为官也难在朝下多说几句话，这小侍卫难道和国师很熟？杨清婉这么想着，但是没说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让那小侍卫微微一滞，再没有说话。
　　身旁没了声音，杨清婉侧头看了一眼，那张充满稚气的俊俏的脸上却有些慌乱。
　　见她转头，那侍卫抱拳咬牙道：“臣在京中与国师确有几面之缘。”
　　几面究竟是几面？为何而见？这些确实是闲暇时解闷的好问题，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于是杨清婉忽略了他的话，缓步向前走去，一步两步……暖靴踩上地面上的积雪深陷其中，这才感慨周郎的神机妙算，这雪果然下的大。
　　现在恐怕还未及子时，这雪已经漫过了脚腕。
　　杨清婉在心中盘算着，小侍卫的担心不无道理，国师平日并不喜她，只是她确实与国师无冤无仇。
　　行得端，坐得直。若真是他，下来打个招呼也是好的。
　　冬日本就是天寒地冻，这荒郊野外更是冷的厉害，一阵风吹过，钻进了衣服里，简直像是直接吹进了骨子里。杨清婉裹紧身上的紫貂衣，尽可能地减少风能够吹进的缝隙。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马上那人似乎是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声音，没再和侍卫对话，转头看来。
　　见此，杨清婉加快脚步快步走，刚走到两人面前，脚下没有踩实，忽地一滑，还未摔倒在地，就被一只手护住了。
　　这一切发生的都极快，快到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杨清婉就已经稳稳站在原地了。而那只手也像是一早就在那个位置等待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及时伸出，来应对这场意外。
　　“谢谢，国师。”
　　杨清婉立于人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原本照明的火把在风中跳跃，撕扯，变形，很快就变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像是被撕扯开漏了个口子一般，阵阵暖意从中传来。
　　对于这句道谢的说辞，国师没有回应，只是开口通知道：“这太仓山夜间凶险无比，偶有野狼出没，我对这片区域较为熟悉，陛下担心娘娘的安全，特让我来为您寻一休憩之地。”
　　国师之话，语气极其平淡，如果不是一直盯着他的话，说不定会以为他在读书。这事说不正常也不正常，因为没人这么讲话，说正常也正常，因为发生在国师身上。
　　只是平淡的话语中有一点可疑之处，杨清婉面上不显，心中却思索着，周郎既是说连夜出城，那定然有一定的道理，况且，若说担心安全，大可在京城待到明日一早再出城，但是没有这么做，那定然是待在京城跟着连夜出城相比，更加的不安全。
　　思及到此，她捺住心中的疑虑，小心翼翼缓缓问道：“那陛下可还说了什么？”
　　“天寒添衣。”
　　还想继续问下去，却听到一阵簌簌的声响，这声响不陌生，是人行于雪上发出的声音，只是这些护卫丫鬟都未经招唤，怎么会自作主张前来，难不成是刚刚统领有做什么招人前来的动作？
　　杨清婉转头看向侍卫统领，此刻这统领的神情是相当古怪，冲着一个自己身后的位置挤眉弄眼，那表情，实在不像是知道那人过来，反倒是国师的表情淡然的多了，难道是国师召来的？
　　这两人的反应看完，自然是没时间回头的，倒是等到了身后过来那人上前行礼道：“娘娘。”
　　“请娘娘责罚。”
　　娘娘这两个字必然是出自于身后那人，杨清婉不会认错，请娘娘责罚则是面前这统领说出的。
　　“无碍无碍。”
　　杨清婉一挥手，将两人免礼。
　　小侍卫和统领一左一右站于杨清婉两旁，跟国师面对面，离远看来，到真像是对峙的局面。
　　统领面无表情，只是时不时的小眼飞刀隔着杨清婉刮在小侍卫身上，那小侍卫倒像是没注意到一样，直愣愣的站在一旁。
　　杨清婉倒真是好奇这小侍卫到底看到没有，转头一看，他的眼睛正直溜溜的盯着国师，看来不是好像没注意到，而是真的没看到。只是那张俊白的脸上满是忿忿不平，仿佛前面那人就是一匹饿狼一般。
　　国师则面无表情看了小侍卫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根据杨清婉对于国师的了解，这面无表情的一眼已经是相当有含金量了，毕竟国师还是看了的，能让他看一眼就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想归想，面上依旧不改其色道：“国师日理万机，还抽出时间来为我们寻找休憩之所，真是感谢啊哈哈。”
　　话音落下，跟着一起笑的只有统领，国师依旧冷淡，小侍卫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目光移开，看向了一旁的雪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清婉刚随着小侍卫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见平整的雪地有一块被马蹄踩的深陷了下去，顺着马腿看上去，国师一手紧了紧缰绳，身下白马迅速扬起脑袋，鼻子喷出热气，适时调转了方向缓步向前，国师头也不回道：“跟我走吧！”
　　国师一人一马在前方走着，眼看就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隐匿于冬夜的山林。身后之人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动作。
　　不多久，杨清婉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回过头快步走向马车，冲着统领说道：“跟着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