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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 ...

  •   均匀的微弱鼾声在耳侧徐徐响起,我下了床来到书桌前站定,连日来做的相同噩梦让我内心不安,遂取出纸笔记下梦中缘由,然纸笔沉重,唯能诉言一二。

      我叫李哲,是一名同性恋者。

      而同我抵足而眠的人,是比我大五岁的哥哥——陈米。

      我与陈米于幼年在福利院相识,又于同一时间被不同人家领养,辗转十数年后,终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得以重逢。

      重逢二字说来总是沉甸甸的,但于当事人而言也许不过是来不及细细寒暄的又一次匆匆而别,我和陈米就是这其中之一。

      故事的戏剧性转变出现在同年,也就是1998年的七月下旬。

      从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华云市公安局易山分局,顺利成为其刑侦大队中的一名普通刑警。当时我正在西田村协助侦查一起诈骗案,由于涉案人员较多,案情较为复杂,再加上警力不够充足,我们被分别指派去对接不同的受害者,而我所主要负责的那位受害人是在当地被称为“香饽饽”的天心供销社工作,被骗金额一万三千元,属于这起案件中金额较大的一类。

      出于侦办案件的程序需要,我与另外一名同事在那段时间频繁出入天心供销社,也正因此,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了陈米。

      那日我和同事在受害人那里收集他被诈骗的具体细节,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有好几个穿着供销社职工服装的工作人员正围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那一层高过一层的尖锐嗓音将整个供销社大堂搅得闹哄哄的,怕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我便主动过去了解情况。

      彼时的我还未知自己将会因此次的挺身而出,而与身为环卫工人的陈米产生怎样足以改变我们彼此命运的交集。

      是的,那个被围起来接受众人诘难的风暴中心,正是陈米。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陈米打扫到该路段因口渴但舍不得花钱买水,便来到供销社门前讨水喝,不料一进门就与刚下班的几名职员撞了个正着,随即招致对方一行人的谩骂指责。而当他坦白自己的职业并向其连连鞠躬道歉后,却迎来对方更为变本加厉的刁难,事情愈演愈烈,陈米无从辩驳更无法脱身,最后就成了我所看到的那副场景。

      那一行五人对陈米所说的话着实刻薄难听,我听得真切也记得真切,但在这里我不愿意过多的去记录它,因为这于陈米而言是不公平的,他并没有做错任何。

      比较黑色幽默的是,这件事情结束得也同样很潦草,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英雄一样十分正义地去维护陈米,而是陈米维护了我,维护了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底线。

      当我对上那五人的视线时,一股压抑在我心中许久的怒火被即刻引燃,连带着我后背那些曾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孔洞也变成根根尖刺猛地扎进我的肉里。

      那是怎样的几张面孔,扭曲?狰狞?抑或是丑陋吗?

      不。

      它们仅仅是几张很普通,对一切都很无所谓的脸。也是自我转入松柏中学就读初一的那半年时间里,共同对我实施过无数次霸凌行为的那几张脸。

      有多少个让疤痕又痛又痒的夏天,我就有多想冲上去在他们几人脸上狠击一拳,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攥拳的双手仍旧在发着颤。

      就在我的理智即将崩盘时,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我那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在转过头看到陈米眼神的瞬间得到平复。

      他望着我,望着穿着警服的我,望着咬紧牙面部肌肉鼓起的我,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盛满了他发自内心替我感到欣慰的质朴情感。

      我不明白,为何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从容自在就能以压倒性的胜利取代了他上一秒真心实意所表现出来的窘迫无措。

      演技吗?我不认为他有这个天赋。至少我认识的陈米没有。

      他望向我的目光很温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又是那样荒谬,他说:“警官,我错了。我不该进来讨水喝,我这就走,你们不要抓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我明白了。

      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快更迅速的捕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穿在我身上的警服让他高兴但也令他惶恐,惶恐他会在不经意中对我露出一丝一毫亲近的举动或表情,更惶恐我会因为他的关系而被夹在中间难与他人周旋。

      他惶恐,所以他甘愿伏低做小以求息事宁人;他惶恐,所以他只能用这种不算越界的方式告诉我别太冲动;他惶恐,是他太清楚自己不值得,所以他不想让我为了他犯难,进而背上徇私的恶名。

      可是陈米,你就没有为你自己想过吗?你是人,你也有尊严,你凭什么在被那群人说身上带着污糟邋遢的穷人病毒根本不配和他们喝同样的水时,还要向他们哈腰认错呢?

      是什么驯化了你?我不知道。

      但终究,随着陈米的自行离开,供销社逐渐归于平静,我也没能挥出那隐忍多年的一拳,只对那五人简单进行下口头的评批教育便草草了事。

      带着纷杂的思绪从供销社出来,我一眼就瞥到站在侧门边上攥紧衣角低垂着头的陈米,我叫他的名字,他很快速地拍拍自己的衣服,接着才有些局促地抬起头冲我笑笑。

      我走近他,他干裂的嘴角正吃力地往上扬,我问他:“你是不是很渴?”

      这是一句废话。

      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喉结却狠狠地滚了一下:“不渴。能看到阿弟当警察,哥高兴!”

      “哥。”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这么叫他,“我带你去买水喝。”

      “不用不用……”他的手心被老茧吞噬,握住我手腕的时候像是张砂纸磨过一般,“你别破费,哥真的不渴。”

      我不想再听他的拒绝,径直从他身后扯过垃圾袋扛到肩上,拉着他的手就朝马路对面的小卖铺走去,他挣扎,我就将手攥得越紧。

      多年后当我每每想及此处,就总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铺子里的水种类很多,我给他挑了瓶500毫升的矿泉水,他一听价格是一块五就想将它塞回冰箱,我手劲儿大,躲过他的“突袭”,反手拧开瓶盖朝他跟前一递:“哥,水打开了就退不了,你能帮我喝了它吗?”

      他被我这一通操作给唬到了,怔怔的在裤管上蹭了蹭手,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接过那瓶矿泉水,一开始他还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可慢慢的,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就盖过了一切声响。

      几滴水在不经意间顺着嘴角流到他扬起的脖颈,如同甘霖浇灌起干涸龟裂的稻田。希望生出嫩芽,原来人的尊严只值一块五。

      我告诉他,我得先回去处理案子,等案子结束再来找他好好叙叙旧。

      这原本是句客套话,可他却利索地从我肩上将垃圾袋扒拉下来,犹豫着说:“阿弟……哥现在住在西田村,村口最前头那家就是,你今晚过来,哥给你煮你小时候爱吃的芸豆面,可以不?”

      他略带怯弱的直白让我忍不住想逗他:“那哥记得给我加个蛋,吃着香。”

      “好,只要阿弟喜欢就行。”他憨笑着直点头。

      处理完局里的事务已是傍晚六点多,在去陈米家的路上途径一间万家福超市,我进去买了点水果和两包南洋红双喜香烟。得益于警校学习与那一丁点工作经验,我大概率能分得清陈米食指和中指内侧看起来比正常人要显黄一点的原因是常年抽烟。

      陈米家虽然有个院子,但整体空间很狭小,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外加三两张凳子便是它的五脏六腑。

      我捧起那碗卧着荷包蛋,还在冒热气的芸豆面问陈米:“你不吃吗?”

      他摇头,眼角的皱纹汇聚成一团:“哥吃过了。”

      可我分明听到陈米的肚子在叫,他还是和儿时一样喜欢说这句话,将它当做粮食嚼吧嚼吧咽下去就是一顿饱餐。

      “现在我们都能自力更生了,你没必要老是饿肚子,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从一旁的网兜里拿出一副碗筷放到桌上,“哥,我们一起吃。”

      人的味蕾总能激起许多回忆。饭桌上我们聊起了在福利院待着的那些时光,也聊起了我被领养后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陈米笑着听我讲,我让他也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他很随意地摆摆手说哥就那样,没啥值得说的,哥就乐意听阿弟讲事。

      我没再强求他,吃完饭就那将两包烟拿给他,他的眼中闪过讶异,一张口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他抽烟,而是说这烟太贵,让我拿回去退掉。

      “哥,我有工资拿的,一个月小一千呢。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收的话我以后就不来你这儿了。还有……”我故意拖长尾调,“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抽烟吗?”

      他确实被吸引住了,问我:“为什么?”

      我举起他的右手,顺势把烟塞进他掌心:“你经常夹烟的手指比其他手指要黄一些的,学校和局里带我的师父都是这么说的,你阿弟聪明不?”

      我的自吹自擂对陈米很受用,他噗嗤一笑,什么话也没说,只一点点将烟盒上的塑料膜撕开,我还以为他会先拿出一根烟来抽,然后再将其余的好好收起来,直到他向我递来一根烟。

      “抽吧。”他说。

      我怔愣地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烟:“你怎么知道?”

      “下午的时候,”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闻到你身上有烟味。”

      明白了。下午在供销社里我的确抽了根烟,只不过在遇到陈米前那烟味早已散得七七八八,没成想他居然还能闻出来,我故作恍然:“原来师父和我说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这个意思!”

      结果他说我贫嘴,还让我少抽点烟,说是有害身体健康。

      我顿时不想理他了,他太没生活情趣了。所以我打了个火,给我俩各自点了支烟。

      被烟雾罩住的陈米似乎更柔和了,他的脸很朦胧,与我记忆中的他交叉重叠,这让我感觉到亲切。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褪去了天真,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很突然的,他的呼吸在我的注视下变得愈加沉重,可很快,他就用他的行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说:“阿弟,你和那几个人有过过节吗?”

      我夹烟的手一颤,烟灰落到他的手背上,他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我想帮他扫掉,他却拦住了我:“是吗?”

      “是。”陈米的‘审讯’方式太特殊了,攻心这招谁来都受不了,何况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我抵挡不住,选择了坦白从宽,“他们……我读初一的时候,前半年和他们在同一个班级,他们那几人是班里的混混,经常欺负同学。我吧,就总觉得自己是英雄……后来他们就只针对我了,什么用烟头烫啊,用水泼啊,都见怪不怪了。”

      陈米手背的烟灰已然不见,他在抖。

      我没想太多,将手覆在他上面,随后抬眼去看他,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不敢再看他了:“不过一个月后我就转学了,之后的那些同学都对我很好,到现在我都跟他们有联系,处得可好了。”

      “你恨吗?”他问我。

      “恨。”我脱口而出,“但是哥,我现在是名警察,我能约束他们,也能及时制止他们去进行一些不道德,或者违法犯罪的行为,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陈米被我这套套用教科书的说辞给糊弄过去了,他反握住我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和哥说,成吗?”

      火苗蹿到烟屁股的位置,陈米偏过头用另一只手在眼尾处极快地擦了擦,我说:“成。”

      从这之后我和陈米的来往才真正日趋密切,我一得空就往他家跑,和街坊四邻都混成了熟脸。哪天下班早了就帮着他打扫打扫街道,他老嫌弃我扫不干净,总要赶我走,说让我别害他被扣工资。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在局里那可是公认的卫生标兵,谁的办公桌都没有我整洁。

      我说当环卫工不丢面,看不起自己工作的人才丢面,他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么直溜就把话说出来,杵在原地光眨眼不动弹,我索性拿过他的扫把自个儿在大街上这扫扫那理理,过了好一阵后,他才说:“阿弟,哥知道了。”

      日复一日的相处让我想起在福利院的那两年里陈米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眼下他的日常生活都是能省则省,我很自私的想这可能是与他的工资有关。

      那瓶我买给他的矿泉水喝完就被他拿去装了热水,还每天带着它出门上班,我看着被热水烫得歪七扭八,却仍被他当成宝贝拎在手里的矿泉水瓶颇为无奈,正好局里招新给了我一个多余的保温壶,我做人情将它添置到陈米家里。

      但陈米的家还是太空了,只添一个保温壶是不够的。他说他乐意听我讲事,我就给他买了只收音机,他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还骂我浪费钱。我说我没那么多事讲给你听,你闷了就听收音机,你也不想你阿弟我整天都搜肠刮肚想怎么给你讲事,想到被领导骂吧?

      他很容易出汗,这事我从五岁半就知道,遗憾的是我到如今才给他买了台风扇,他这次没反驳我了,伸手从那袋繁重的垃圾里掏出一把蒲扇,说用这个就行。我的脸色估计是不太好看的,他就又畏手畏脚的将那把蒲扇放回去,我说你可以嫌贵,但你不要去捡别人不要的东西。

      他想想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骗他:“旧货市场买的,二十块钱还能保修三年。”

      他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陈米负责打扫的区域是在金葵小区附近,这地方离他家足有几公里,一辆价值三百六十块钱的二手凤凰牌自行车也就这样从天而降到了他家。

      三百六十块钱在2000年不是个小数目,他一反常态的没多说半句话,很坦然就收下了——然后每个月都偷偷往我包里塞二十块钱,企图分期付款,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只得装傻充愣,将钱存着,想着等以后他娶了媳妇我再用双倍的数给他包个大红包。

      一番布置,他的家终于不再空空荡荡了。

      如果故事照这个状态发展下去,我和陈米会是很好的兄弟,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是因为它足够跌宕起伏。

      历经数月,诈骗案被成功侦破,赃款亦悉数追回,我们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片刻,恰逢户籍科人手不足,在被借调的人员名单中我是其中一个,而我也在那时发现了陈米的秘密。

      冬至当天,我的养父母留校工作,我就和陈米一同在他家吃了顿饺子,借此机会,我问他:“哥,我这两天在户籍科那边帮忙,看到你之前的名字是叫陈金山,而且还是从同水村迁到西田村来的,你能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吗?”

      陈米罕见的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我心如擂鼓,同水村是华云市出了名的拐卖村,里面的大部分村民现在都还在服刑期间,在警方实施抓捕的一夕之间,整条村子就几乎再无人居住,因此它也被称作鬼村。

      陈米是受害者,还是漏网之鱼?我真心希望他不要是这二者中的一种。

      “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有人到福利院来领养孩子吗?”陈米咽了口唾沫,“两家人。李家人领养了你,我被另外那家陈家人给领养了,他们就住在同水村,只是你被领养走得早些,所以不知道。”

      他哑着嗓子向我讲述他从十二岁被陈家领养到怎么当上环卫工的经历。他说他在陈家那只读了一年的书,之后他就辍学在家帮忙照顾陈家新出生的弟弟和干农活,他说他那个年纪一天吃一碗饭,菜是陈家阿妈吃的,肉是陈家阿爸和弟弟吃的,但他很知足,因为那是他的家。

      他说陈家阿爸赌钱喝酒,喝完酒就爱打陈家阿妈,他跑去拦,后来被打的人就成了他。他说在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很闷热的夏夜,陈家阿爸带着一身酒气从背后抱住他,还拽着他来到他们平时吃饭的木桌子前。他说那晚太热了,树上的知了吵得他头疼,木桌也很旧,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陈家阿妈被吵醒了,提着煤油灯从房间走出来,他扭过头看到她在门口站着又走了。

      隔壁家的鸡叫,陈家阿爸也走了,他一夜没睡又去了地里干活,他说他不爱说话了,说村子里来了好多他不认识的女人和孩子,他们被村里人叫做“货”,他说他也是“货”,陈家的“货”。

      十九岁他被带去屠宰场干活,陈家阿爸让他偷点猪蹄给弟弟补身子,他不肯,陈家阿爸就在屠宰场的棚子里……他说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他偷了猪下水给陈家,他被打又丢了活儿,他说他要到外边给弟弟攒钱娶媳妇,磨了两年陈家人才同意他出去,他说他花了五毛钱在铺子里打了报警电话,说同水村里有很多新的“货”和消失不见的“货”。

      他在电视上得知同水村的覆灭,他就再没回去过,他四处打工,第一次是在黑煤矿,发生矿难他捡回条命,但赔偿和拖欠的工资他一分都没拿到。第二次是在餐馆洗碗,老板不做了,新老板把老员工都炒了,他拿到两百块的补偿。第三次就是志愿者给他介绍了环卫工,也是在这时他去改了名字,他说他不要赚金山银山,他说他要吃饱饭,改名的女警就问他要不要叫陈米,他说好。他说当环卫工人一个月有二百来块钱,还能包中午饭,而且还能重新遇见我,他说他很开心,很感恩。

      他的表达很平静,甚至比我所叙述的还要更轻描淡写些。那一番话说完,我早就看不清他的脸,在警局的档案里,正是那通匿名电话间接促成了警方的整场行动,而这个秘密也只有警方内部人员才清楚。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那你恨吗?”我问了和他一样的问题。

      他说:“恨什么?人的苦难不是谈资,也不是能收割同情的利器,苦难就是苦难,苦难只能是苦难。”

      这话显然出乎我的意料:“哥……”

      他尴尬地挠挠头:“收…收音机里说的。”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陈米眼里那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是什么了。

      他那漆黑的双眸里浸满了豁达,也刻尽了风霜。和他相比,我的心胸是那样狭隘,我还是憎恨曾霸凌过我的那几人,但因为陈米,我愿意放下。

      我是个大老粗,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干脆起身用保温壶给陈米倒了杯白糖水,舀白糖摊开手,我这才发觉我的手心沁满了冷汗。

      “这水怎么是甜的?”他问。

      我答非所问:“你想学写字吗?”

      他说:“想,做梦都想。”

      于是我多了一层身份。

      最初我教他写字,他怯怯的拿出一本被用过的初中作业本,他解释说这个本子很新,只被写了两页还可以用的,我说好,等你写完了我再给你买新的。再后来我真的给他买了新本子,他嘴上说我浪费,却一次次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去抚摸它的封面。

      他的字并不好看,像只缺胳膊少腿的蜈蚣。但他却很高兴,因为他最先学会写的两个字,是我的名字——李哲。

      点点滴滴,我与他几欲成为一体,我问他:“我们俩再黏在一块,邻居该说闲话了,你怕不怕?”

      “不怕,阿弟早晚都要娶弟妹。”他乐呵呵的说。

      他的回答令我感到莫名失落,我渐渐意识到我对他那份从友情里溢出来的情感,它所向往的方向,也许并非是亲情。

      这使我恐慌。

      人心是一架天平,轻易就在是与不是中徘徊,很难维持个中平衡。我抗拒,但本能驱使我靠近,我和自己拉扯,弦就崩得越紧。

      2001年4月3号,春夜寂寥。我照旧教陈米写字,收音机里正循环播放着《恰似你的温柔》,蔡琴的歌声细腻悠扬,一词一句淌进我不安分的心里。

      人的第六感是很强的,我合上本子问陈米:“哥,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

      陈米很疑惑:“阿弟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笑了笑把本子还给陈米,“继续写字吧。”

      陈米却不写了,他目不旁视的盯着我:“以前没想过,后来就想多活几天,多陪陪阿弟。”

      我听到“砰”的异响,弦断了。

      陈米的家真的好小,里里外外都充斥着我与他共同生活过的痕迹,屋内更堆满了我送给他的小物件,他的家太小了,小到在我抱住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我。

      他声音闷闷的:“阿弟,我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我理解他的意思,可他太喜欢缩进壳子里了,时刻需要有人来拉他一把:“哥,我想跟你搭伙过日子。”

      他对情话一窍不通,对我的这句话却是悟得透彻,脸皮薄的他在再次抬头的刹那,整张脸红得像旧时娶亲摆在新人床头的红烛一样。

      宜情宜景,我吻了他。

      我祈愿这吻能化作今夜的一缕春风,去冲散陈米前半生所带给他的黏腻与潮湿。

      他的半个“好”字被肉色湮灭,我同他就像两株被烈火烧成灰烬的野草,呼啸的夜风从我们身上掠过,席卷着我们残存的理智与体温,然后将它们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

      我们肆无忌惮地在空中交缠,转而又刻意压低声音嘶喊,我与他都明白,我们从不被允许,但我们此刻心满意足。

      最后,风停了。

      我和他重新埋进这片土地里,只待来年开春,这份热烈能浇灌出一株依附彼此而生的藤蔓。

      “哥,”我叫他,“你疼吗?”

      他小声嘟哝:“没有以前疼…阿弟…待我很好。”

      “那你怕吗?”我又问他。

      “不怕。”他没有丝毫犹豫,“阿弟不嫌弃…我,就好。”

      陈米其实长得很好看,他的五官本就柔和,右眼下的泪痣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只是长久以来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比起常人要黑一点,岁月待他刻薄,然他毫无怨言,依旧照单全收。

      他是水,温柔又有力量。我抚着他,抚着这个在福利院照顾了我七百多个日夜的异姓哥哥,抚着愿意接受我的陈米,他的身体还留有刚才那场火的余温,滚烫滚烫的。

      他怕痒,却始终没有拿开我的手,只是问我:“阿弟,哥是不是很怪?”

      他太瘦了,身上的青筋多到我数不尽抚不完,我说:“那哥觉得我怪吗?”

      “不怪。”

      见我没反应,他有些刻板的重复了一遍:“不怪,阿弟很好,阿弟不怪。”

      潮水退去,灯再次亮起,我终于又看清了他的脸,四目相对之下,我对他说:“哥,我们都是正常人。”

      他愣了一下,蓄在眼眶里的水逐渐开始决堤,他的手在我脸上胡乱摸索着,我想,他这时应该已经模糊了我的脸了。

      于是我凑近了些:“哥,我在这里。”

      那晚,我没有离开。

      日历翻过数张,我因工作出色被领导提拔为易山分局刑侦大队的中队长,我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陈米,他先是和我一起笑,转而又忧心忡忡的问我:“哥会影响你吗?”

      我躺在他身边,说:“我们生活的时代很好。”

      “是哩,我阿弟是大学生,金贵着哩。”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的名字,“阿弟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你给哥说说可以不?”

      “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他们说哲是哲理,也是哲学的意思,说希望我以后能成为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艳羡,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比划起来,“但是陈米这个名字,我觉得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惊喜的看向我,眼尾溅起零星水花:“我阿弟真有文化。”

      “哥,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见我爸妈?”我的心思昭然可见,“他们人很好的。”

      “也好,不然你阿妈阿爸该说我这个朋友带坏你了。”短短的一句话他说得吞吞吐吐。

      陈米的心跳得很快,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是朋友,是家人。”

      他的枕巾湿了。

      我家是住的教师家属楼,早些年我养父母看我快毕业,就给我在郊外买了个小套间,说是等我想结婚了可以当婚房,但世间事大抵都是难以预料的,在遇见陈米前,我从不信这些。

      在路上我提前和养父母打了声招呼,一开门,满满一桌饭菜摆在我和陈米面前,里头有我爱吃的,也有陈米爱吃的,很多很多。

      我不善斡旋,在餐桌上坦白了我与陈米的关系。没有欢呼,没有争吵,四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成了这个屋子里所有噪音的源头。

      这顿饭的归宿注定是不欢而散的。养父母回了自己的房间,陈米意外的没什么太大波动,他只轻声问我:“阿弟的房间在哪?”

      在我的房间里,他一次次抚摸着书柜上排列整齐的刑技专业书籍,一遍遍看着被我贴在墙上的奖状,一页页翻着记录我从小到大的相册。晌久,他说:“李警官,我该回家了。”

      这个称呼陌生到我心惊,我下意识去拉他:“哥,你叫我什么?”

      “我不能让你也烂在地里。”他字字恳切,“李警官,你好好的。”

      “我跟你走。”我听见我自己说。

      “不可以!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你比我清楚,养恩比天都大!”

      “我不是不要我爸妈,我只是……”我太激动,以至于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我的养母。她的仪态一如既往的端庄,而双目却已然通红。

      “你爸爸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哽咽着将那本仅有三页的棕色户口本递给我,“陈米是个好孩子…但是小哲,你得给…得给你爸爸多些时间,行吗?”

      “妈……”我的语言很贫瘠,贫瘠到只叫了她一声妈。

      我从未同他们倾吐过陈米的苦难,他们只是很纯粹的在爱我,所以才愿意尝试着用爱我的方式去爱陈米。

      手心里的户口本很沉,那里承载着我养父母的后半生,也承载着我与陈米的将来。

      不过陈米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哭了呢?那么他曾经又是怎样渡过那段不见天光的日子呢?我不忍细想,只好给他下了个通知:“哥,你又得迁户口了。”

      故事的尾声是我惊觉陈米变了。

      他身上多了几两肉,不再瘦得很干巴;他的话在一点一点变多,他会磕磕巴巴的向我渴求他的欲望;他会忍着臊挤在人群后边去卫生大队领免费的计生用品,每当此时我就会没脸没皮的说:“这些质量不太好,会漏出来,到头来你还得挨发烧,可难受。”

      他很淳朴,我一说他便信了:“那我以后不去拿了…先把这些用完,再省着用你买的那些。”

      我曾问过他,有想过去我那个小套间生活吗?

      他不作犹豫地答复我:“给阿妈阿爸住,我们攒钱。”

      想来感慨,小时候总是陈米在照看着我,而现在,我却好像真的,把他重新养了一遍。

      唯有一次。

      深秋入夜,隔壁周大婶家的刚出生女娃娃又在哭闹,他突然沉下脸来问我:“阿弟,你喜欢娃娃吗?”

      我起身将窗户关得更紧些,周家娃娃的哭声被挡在了屋外,一墙之隔是陈米那忐忑又怯懦的呼吸声。

      “两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近半月以来,我接连做了同一个梦。梦里陈米在我的诱导下残忍杀害了那五位霸凌过我的同学,而亲手送他上断头台的人,是我。

      涔涔冷汗浸湿了我的白色背心,陈米仍然如在福利院里我每次做噩梦被惊醒时那样的抱着我,他的怀抱一直都是安全港口,一经停靠,即为安心。

      “你又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你先走了。”

      “那阿弟要多给我买点好吃的,以后我就可以走你后头。”

      写到此处,这支笔也只剩丁点墨水,一股油香弥补了它。

      我回头,床上已空无一人。

      厨房里,陈米的背影很忙碌,他在做我最爱吃的芸豆面。

      我走过去,想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但想了想,这个举动未免太过亲昵,他大抵是接受不了的。

      后来,我只是与他并肩站着,还很讨嫌地去问他:“哥,你煮的是什么?”

      他笑着说:“是你爱吃的芸豆面。”

      我哥这一生总是如此,从来都是为别人不为自己,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抓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攥紧,一下,两下,三下……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受着他脉搏的剧烈搏动。

      半晌,我说:“哥,谢谢你。”

      ——记于2005年10月27号。

      李哲陈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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