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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以后我想阿弟了怎么办? ...

  •   将碎尸案的证据资料递交给检察院前,我们去了趟物丰墓园,就因为陈米在进看守所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可是打开李折那座墓后,我们却只找到了一封用洗干净的塑料饭盒装着的手写信。

      与此同时,我与其他警员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负责调查陈米所说的在陈家的遭遇是否属实,而我和老孔则负责重新询问福利院院长。

      院长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姓王。她告诉我们,在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并没有一个自称叫李折的人来找过她,也没有人来询问她关于陈米的近况以及下落,倒是陈米来福利院看过她几回,但只是叙旧不是找人。

      在我们询问结束打算离开的时候,王院长伸出她那双枯枝般的手和我们握了握,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攥紧手心,只因王院长在和我握手时往那里塞了一张纸条。

      回到市局,负责调查陈家人的警员将陈家阿弟和陈家阿妈的笔录递给我们,那将近五页纸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们证明,陈米在陈家的遭遇远比他本人口述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忙碌的一个月过后,检察院决定正式对陈米提起公诉。

      出于公平公正的需要,我身为此案主要侦办人员并不能出席旁听,而关于陈米的审判结果,不需要打听,电视报纸乃至大街小巷都人尽皆知。

      他没有接受指派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鉴于陈米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其恶劣,虽有自首情节但其口供中仍无真正悔过之意,一审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针对这一结果,陈米并无异议且没有提出二次上诉,赴死的决心似乎已经无人能够撼动得了。

      于人文关怀这方面上,我们有具体的相关规定。一般在死刑犯行刑前的一个小时里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来为他们做心理疏导,好让他们能更加坦然地接受死亡。而我就是趁着这个空档准备去见陈米最后一面。

      可老孔却在门口截住了我:“按规定你不能进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

      他指指自己的后背:“李队,你背上那些被烫伤的疤好了吗?”

      我直言:“好不了了。”

      老孔想要拿烟的手一顿,感慨道:“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你进去看看也好算是一个慰藉,毕竟他一直都说你长得很像他阿弟。”

      我心情不佳,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心理医生还在做交接任务。”老孔临走前看了我一眼,“你只有五分钟。”

      在行刑监狱里,我看到已经被剃了光头的陈米,他穿着狱警给他准备的新衣服,笑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在他对面落座后,我只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回看着我,两人一时无话。

      直到听见狱警的提醒,我才微笑着安慰了陈米一句:“等会去见你阿弟时体面点。”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等我起身离开时他才温声说:“我已经见到我阿弟了,警官。”

      一声枪响,我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如同利刃般刺入我的身体,赤裸后背上那些早已增生的疤痕此刻正隐隐作痛。

      我从未发觉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如此的漫长与寂静,我像条渴水的鱼一样拼命地攫取着岸上的空气,但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只会是徒劳。

      于是我翻身下床,写下这一段姑且算作办案手记的文字。

      我叫李哲,也叫李折。是陈米那个折了的阿弟,也是现在这个有口难言的李哲。

      所有事情都如陈米口供中记录的一致,起码站在我的视角里看是这样的,只是那其中难免有少许与实情相悖的情况,诸如我还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的躁郁症,我的养父母更是平安无虞。

      1998年我大四即将毕业,而同年的4月20号则正是我和陈米重逢的日子。

      许多儿时的记忆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潮水般向我涌来,那种亲近感让我毫无顾忌地跟着他回到家里,他的家很小很破,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竟是意外的温馨。

      我和他讲了我这些年所有的大事小情,他坐在木凳子上用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他安静地听着我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一笑他就也跟着我咯咯直乐,那时我就在想,陈米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听众。

      烧刀子酒也是在那天喝的,很辣嘴,也很难喝。但是陈米说他只能买得起这个,让我不要介意,后来我将没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改了又改。

      我说:“我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好喝的酒。”

      可是关于他在那十几年里所遭受过的苦难,他从未对我有过只字片语,一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在审讯室里听他亲口讲述起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

      他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麻木。我坐在那里,几乎就要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当我事后回想,我却觉得他只是习惯了。习惯当一只随时能被人踩死的蝼蚁,习惯当一把被人利用的刀刃,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我的审讯。

      而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情绪失控,竟然还是因为我向他提起反侦查手段,试图诋毁他阿弟,也就是我自己的时候。

      我想,他那句话的完整意思应该是:“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自己。”

      那次重逢后,我并没有再接着去他家。因为我们多年以来的教育水平与生活条件都相差甚远,所以即便我对他多了一层所谓的童年滤镜,也无法快速填满我与他之间那条名为阶级的鸿沟。

      转折发生在98年的7月份,当时我外出走访一个诈骗案的受害人,而受害人刚好就在天心供销社工作。

      我的意思是,我亲眼目睹了那五个曾经在中学时期共同霸凌过我的人,正在用他们自认为优越的工作与身份对我哥实施霸凌。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想上前制止,但后背上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那一个个窟窿像根根捆绑住我手脚的丝线一般,拉扯着我让我始终无法再动弹分毫。

      最终,我成了那场戏里冷漠的看客。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从被霸凌者变成霸凌者。因为利益,因为需要,因为害怕。

      不过说来可笑,在翻阅了老孔带来的调查资料后我才知道,他们居然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记得对我做过些什么。

      同样的,自那日起,我开始了与陈米的频繁往来。

      正如陈米所说的那样,每次去看他我都是等到快凌晨才去,又趁着天刚蒙蒙亮没什么人出来劳作的时候返回,说句难听点的话,这看起来像是在偷情。

      他曾问过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只说是在单位上班,还时常漫不经意地借着替他讲解电视剧剧情做幌子向他科普一些刑侦知识。

      一个充足的作案动机仅是前提。

      自此之后,不知是出于弥补内心的愧疚还是不安,我就经常将那些我自认为他可能会想要或者未来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送给他,慢慢的,他那本就不算宽敞的屋子变得愈加拥挤。

      那会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在陈米面前的我其实是一片肉色的,我把野心与目的统统刻在脸上,身上以及我的血液里,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将这些东西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

      可是感情,感情向来由不得人操控。

      陈米那有些笨拙的真诚与聆听在一点点地击溃我丑陋不堪的心脏,我有想过终止,但背上的疤痕在天热时总是痛痒,不管我涂多少药膏都无济于事。

      99年10月13号,那晚的天气异常闷热,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我却玩心四起,就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铁风扇转动的呼呼声,拉起陈米的手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迪斯科。许是邓丽君的歌声太过婉转温柔,暧昧的气氛随着我和陈米停下来休息的空档在那间小破屋里到处乱撞。

      屋子很小,很快就被它挤满,我和陈米无处落脚,最后只能拥抱着彼此。

      我们从过去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到将来,再从我很想你讲到搭伙过日子。

      然后,我亲了陈米,蜻蜓点水,但我就是亲了。

      他是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很多事情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我们这两副身体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交叠,喘息,纠缠。我贴着他,感受着他的心跳体温,我记得他的身体很热,足够将在那上面的我融化到直至被他吞没。

      而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怕吗?”我问他。

      他用身体的颤抖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又问他:“哥,你疼不疼?”

      他转过头,两只手抱住我,我像个孩子一样被他抱在他怀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不疼。阿弟很好,哥不疼。”

      我想放弃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可很快的,他发现了我后背的凸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只说是小时候淘气弄伤的。

      那一两个月,是我和他自重逢以来相处得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时光。

      我教他识更多的字,还教他写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李哲,哲是哲学的哲。我说我的养父母很疼我,愿意顺着我的心意取名“折”,但是后来他们说这个字寓意不好,就改成了现在的“哲”字,意为希望我长大后会是个博学的人。

      他就在一旁附和着说:“这个名字好,阿弟真有文化。”

      有一次,他还破天荒地问我:“以后我想阿弟了怎么办?”

      起初我并没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还特别不害臊地将一个避孕套套在自己的中指,打趣他说:“这样想。”

      他的脸登时就红得和家家户户门外挂着的红灯笼一样。

      然好景不长,抑或该说命运本就如此。在99年年末得知自己将于2000年年中调至市局刑侦一支队担任副支队长,急功近利的我理智再度战胜了感性。

      那个夜晚,我抽着他买的雄狮香烟,他抽着我带来的南洋红双喜香烟。

      烟雾弥漫,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我探出手想确认他是否还坐在我身边,却被他一把抓住,愣神之际,他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脸上。

      我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香烟上的火苗也随之熄灭,我又看到了他的脸,由模糊到清晰到再次模糊。

      身影又一次起起伏伏。他很顺从,我思绪复杂,这次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提前演练一场静默的告别。

      结束后,他抚着那些疤痕问我:“阿弟,你真的要什么都不说吗?”

      我犹豫着,选择将曾被霸凌的往事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仍旧是平静的,只是眼里起了雾。

      在审讯室里,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心目中活着的阿弟,是说那个从前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肯为人着想的阿弟李折在说出其自身经历的同时也已经彻底夭折了。

      他说他差点就要三十岁,是说他在决定犯罪时,原来老实本分的陈米也死在了那个我和他缠绵的晚上。

      他说给阿弟买墓地就是给自己买墓地,是说他和他的阿弟李折都死在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既然无可挽回,那就只好认命。

      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

      当我接触到碎尸案的第一名死者时,我是震惊而心存侥幸的,我无数次祈求凶手不要是陈米,可当越来越多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人向你兜售后悔药与赎罪券。

      我不知道福利院的档案是否真的遗失,还是被陈米或之前气冲冲地把李折的相关资料扔到我办公桌上的老孔给弄得人为遗失。

      是的,我早该想到,老孔这个最注重细节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与陈米之间的一丝端倪,他那日在行刑监狱里说的话,就是在变相的劝我好自为之。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从院长妈妈塞给我的纸条里窥见到了绝大部分的真相。

      那张纸条只写了五个字:陈米想帮你。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米在为我铺路。我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象他究竟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整件事完成得这么完美。

      我想起那封从李折墓里取到的信,它被市局封存进了档案,但我至今仍能清楚地记住其中的内容。

      那信里写着:

      阿弟,我这一生总空空的,我给你做什么,可我什么也不会。

      阿弟,你一定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他的字很大,还歪歪扭扭的,寥寥数字就占满了整张纸,也占据了他的一生。

      他哪里不聪明?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他的阿弟重新接近他的目的,他甚至还能从他阿弟有意无意中教他怎么抹除痕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的阿弟实际上是名警察。

      从他决定要做那件事起,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他的阿弟想好退路,他怎么会不聪明?

      我想我无疑是爱过陈米的,只是我想明白得太晚,所以才需要用我短暂的人生来向他证明这一点。

      如今,我仅仅是物丰墓园的一名普通守墓人,每天打扫各块墓碑是我的日常工作,我来到那座刻着李折名字,内里却埋着陈米骨灰的墓碑前,为他清理着他留在这世上的一方小小天地。

      “哥。”

      我叫他,他迟迟不肯答应我。

      “下辈子,你一定要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以后我想阿弟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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