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依旧笑春风》今溪海棠

1、细作

　　墨云翻滚而起，天阴沉得喘不过气。
　　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骤雨欲来，势不可挡。

　　静思堂内，闪烁的烛火在胡乱的冷风中灼得人眼睛酸涩。

　　“要嫁便是我的尸体嫁过去！”沈兰予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声音却是铿锵有力。

　　“混账！”
　　沈父沈秉昌气得猛拍桌案，瓷器茶盏随之一颤，一旁的沈母陆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动静惊得捂住了胸口。

　　沈兰予不甘地再度开口道：“父亲，你分明知道那林禹......他本就是个痴傻的，你如何能狠心替我说这门亲事？”
　　她倔强的眼里满是对父亲的失望，羽睫下早已雾气积蓄。

　　沈兰予身为沈家嫡出长女，却被亲生父亲指婚给一个痴呆之人，这叫她如何心甘情愿接受。

　　但她的委屈在沈秉昌眼里显得愚昧又可笑，还不等沈兰予说完，沈秉昌便以一声冷笑打断她：“幼稚！林禹痴傻与否，又有何要紧？他父亲是当朝丞相，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你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嫁过去便可一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若不是我费尽心思，你以为你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亲事？”

　　说来说去，还是贪图林家的权势，可为了这些虚名，便真要亲手断送自己的一生吗？沈兰予眼眶已是噙满泪花，语带哽咽：
　　“父亲，你可知那林相素来仗势胡为，林夫人更是从不拿正眼瞧人，林禹又是那般德行......我们一无门第，二无权势，纵使是有家财万贯，人家也未必真把我们当回事，我嫁过去，哪里是享福的，分明是遭罪啊！”

　　“啪——”
　　一记响亮又清脆的巴掌声打断兰予的哭诉，她错愕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沈秉昌将颤抖的手缓缓放下，他别过脸去，不去看挨打的女儿是何神情。
　　自古以来，结亲结贵。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如今嫁女便能事半功倍，这是多少人家上赶着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他岂能眼睁睁看着香饽饽落入他人盆中。

　　沈秉昌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语重心长道：“你身为嫡女，本当作沈家女之表率，竟如此不知轻重！冒犯长辈、言语无状，我且罚你跪一晚祠堂，明日再来认错！”

　　陆氏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她虽只顶着个有名无实的主母名分，在沈家向来没有话语权，但见此景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柔柔地低声劝和：
　　“老爷，兰儿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忧思多虑也是常情，咱们好言劝说便是，何必如此重罚。”

　　陆氏不开口倒还好，一劝反倒惹得沈秉昌怒意更甚。
　　他随手举起茶盏便朝着陆氏脚边砸去，茶器顿时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四溅，兰予下意识连忙护住母亲的脸。

　　门外静候的几个婆子丫鬟对此习以为常，听闻屋里的动静却是如同木偶一般，面不改色地站着不动。

　　“都是你惯出来的！”沈父凌乱的胡须上下飞舞，面容扭曲，“我为了她的亲事费尽多少心思，她如今倒是跟我摆起大小姐的谱儿来了！这冥顽不灵的倔脾气早该好生治一治，省得将来嫁出去也是丢沈家的脸！”

　　兰予悲痛地抬起头，脸上哀怨与委屈交织。
　　她含泪哑声道：“父亲这般苦心，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与西逻国的贸易名额？”

　　这话可说不得！
　　陆氏赶紧环抱住女儿，将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紧紧埋在自己颤抖的怀里，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乌云如泼墨喷涌而出，渐渐云层崩坠，整个京州猛风飘电，大雨如决堤的河水倾泻而下。

　　沈兰予苍白的小脸亦是泪雨不止。

　　沈家原是江南一带做茶叶买卖致富的商贾之家，借着朝廷向周边小国出售茶叶的东风，这些年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五年前更是本家举家迁至京州，享受起天子脚下的太平盛世。

　　去年朝廷又新增了同西逻国的茶叶贸易，不过至今还未拟定这批供货茶商的名单。

　　这些年各路茶商如雨后春笋，沈家虽是声名在外的老字号，也架不住这些后起之秀不断蚕食市场，为保住这茶叶市场半壁江山的贸易名额，沈父这才决定把女儿嫁给林相家的傻儿子。

　　滚滚雷鸣好似高山崩塌而下，狂风亦助纣为虐，肆意卷起散落的枝叶，给不安的雨夜平添几分阴森。

　　阵阵马蹄声犹如催命魔咒，一队黑衣头戴面具的男子逆风冒雨袭来，身下铁蹄疾驰而过，惹得飞雨四溅。

　　为首的男子浓眉凤眼，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满是警惕。
　　他带领人追至窄巷，步步逼近，躲在暗处的黑衣人见无路可退，索性转身脚尖轻点，翻墙而过。

　　男子见状立刻腾空轻踩马背，跃墙而入。
　　风声雨声隐去了对方的踪迹，眨眼间那人就没了身影。

　　阴霾之下，寂静的宅院只见惊风乱雨，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男子环顾四周，发觉仅有身后这堵墙要略矮一头，即使没有绝佳的轻功也能轻松翻入，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

　　墙下几丛荒草在寒风里战战兢兢，满地柳泣花啼无人问津，瞧着不像是住人的院落。

　　沈家祠堂内，温和的檀香安抚着焦躁不安的雨夜，兰予清瘦的身影在烛火下摇曳。
　　沈夫人心疼女儿，却也拗不过沈父，无奈只好偷偷给兰予膝下枕了蒲团才离去。

　　白日里与父亲声嘶力竭的争执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她本就哭得有些恹恹的，经这么一跪，身形更是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凋落的枯叶。

　　可她的意识尚还清晰，隐约间听到凌乱的马蹄声。
　　她困惑地蹙了蹙眉，长街上早就不许人策马了，难不成是自己跪得太久，出现幻听了？

　　思虑间，她猛然感觉身后似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很是轻微，却步步合上她砰砰直跳的心拍。一股陌生的恐惧感在她心间蔓延，她咽了咽口水，缓缓起身朝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黑黢黢的高大身影正踱步在祠堂外的院坝里，兰予顿时吓得连连惊叫。
　　而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见她大呼小叫，立马三两步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先捂住她惊叫不断的嘴。

　　“别出声！”男子低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

　　兰予害怕又慌乱地点点头，一双杏眼却不断来回打量，直至瞥见男子腰间的露出半截的黄色令牌，她嗡嗡作响的脑子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御赐的东西，许是官府的人。

　　见兰予不再叫嚷，男子收回自己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姑娘的脸颊和鼻尖都微微泛红，以为是自己无礼所致，他略带歉意道：“在下是清鉴司指挥使江允珂，奉命缉拿要犯，无意叨扰，多有得罪！”

　　清鉴司？
　　兰予一边顺从地点头，一边快速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这个词的信息。

　　清鉴司，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只听命于皇帝的监察机构。对内查官员贪腐、对外查敌国细作，传言他们的暗探遍布天下，个个身怀绝技且深藏不露。

　　兰予皱起眉，小心翼翼道：“这是京州茶商沈府，我是沈府嫡女沈兰予，敢问大人何故追查至这儿来？”

　　这里竟是沈家。
　　沈家可是大靖国数一数二的茶商，听说早年在江南一带做生意，后为家族男丁能更好读书入学考取功名，这才本家举家迁至京州来。

　　可案情事关重大，江允珂垂眸斟酌着措辞。
　　见他拧眉不答，兰予索性自顾自朝着门口去。

　　男子湿漉漉的靴子在祠堂门前留下一串带有泥渍的鞋印。
　　兰予取下腰间的丝帕，半跪着擦拭着地上的污渍。

　　江允珂见状才意识到此处是祠堂，他有些懊恼地退至门外廊下，兰予发觉他的小动作，露出得体的笑来：“外边雨大，大人还是进来吧。”

　　江允珂动了动嘴唇，正欲说些什么。
　　台上的烛火突然不安地跳动，一阵冷风卷起屋檐坠下的雨滴迎面而来，寒意掠过江允珂挺拔的身躯，直直扑向兰予，掀起她的袖摆，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手腕。

　　一对漂亮的迦南香木镶金手镯在祠堂明亮的烛火下光彩四溢，他顿时呼吸一滞。

　　旋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他一把扼住兰予细弱的手腕，探不见底的黑眸犹如鹰目，死死地盯着兰予惊慌的神情，沉声道：“是你？”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兰予吓得花容失色。
　　她慌张地摇头，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江大人，民女不懂你在说什么，烦请您放手。”

　　江允珂一改方才的温和，神色凉薄。
　　“哼，你们这些南堒细作，手段当真是越发隐秘，没想到竟连沈府也被你们渗透。”

　　话语间，他不由自主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兰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努力理解眼前这个变脸如变天的清鉴司指挥使的话。

　　南堒细作？
　　还来不及细想，远处传来几声嘈杂。

　　江允珂冷笑一声，挑眉道：“这么快就叫了帮凶来救场？”
　　沈兰予心下了然，定是方才她的呼喊引来了人。

　　嘈杂声渐近，只见沈父领着一众家仆气势汹汹地赶来。
　　江允珂从腰间取下一枚精巧的镣铐，沈父见状厉声喝道：“放肆！何人在我沈府胡作非为！还不赶快放开她！”

　　望着着满院乌泱泱的人，江允珂弯刀般锋利的目光毫不闪躲。
　　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倾泻而出，冷冷回道：“清鉴司指挥使奉命捉拿要犯，谁敢拦我？”

　　众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沈父不信他的鬼话。
　　可刚要走上前去，江允珂便毫不客气地拔出长剑，旋即从腰间取下清鉴司的令牌来，沈父看清后又连连退后两步。

　　见对方来真的，沈父只得放下姿态来，朝着江允珂拱手道：“是草民莽撞了，大人公差要紧，沈家定不敢多嘴，只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言语间，他偷偷瞥了眼祠堂门前的两人，见兰予双手被镣铐禁锢在身后，心生不悦，这大庭广众之下，岂不是坏了清白闺女的名声？
　　若是传出去，将来还怎么好嫁入林家做儿媳！

　　可江允珂压根不理会沈秉昌，手中这块令牌赋予了他肆无忌惮的底气。
　　他要抓谁，向来不容置喙。

　　沈秉昌见状，眼珠一转，指着兰予道：“你可知你抓的是何人？”
　　不等对方回应，他又喊道：“我沈家嫡女，未来的丞相儿媳，你若敢动她分毫，得罪了林相，任凭你是什么司的指挥使，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分量！”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击在兰予心间。
　　一股命不由己的窒息感裹挟着她，直到这一刻，父亲仍不忘把自己与丞相府绑在一起，自己生死都只是被利用的筹码吗？

　　她狠咬银牙，突然死死拽住江允珂的衣摆，一改往日千金大小姐的温婉恬静，嘴角挂上一抹挑衅的讥笑。
　　“江大人若是怕了，就赶紧放开我，今夜你若是敢带我走，南堒不会放过你的！”

　　江允珂最是不怕别人威胁他，他微眯起眸，反手就拉起镣铐，将兰予从地上拽起，长剑轻抛再反手推柄入鞘。
　　他拉着人往前略走几步，众人正欲摆出阻拦的架势，他倏地脚尖一点，携人翻墙而去。

　　紫金龙蛇般的闪电时时乍现，好似有意要为他们照亮前路。
　　窄巷前几匹高头大马岿然不动，江允珂将满怀软玉温香随意放至马背，沉声道：“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