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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赏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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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沈愈猝不及防呕血病倒,小吴郎中的游医之行耽搁了半月有余才得行。林禅也因此真正直面了沈愈的发病,好几次看着榻上的人,她都心惊胆颤地觉得仿佛只要她一个眨眼,便会榻空人散。
小吴郎中整日绷着面孔,屋内屋外奔走,为救人而倾尽所学。沈愈清醒时,他横眉瞪目大声开骂;沈愈昏睡,他就一心扑在医书药材上。冬儿倒是一直安静,只在沈愈一连三日不醒,药汤不进之际才泪眼模糊地哭问林禅:“林姐姐……沈二哥,沈二哥会不会……”
她害怕说出那个字眼,她也不敢去问她的五哥,只能抓着她,企盼从她这里吸取一点希望,一点生机。
“不会!”
林禅无比笃定地给予回应:“他会活下去。”
沈愈真的醒了过来。
冬儿红着眼,扑过去抱住人的胳膊不肯放。
墨迹未干的书信劈头甩下,小吴郎中咬牙怒吼:“沈长龄!再晚一刻睁开你的眼珠子,老子就顾不上你的屁话了。”
沈愈低笑一声。抬起瘦可见骨的手一点点挪开砸脸上的信,他安抚地摸着冬儿头发,不言语。
吴景瑭一眼不想多看,半声不想再吭,掉身冲出门去。
林禅静立一旁,抿口维持着此时此刻这份柔和的安静。
将近四十个时辰,犹如一道夺命险关,熬过来,越过去了,人就得以再活,然后于病途中,踏向下一峰高山。
沈愈日日可见的好转了。
又守了十多日吴景瑭与冬儿方才离身,小吴郎中临行前扔下狠话:“沈长龄,你再嫌命长的不当回事,下辈子别来碍我的眼!”
“沈二哥,”冬儿抱着人腰,仰着脑袋附和,“要是你不听五哥的话,罚你变成小兔子。”
“老天在上!”沈愈作仰头状,“我可不想当兔子。”
沈愈一脸“快走快走”无甚所谓地将人赶走,一转头,倒将自己闭身锁房。
林禅本想随他去,可大半天下来屋子里未出一点儿动静,她到底是不放心,过去敲了门进去。
沈愈躺在榻上,似是睡了。
她轻步,一靠近,人就睁开了眸。林禅叹一声,看着人道:“既是不舍,做什么巴不得人赶紧走的样子?”
沈愈不出声。
林禅榻沿坐了,盯着人看,末了,问:“你在担心?”
半晌,沈愈低应一声。
林禅良久沉默,未再问下去。
小吴郎中临行之际,曾悄与林禅言,要她务必与沈愈在此多留三日。林禅想了想答应了,谁知沈愈比她急迫,当天就找了何三来,交人钥匙钱银,托他闲时看顾院子。晚间回来便打点行囊。
“明日一早出发。”沈愈将衣裳塞进,间隙向她言语。
“啊?”林禅回过神,应声,“嗯……”
沈愈抬眼看她。
所以……你没甚么需要收拾?
林禅明见其意,面上却作不知,她一心里只想着如何让人多留三日。
“你好些了吗?”她问。
沈愈反问回来:“你好些了吗?”
噎!林禅一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是啊!你也好了,他也好了……那还有何理由不继续赶路?
林禅想不出。
想不出便先回了房。小吴郎中如此嘱托无外乎是有人要来,沈愈才脱险关,又经年病缠,他放心不下,却不会真的干涉沈愈自由,教他不出屋檐。
后半夜雷声乍响,雨势如瀑,打乱夜的静寂。林禅辗转反侧,昏黑下的狂乱雨箭犹似万记闷锤敲击头颅,更叫她头痛难眠。
林禅粗Ⅰ暴地按揉,狠着劲儿要将如乌云厚沉的痛结碾散。
要是这雨再下得久一些,或许便能缓个一天半日,然而雷阵来去急促,远没有疼痛绵长。清早,林禅踏着夜雨残留的沁凉,半晌都未叫开沈愈房门。昨日他们商定卯时动身,眼下已近时辰,沈愈不会无故拖延,思及此人身体,林禅当即踹门!
哐哐——
房门阖闭如初,房内沉寂依旧,这让林禅愈发急切,对着门又踹又撞!
终于房门不堪冲撞,一声动响,林禅栽了进去。还没稳住身,便喘着气,扭头向榻上看去——
不看千般焦急上火,看了只觉“火上浇油”!
沈愈竟是醒着的!!
充耳不闻?
林禅带着气走过去,还未近身,气性便先散了个一干二净。方才一时发昏,现下想来,沈愈断不会无故如此。
到得榻前,她突然明白了异常所在。
之前雨夜屋顶,沈愈也是这副懒懒瘫瘫,无精打采两耳不闻的模样。林禅想到小吴郎中也有所提及,她定了定心,俯身拉过薄衾:“没事,你闭上眼睛。”
沈愈依言合眸。
林禅守在榻前,低头注视一会,才起身带上房门。
二人因此顺理成章地拖延了。
送走特来相送的何三,原要他代交的字条自然也无用了。林禅返身院中,晨阳乍泻,无风,甚静。沈愈不言不语躺了两日,林禅看顾了两日,除了日常所需粥药,她并不吵他,由他“随心所欲”地躺着。
之前看他,只觉这人身体孱弱,长年病气缠身,一定很是辛苦,若是健康些多好……可经一回凶险,亲眼目睹他的病痛之后,林禅便不这样想了。她想,只要不危及性命,能活着,已是幸好。
她忽然想起钱嫂的语重心长,事到如今,她似乎已经背离了钱嫂所期。不过,即便如此,钱嫂担心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她不属此间,与沈愈自然不会有将来。
而离开后,如何能再遇上这样一位病弱公子。
院子里重又听及沈愈的声音。这日再次定下行期之后,沈愈便颇有兴致地将房中两把花梨木躺椅搬出,一左一右置于檐下,中间又搭上圆桌,摆上一壶清茶。
“林姑娘。”沈愈轻快地邀请。
“快过来!”
林禅从繁茂槐树下抬起头,落日余晖随她目光偏移,躺椅上的人闭着眸,恣意慵懒,柔和的恍入画境。
叩叩——
轻微的门音,如穿庭风,拂过这一幅日暮晚景图,画中人好似也跟着动了一般。
“你发呆瞧什么呢?”
林禅良久回神,从画中移开视线,一眼瞥见身前的沈愈以及不知何时进院的人。
对于司敏的突然现身,沈愈并无多少惊讶,也没有丁点儿不乐意要人走的意思。唯一的起伏便是将小吴郎中从头至尾控诉一遍,出城的马车上不知怎地又提说起来,仿佛每过一夜,便需重道一回,抑或是要补上那两日积压的沉默。
司敏在外驾车,置身车内的林禅苦受其扰:“沈愈……”她终于开口。
对方瞧过来。
“小吴郎中,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吧。”
“……?”沈愈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说,神情空了一瞬,随后不忘提炼之前话意,“不是。”他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你笑什么?”他又问。
林禅扬着浅浅笑意,却道:“我没笑。”
沈愈一下领会其意,仰身一支,挑着眉怨声:“林姑娘,怎么还这样。”
林禅不理他,靠着车壁,继续思索:过去,将来,发生的,未发生的……这一切令她遭受拉扯,人魂分离,一个立在此端,一个身处对岸,然而中间所隔的深长河流,却无需她步步趟过。她只要乘上一叶小船,于流水中拔过一浮水草,眼前如幻似真的遥遥流水,便不复存在。
余光里,沈愈歪靠着,睡着了般。这驾金银买下的马车显然更得身娇体弱的公子心,惬意慢悠得常使林禅恍觉是夏日炎长,于是瞌睡之余,他们出来赏玩风景林木,打发打发光阴午长。好在偶有的风餐露宿能有几分赶路途中的仆仆之味。
这日,一行于宽阔蔽处停车宿歇。司敏为人机警灵变,脾性平稳,虽面冷板直,却也不是不苟言笑。途中大小事项,全凭他一人做主,沈愈信他,也懒得管顾,林禅更无一点意见。
单论外表,司敏可比沈公子让人安心多了。
尤其是这位沈公子近日颇有些无理取闹?继“一句抵十两”之后,他又折腾出旁的招数:使唤她端药倒水,抵十两;他要观沿途路景,支使她撩撑车帘,抵十两;乏了困了,吩咐她候着时辰叫他,抵十两;陪他赏月,抵十两;司敏烤鱼时,要换她手上肥美一些的,抵十两;烤野鸡,他要再吃一个鸡腿,抵十两;吃噎了,唤她拍背递水,抵十两……
此外还讲究所谓“赏罚分明”:不理不睬,扣一两;出言驳回,扣一两;鱼刺太多,扣一两,被蚊子咬了,扣一两;趁机轻薄,扣五两;蛮力伤人,扣十两;同睡一榻,扣二十两……
他自认良心公道,赏多罚少,当然有些关乎他清白体面之事,便不容留情了。
林禅:“………………”
趁机轻薄?
同处一榻?!
她去马车外睡,他便以“擅自行动”扣三十两;她在马车外间睡,便又以“故意作对”扣四十两……最后,他勉为其难,大发慈悲地作出让步:同处一榻,扣一两。
“……”欠债还钱。她压根未当真他的银两抵扣,依言睡软垫上,无非是累了无多余精力再与他周磨。
如此抵达麻城脚下,沈愈故作叹声地向她宣布:“林姑娘,加上之前言语相抵,此凭据怕是无用了。”
林禅看他一眼。
她借他三百两银子。
“真可惜!”他揉了手中借凭,起身下了马车,“就这么失去了债主之位。”
“无事。”司敏烦他已久,此时接过话来,“二公子还可得这车夫之位。”
沈愈笑着拍拍他:“可二公子不会让你做主。”
司敏掸掸肩,避让一步。
林禅兀自愣怔着,她似明白了沈愈莫名其妙之下所隐之意,可转念又觉未能真正领会……
“林姑娘,”沈愈在外问,“咱们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