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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同榻 ...

  •   “大人真是奇怪!”

      那孩子望一眼房门,又转回头,“走了,我的小人怎么办?”他低头,看一眼手中雕了一半的木头,“我还没记住你的样子呢。”

      “行了弟弟,回家去吧。”沈愈掏出钱银,让身后跟上来的伙计将人送回。

      那孩子倒是听话,当即动身,只是走了两步又转身盯住林禅:“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这回我应该能记住了。”他扬了扬手中木头,“这个……”

      “不好。”

      哐当——

      几要刻好的木人被随手扔在地下。

      沈愈合上房门。

      发现林禅无神的一双眼睛盯着木头人发呆。他走过去,俯身捡拾起来,扫了一眼,便转手丢远。

      “刻得不好,”沈愈走近,“一点儿也不像。”

      他蹲下身,看着人问:“林姑娘可有力气自己躺回床上?”

      身前人目光不动。

      沈愈也不问了。抬手揭开被子一角,果见隐于其下的右手紧扼刀刃,皮开肉绽,腥红溢流。雪净的里衣袖角泡于血水,刺目目爬成了红。

      或许是因遮掩暴露,手掌的主人似乎清醒几分,无需他开口,就已缓缓懈了力道。

      沈愈撕下衣料,暂作止血。林禅一直垂着眼,不发一言,脸孔无一丝波动,连眉头也未蹙动一分。嗜血恨意已然褪去,只余下空茫,无所感知、飘飘忽忽的空茫……

      包扎好,将人安顿回榻上。小谢郎中到了,他开了门,随后便如那日一般立身桌前。榻上的人同样安静、顺从,同样从头至尾未偏半分眸光。

      郎中离去。伙计麻利清理了地下血迹,换了干净被褥,又应所需多添了一床。沈愈交给他药方,让人照方抓药,煎好后端上来。

      喝药时,倒未让沈愈费心力,药碗才端过去,躺着发呆的人便坐起身,双手接过去,不知苦似的几口灌下。小谢郎中言外伤易愈,心病难消,倘有言开导,疏解一二,自是更好。

      沈愈空端着药碗,沉思良久。

      他要如何开导?不可否认,不能推卸,他是眼下唯一知晓其“病因”之人,然而这所谓“知晓”甚是无用,退一些是一无所知,进一步是无从着手。

      榻上的人又一次表露出她的“善解人意”,木然的眼睫眨了眨,转动着,向他轻轻摇首。

      我没事,不用管我。

      其中之意,不言而明。

      “你先睡。”沈愈搁回药碗。他并未离屋,自顾在桌边坐下。半个时辰后,他起身走回榻侧,床上的人已是半昏半睡,身子缩进被中,只露出满是病态的倦容。

      他俯下身,掌心覆上一刻,林禅若有似无地唔了一声,更向被中缩。褪了些热,沈愈直起身,水中拧过帕子,坐在榻边,一遍遍替人拭去额间、颈上闷冒出的汗意。

      临近天明,沈愈忽从盹中醒神,睁眸便见榻上的人全蒙进被子里。他连忙探身过去,将闷裹拉开一些,露出底下火燎热红的半副脸孔。林禅蜷抱着身体,一呼一吸急促粗重,眉目难耐,口中不时溢出梦语,浑身抖颤地打着摆子,不住要往被里缩。

      不去探拭,也知又起高热。

      沈愈桌上倒了水,将人拉扶怀中,又唤又晃地把人叫醒,从随身药瓶内倒出一粒,捏开唇口,喂水服下。

      林禅微睁着眸,不知是泪水还是汗珠打落,她的眼睫湿湿润润,看起来像是烧得失了神。

      沈愈盯住看了一会,叹口气,随后避开她受伤的右手,用被子把人卷裹着严严实实。他躺上床,留意着伤手,从背后抱着人。

      下颌抵人发顶,不时轻语安抚。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颤抖呓语渐渐止息,那烘烤人的灼热烫意也随之退散。

      日光倾泻,闹市倏而划破静夜。沈愈睁开眸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缓了会儿神,抬起目光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醒了,眨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时醒的?”

      沈愈重躺回去,松开臂膀,往外侧退退。夏夜里抱着一个裹着被子又发着烫的人,他里外衣料早已闷透,汗湿又干。

      沈愈等了片刻,不见人回,以为她还不想说话,正待要下榻,就听沙沙哑哑的一声:“忘了。”

      敢情方才半天不吱声是在想自己何时醒的?

      不过好歹肯开口说话了,要知道自出了何家门,这人便是不言不语。此时听得两字,沈愈竟有种久违之感。虽说平日她言语也不多,但可不是这种要将自己闷出病的沉默。

      “可有好些?”

      林禅点点头,“嗯”一声。

      一夜里沈愈不知探她额多少回,自是知她热已退下。他有心多问,但瞧着榻上黏黏糊糊不比自己好多少的人儿,决定暂且按下,何况此时已近正午,饭食未用,汤药待服,晚些时候小谢郎中也要过来换药看伤。

      思及此,沈愈下榻,备好水让人擦洗,自己便回了隔壁沐浴换衣。

      伤病浮沉二十三载,沈愈觉得这几日是最寻常又极为不寻常的日子,管它晴雨日夜,每日只窝身房中,陪着人汤药饮食,睡睡醒醒,除了银子,人就没出过客栈。实在受不住,也只是烦伙计买来书,打发时间翻看。至于林禅,看似无碍,话也愿意说几句,然噩梦起热常有,白日里也多是发呆愣神。

      对此,沈愈曾打趣:“哎!我这债主还好好的。你欠银子的,可不能这样。”

      对此,林禅的反应是:“你喝药了吗?”

      有时,她也会看着他,对他说:“沈愈,不用顾我。你走吧!我会回青田,会尽力还你钱的。”

      夜里二人依旧同榻。沈公子不免担心此是趁人之危;沈妈子则觉是不得己而为之。临睡前或是半夜醒来,沈愈总是以开解为目的,以“说一句抵十两”为诱饵来引林禅说话,几日下来,倒也断续凑出原委来。

      “你是说……”一日雨夜梦醒,沈愈懒着声问,“那个孩子,长得很像你曾经遇到过的一个混蛋?”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林禅被下紧着手:“是。”

      不是像……

      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沈愈放轻声音,“是你第一次杀的人?”

      她那时候多大呢!?

      指甲抠掐掌心,林禅还是回答:“是……”

      沈愈感受到枕边人细微颤抖,他作困意上来般微微歪过头:“所以那天晚上,匕首伤得是你自己,那个孩子……是惊见之下所起的一念杀意。”

      身旁人向里侧过身。沈愈忽觉一空,除了第一晚,之后二人都是各自被褥,并肩而躺,林禅的手臂会轻轻触及他的,仿佛这样会让她觉得安心。

      窗外滂沱,沈愈听着雨声,闭上眼,要睡过又一日戛然而止的对话。

      “我已经杀了他。”

      翌日雨歇,林禅在房中沐洗,沈愈归到隔壁看书。分明无雨,可他仍能时时听见伴着大雨淋进耳中的一句低喃:我已经杀了他。

      这几日,林禅所言,他总是愿意相信的,他毫不怀疑有这么一个人曾让她深受伤害与折磨。在何三姐姐家的恐惧无措,面对那个孩子的血腥恨意,噩梦中的破碎呓语,以及言及旧日创伤时无法平息的颤抖……

      这一切皆是真实的。

      那么,他同样相信这一句不是谎言。

      正因为相信,沈愈才颇为不解。他甚至神经质的让伙计帮忙跑一趟马坊巷。

      房门叩响。

      沈愈放下手中半晌未翻的书,他以为是客栈伙计,不想开门却见着一张……不太对眼的脸。

      “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沈愈把着门。

      吴景瑭大掌一推,迈步入内:“游医路上先治个不要命的。”

      沈愈刚想驳他,眼尾就扫着门边冒头的人。

      “冬儿!”他一步过去,笑嘻嘻问人,“你怎么也来了,不养小兔子了?”

      “沈二哥,”冬儿甜甜地叫,“我想你了啊!兔兔阿姐会帮我养。”

      “若不是师姐回来,”吴景瑭翻翻桌上的书,“我哪能得一段日子的空儿?”

      “也是孽缘!”沈愈摸摸冬儿的头,转而对某人佯叹,“若不是有事耽搁,冤家路窄也碰不着啊!”

      “路可千万别窄,”吴景瑭扔下书,没好气瞅一眼沈愈脸色,“不然车都走不进道拉你。”

      “沈二哥,”冬儿赶紧岔开话问,“林姐姐呢?在隔壁房间吗?”

      “在……哎!”沈愈拉住要向外跑的人,“先别去,你林姐姐正休息。”

      冬儿半道被抓回,只好乖乖“哦”了一声。

      之后两日,林禅仍有些魂不守舍,短时怕是难以赶路,又因吴景瑭冬儿也要同留几日,沈愈不愿在客栈多待,索性花银子在县中闹中取静处买下一座别致小院,又以丰厚酬劳请来一位名楼厨娘。

      “财大气粗的沈少爷,”吴景瑭新院桌上吃着西瓜,斜一眼屋顶,“不考虑把这一条街上的房子都买下来吗?”

      沈愈双手后枕:“不了。此处观星甚好。”他歪首瞥一眼,不着调起来,“你若是想开一整条街的医馆,财大气粗的沈少爷倒也能勉为其难地为博郎中一笑。”

      吴景瑭吐一口籽:“那记得把各个医馆的郎中伙计也一道请了。左右沈少爷吐银子与吐籽无异。”

      “行啊!”沈愈笑道。

      “赶紧滚下来!”吴景瑭瓜也不吃了,“这院里,一个神思不守,一个死活不顾,一个成天疯耍……我每日出去诊,回来还得瞧,十日劳心劳力,我是你们郎婆子?”

      “婆婆受累辛苦。”沈愈迭声宽慰,“婆婆要不要上来数数这天上星到底有几多?”

      有病!

      谁闲工夫吃饱撑的跑屋顶上数星星?

      白痴!

      吴景瑭骂骂咧咧,嫌弃无比地爬上梯子,他想起来他还有话要说。不得不“踩踩踩”地跺过去,气势十足地拨衣坐下,抬头瞅着天,瞪着眼睛。

      敢情是他自己吃饱了撑的!

      “这房瓦倒是结实,能受得住气。”

      吴景瑭翻一白眼,想起正事:“沈愈,你要没那心思,趁早别缠着人姑娘不放。”

      “我有没有心思不重要。”有人替他数着,沈愈便乐得惬意闭眸。

      “混账歪理!”吴景瑭气得撂挑子不数了。

      “歪理也是理。”沈愈舒开手臂,“怕是等不到姑娘家情深了,”他笑了笑,“至少没混账到耽误人一辈子。”

      “是啊!”吴景瑭附和,“照您这么吐血,我从怀州回来,怕是也等不到人了。”

      “去怀州吗?”

      房间榻上,林禅轻声问。

      “是呀!”冬儿开心地翻身贴她,“师姐回来住一段日子,五哥要去游医,我磨了好几天才让他答应带上我。”

      林禅偏首看着眼前的稚气脸庞,觉得冬儿似是瘦了些。

      她道:“怀州很远……”

      “怀州也很好……”冬儿接过话,垂了垂眼睫,“我在那里遇见了师父,师父带我回来,我又遇见了师娘、阿姐、五哥、沈二哥、福豆子,此刻也能与林姐姐同榻说话。怀州……是很好的……”

      林禅沉默,片刻也侧过身,无声摸一摸冬儿额发:“在想师父吗?”

      “嗯……”冬儿点点头,“很想……”

      看着眼前蒙上一圈水雾的眼睛,林禅只觉这双瞳孔里流动着崖深般的思念,人望一望,便觉得心颤。

      “林姐姐,你知道吗?”冬儿闭上眼睛,她玩了一日,看起来像是困了。

      “一想到分开,我就开始想沈二哥了,”她笑一笑,牵动起颊上的肉,“就像离开青田,想师娘她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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