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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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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扶苏递过去一条干燥毛巾,仔细打量他满身狼狈雨水的幼弟。
“路上下雨了。”胡亥站在玄关前擦拭头发,颇为烦厌地蹙起眉头,狠狠擦去粘黏脸颊两侧发梢的水珠——把那片瓷白肌肤擦得泛红也不在意,他向来厌恶雨水滴连。
恨铁不成钢哀怨瞪了眼咬住牛肉干包装袋的小赤鸟,胡亥攥着毛巾恭谨朝兄长道谢:“多谢皇兄,臣弟先去沐浴。”
“无妨。”
咬着牛肉干包装袋却苦于撕不开的小赤鸟最终决定求助主人的兄长……好像有点可怕!这才是帝王气度吗?小赤鸟瑟瑟抖落被神力催干的干爽羽毛,却见主人兄长这时回头——
“你想打开这个吗?鸣鸿?”他问。
遂点头如捣蒜。
窗边鸣鸿牛肉干啃得正欢,扶苏重新落座客厅沙发,他听见耳畔促急雨声,冷雨随风敲打在玻璃窗,一阵噼啪响动。他在网络偶尔刷到有人将敲打窗边的雨声命名为“白噪音”,作用可放松助眠,扶苏不以为然。
倘若他记得不错,他这位最年幼的小弟,从前一向是讨厌下雨的。
而这其中缘由扶苏能够理解,似乎也仅有他能够理解,毕竟始皇帝的儿女无数,可不是谁都能有生母早逝的噩运降临——
公元前二百一十六年,秦始皇三十一年。
冬末春初,昨夜冷雨未歇,清早空气里尽是湿凉冷意。长公子扶苏外罩一件深褐色毳袍,偶尔迎面扑刮的冷风也钻不进脖颈、袖口中去,心细周到的数名内侍撑起竹簦,簇拥他与好友甘罗去往暖阁方向。
方踏上石桥,耳畔从细密雨幕里闻听一阵哀声号啕,仿佛是某处寝宫。扶苏并不多在意,父皇恨不能揽尽天下美人安置于咸阳,后宫数千名貌美佳人,若说哪一日有人亡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内侍眼尖,目光穿过朦胧雨幕,直看到桥畔不远的桃花树下,内侍惊叫:“哎呀!那不是十八世子么?”
“亥儿?”
扶苏也注意到桃花树下垂头伫立的单薄背影,拂开身侧还想跟上前撑起竹簦的某个内侍,他大步走去。站在树下的胡亥雨幕中听力似乎变得尤为迟钝,他仍呆立着,对向来敬爱皇兄的呼唤充耳不闻。
待等扶苏走进身旁,胡亥这才转头看去——
很多年后、是在扶苏灵魂又回到现世以后,彼时已成古董店老板的甘上卿向昔日这位大秦帝国的储君问起:“您恨他么?”
扶苏沉默无言,他没有回答老板,时过境迁身死魂归的现下光景,每当他心中生出一丝怨恨,就又会想起多年前咸阳宫城内某个寻常雨天、某个令他心中柔软的寻常雨天。
一十四岁的少年胡亥彼时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他听到呼唤转过头,那样悲戚哀切的面容,在苍白的面上、在凄楚通红的眼眶中,像一尊无暇却易碎的美人瓷像。真教人心生哀怜,无论犯过怎样大错,当这双泪眼无声注视你时,任何的怨恨也就在此刻雪化冰消。
“皇兄。”胡亥朝他点头,沙哑喉咙,似是哭过整宿。
扶苏对胡亥的多数印象源自胡亥幼时:圆滚滚的小猪、被父皇宠坏的小公子、活泼任性却不惹人讨厌的漂亮孩子……印象里胡亥像一块洁白软玉,而今在丝丝雨帘中他近距离端详胡亥,这位幼弟再不是温润软玉,他化作一柄刀。锋利的、经过仔细打磨刚刚展示出鞘。
幼时圆润感褪去,那张出落得越发秀气俊俏、肖似其母的面孔不亚于一柄银光晃晃的宝刀。少年人不语不笑、不刻意作天真烂漫状讨求父兄宠爱时,原本的锋芒内里显露出来,刃面泛起一层森冷寒光。入眼当然秀美漂亮——完全继承、甚至胜于他生母。可女性柔美五官在还未长开的少年人这里换了层神貌,其生母眉眼间常年凝结的忧郁、哀婉在他这里不见,青黛双眉、杏核状象牙色两眼间尽显失母后的凄楚茫然。
扶苏拉过幼弟掌心,一同走至就近檐廊底下。他从衣襟内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擦起那张犹带花瓣的苍白脸颊。胡亥今日未绑起头发,散落浅褐发丝间尽数粘黏混着雨水从树枝剥落的粉色残花,他浅色双目滑落清澈泪颗,双手颤抖着抓住扶苏玄色衣袍的广袖一角,宛如溺水之人恰逢河川漂泊浮木,拼命攀扶。
那双失神、难以聚焦的浅色瞳孔未看扶苏,他凝望檐廊外的雨中世界,音色平静到在宣告别人的事情:“我没有阿娘了。”
袖口那片衣料陡然放开,留下一片深深褶皱痕。
“公子!”
“殿下!”
两道声音一齐呼唤,一面是回廊转角着素色宫装的陌生侍女和孙朔,两人唤着公子快步走来;一面是甘罗与扶苏的内侍等人,撑着竹簦,行步缓缓。
胡亥怔怔凝望眼前朝他快步而来的孙朔、伯姜二人,孙朔一切服饰从简,麻布束发。原本阿娘的贴身侍女伯姜,她已换上合乎丧礼的素色丧服,乌黑长发用麻绳草草绑住,此前她抱着胡亥跪坐胡姬榻边守了一夜,双腿酸麻不便行路,因此相比孙朔步伐略显踉跄。
眼中热泪上涌,视野模糊里他对那不甚清晰的素白色哭诉:“我要去何处呢?”
我还有何处可以栖身呢?
“亥儿,莫哭。”
谁人温热手指抚上他的脸颊,轻柔揩去断续砸落的湿热泪颗,逐渐清晰的视线里他看清那人的面容——玄黑深衣襟边细密缝绣暗赭色回字纹,扶苏那张俊朗温润的面容同样覆上一层忧愁,皇兄关切、担忧的形容里,胡亥反倒先平静下来。诡异而无端的压力迫使胡亥平静,说不清为什么,他唯独不想在扶苏面前展示这脆弱一面。一时间此后没有阿娘陪伴的恐惧、无措感涌上心头,可生生被“不想叫皇兄轻看”这一股心气压着,他拼命忍下眼泪,忍不下就拼命低头,偏偏不愿叫扶苏瞧见。甚至又羞又恨方才雨中流泪,任谁撞见都好,偏不能是他明里暗里隐隐去比较的皇兄!
“皇兄,我回去了。”强忍下话中哽咽之音,他转身远走,今日阿娘故去,他还有一层接一层繁琐礼仪要完成。伯姜替不了他、孙朔帮不了他,他会守在阿娘逐渐冰冷的身躯前,直到她入土为安。
还有一件——
匆匆瞥过一眼,那株桃花树仍在这阴沉雨日里灼灼盛放,他默默心想:折一枝桃花放到阿娘墓前,但愿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