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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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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竹燕歌动画梁[注1],更阑重换舞衣裳。公孙开阁招嘉客——”
公冶扬远远眺望水榭另一头灯火通明的奢华夜景,那些宴会的娇声笑语欢快热闹似是同样飘入公冶扬耳中,他颇感落寞地拨弄两下手中弦鞉,连最后一句唐诗都不愿吟下去。
“知道浮云不久长。”有人替公冶扬接续最后一句。一十七岁的胡亥今日换下那身高调张扬的赭红常服,夜色里他这身云山青蓝曲裾衬白棉布下裳的打扮毫不显眼出挑——这也是胡亥想要的。今夜他未唤内侍随行,只身一人来到乐府,寂静空旷的乐府正殿,那些宫廷掌管乐舞的艺人早去父皇宴会席前表演了,唯有说得上几句话的“古怪乐师”——公冶扬,他正拿一块浸过水的软布,细细擦拭手中弦鞉。
“我说小公子呀,今夜晚‘从臣环极宴披香[注2]’,理应当‘帝子趋庭揖在旁’才是,您怎么不过去,反倒来我这鸟雀都不曾赏脸降光栖落树枝的清冷乐府?”公冶扬随口引用一句宋诗,他并非今时之人,又兼着身旁只有胡亥,也就不必提防哪里钻出个史官把他这句后世诗记上史册。
胡亥将一侧脸颊贴在尚且温热的青铜爵边,尖锐流口隐隐刺痛肌肤,他能感受到细微疼痛,足以忍耐。烫热黄酒的甜香缕缕钻入鼻腔,胡亥小口、慢慢呷饮,饮了两口他才回答水榭边把酒临风抱弦望月的年轻乐师:“那先生呢?你也应当按照你此前吟唱过的,到我父皇、皇兄驾前张乐演奏‘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注3]’你是有这样高超才艺的,何必跟我苦吟这些你所谓不让外传的后世诗?”
“臣有苦衷,我要藏拙呀,小公子。”公冶扬从袖中摸出一块松香。
“像我就不必藏拙,先生,对您来说是自谦,对我来说过去也是献丑。”青铜爵中黄酒饮尽,胡亥头脑沉沉,他此前从未饮过酒,奈何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摇摇晃晃起身,他拿过公冶扬的青铜爵,随手将里头黄酒泼洒祭于栏杆外未铺就青砖石的一处泥土地面,浑身松散无力,他径自毫不雅观地枕起双臂趴在白玉石栏杆上。冷玉冰凉,穿透衣料,胡亥不在乎,今日特殊,他不想穿那些鲜艳绸缎服。
“关山古道,清冷月娘[注4]……”在找过一圈火石无果燃不起松香后,公冶扬选择弹起弦鞉唱流行歌——流行古风歌,他身旁古色古香的这位大秦正黑旗老咸阳人似乎也能听懂,半醉不醉地给他打着碎乱拍子。
“阿娘、阿娘……”胡亥低声唤道,脸颊滚烫,视野朦胧,天上泛起柔和华光的那轮月亮似乎都变成了三个,原本寒星寥落的天际此时无数星光闪烁,忽如白昼。
公冶扬一曲终了,最后一个拨弦尾音清远悠长,在那隐隐缭绕的曲调里,他瞧见身旁这位十八世子撑起身子,一双浅色眼珠在无灯无烛的深夜亮如明珠。
“我要桃花。”
“什么?”
“我就要桃花。”胡亥重复一遍,他双颊泛起热意粉红,但面色严肃,两眼清明。
当扶苏意识到他那位一向陪伴父皇身边的幼弟今日这等场合却不见,彼时宴会已过半,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演奏鸾歌凤舞,彩缎飞旋,衣袂飘飘。
扶苏不带恶意地心下以为,他的小弟应该很适合出席此番场面。胡亥会作为观赏的花株,漂亮地、乖巧地陪伴君王身侧——无论哪位君王,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这就是他最大的作用了。
漂亮的废物。
大秦帝国未来的统治者放下青铜爵,一闪而过地皱了皱眉头,乐舞这类靡靡之音像是拿柔软丝帛塞住他一双耳朵,微微些许酥麻痒意,使他听不清旁人话语。徒拿个祭祀的好听名头罢了,扶苏不喜这些,思量着再过一刻起身向父皇告退。
离席时扶苏自前而末从他众多弟妹的席位一一走过,行至到最末尾,闻听十七世子高和父皇幼女阳滋公主的两句对话。
“小弟今日怎么没来?兄长你上看喏,父皇旁边的席位还空着呢。”
“若记得不错,今天是胡姬夫人忌日……”
“我竟忘了。兄长,一会儿你我早向父皇告退,去陪陪小弟。”嬴阳滋厌恶地瞥了眼犹在歌舞的殿中央,她的目光自是不敢往上,可心中难免埋怨——生母忌日却从不被记得的孩子哪里又只有胡亥一个?
悄悄拉住秦高衣袖,嬴阳滋低声不满:“小弟也太可怜了些。”
“不可怜。”
“怎么?”
秦高瞧着长公子扶苏终于去到殿外,这才开始解答嬴阳滋的疑惑:“要是十七岁了还不清楚以后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只一味依赖于父皇、兄长恩赐的虚幻‘宠爱’存活,那么将来为今日之无能付出代价,也是可以想见的不是么?”公子高低头,掩去面上神色,冷冷开口。寻常他面上常常挂一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笑面,当抿起唇角平下眉梢,不笑时眉眼间颇显冷傲寂寥之色——始皇帝不会容许他的儿子之中除却储君还能有肖似少年赵政的存在,扶苏亦不想看见还有旁外的竞争者出挑。
秦高是聪明人,轻易参透作为皇子生存之道。他只要扮演好他该扮演的角色,适时地表露出对于那块传国玉玺没有半分野心执念,就能得到安稳荣华,一生富贵平安。
嬴阳滋尝试去探究这段她既明了又不解的话语中更深一层含义:“兄长言下之意,小弟现如今的处境不太好?”
“是很不好。想也知道,云雀落网、鱼困涸辙,哪里寻求行路人解救呢?更怕云雀将笼网当作可栖身的树巢,鲋鱼把涸辙印错认活水碧波,感受不到临死煎熬,犹自得其乐。”
嬴阳滋打了个冷颤,她虽没有秦高看得透彻,可生性细腻多思的直觉也让她无端开始更可怕的联想:倘若哪一日父皇晏驾,传遗诏命长兄继位,万幸长兄仁德,他的弟妹自然得以继续存活。可要是长兄出了意外,换成别的哪位兄长继位,他自然不可能拥有长兄般父皇自幼看作储君重视培养的治国才能。主少国疑,如果他昏庸无道,致使奸臣把持朝政祸乱朝纲,谁知奸臣是否会向昏君进言:未雨绸缪,非一母同胞且有夺位之心的乱臣贼子们,陛下不必顾念兄弟之情了。
若不早作准备、若不早作准备,嬴阳滋已能预见她的、他们的下场——好不了。
“兄长,那你我应当快去告诉小弟,叫他早作打算呀!”嬴阳滋慌忙抓住身旁秦高的浅蓝衣袖,哀求意味地摇了两摇。
“小弟岂能不知乎?”秦高面无表情,仅仅眼中留存几分悲哀之色,他继续说起残忍事实,把秦始皇最疼爱幼子如今的危险处境剖析得淋漓尽致:“你我虽说幼年丧母,可到底还有戚族可供倚靠,在这世上不算孤身一人。小弟呢?胡姬夫人是外族,单于的女儿又能怎样?你也听过那句谶语吧?”
“亡秦者,胡也。”
“正是。”秦高将音量压得极低:“先不论这个‘胡’所指到底是否塞外的胡夷,自胡姬夫人亡故,小弟在咸阳城断梗飘蓬似的无家之人。你认为他能有谁支持?帝王家里真心尤其少,那么他又有谁能够攀附讨好?”
“父皇、长兄……上位者,他的上位者。所以——”
“小弟的处境是死局,你我也无法助他跳脱。除非……”秦高意味深长地将目光往上座方向瞥瞧,嬴阳滋心下了然,再往下论就算得她兄妹二人大逆不道,怀谋反之心,当就地正法。
“若是娘亲在世——”嬴阳滋喉咙干涩,吐字艰难:“谁愿意这么一步一算计地活着,未免太累了些。”
一时间兄妹二人相坐,神情悒郁,皆有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