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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没有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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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金病了,病得很重,他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许人掀开厚重的帘幕。大殿深而广,本就不利采光,再有帘幕遮挡,更是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
胜金不理朝政,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太医开的药一碗一碗端上来,御膳房的饭菜一次又一次呈上,有时他想起儿子的死痛苦得缩在被子里忘记饮食,有时他强迫自己振奋起来不能这样颓丧下去,好一时歹一时。
太医哭着向冷伯爵求救,只有冷伯爵既懂医理又懂朝政,能体会他们做大夫的心酸。
冷伯爵有什么办法,他这些年的精力都在公共卫生防疫和推广新式医学上头,也就是说若论养生、治病,他不如这些术业有专攻的太医。
冷伯爵转头把求救信递到皇后那边,若说这个关头还能有人劝住皇帝,只能是皇后了。
胜金缩在殿内,什么都可以不管,但太子的丧仪他时刻紧盯。
“你们胆敢对太子不敬?礼仪还要朕来教吗?从重从尊,比照帝王丧仪,朕要太子风光大葬!”胜金把折子扔给前来禀告丧仪的礼部官员。
“为什么陪葬怎么多金银玉器,你们是在讽刺朕奢靡吗?若是消息传出去,盗墓贼成群结队滋扰太子,这就是你们的阴险盘算!”胜金把重新修改的折子扔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苦瓜脸的礼部官员左右为难,偏偏还不能摆烂,谁都知道皇帝因太子薨逝性情大变,谁也不想当撞枪口的出头鸟。
此时,皇后宫中女官求见,进来之后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陛下,娘娘病重,不让惊扰陛下。可娘娘病势沉重,臣等不敢擅专。”
“阿雪……”胜金喃呢,“连阿雪也要离开我了吗?”
胜金颤巍巍起身就往门外走,走到殿门处,看到外头的日光,却又缩回来,吩咐左右:“伺候朕梳洗。”
胜金披散的头发被重新梳拢,轻软的寝服也被能出门见客的常服取代,宫人用热帕子敷在下巴上,给胜金刮胡子,轻轻给他戴上帽子。
镜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胜金忍不住凑近端详:哦,不是错觉,鬓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胜金穿上靴子,跨出殿门,阳光穿过高大的红漆木柱洒落,照在金灿灿的常服上,皇帝常服的花纹使用金线绣的,走动之间折射的光线仿若波光粼粼的水面。
肩舆早已等在殿外,之前陛下不喜以人为畜,宫中只有女眷怀孕或者小殿下们幼年时候才会用肩舆。此时胜金看到肩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坐下。
“咳咳……咳咳……”
还没进殿,就听到连绵的咳嗽声,胜金进门,只见杨笑雪坐在床上,身旁堆叠着引枕和软垫,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头上勒着抹额,咳得双颊通红。这样的红却只停留片刻,很快被苍白所取代。
“参见陛下……”殿中宫人立刻拜倒,胜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多礼,都退下去。
胜金走过来,坐在杨笑雪床边,握住她的手,像当初握住太子的手那样,轻轻摩挲,叹道:“对不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杨笑雪温柔勾起唇角,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夫妻一体,说什么委屈,你头发都白了。”
“是啊,我老了,生白发了。”胜金也跟着叹息,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他以为有很多很多时间,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孩儿在地下知道你这样为他伤怀,也会心疼的。”杨笑雪的目光像温暖的春水,把胜金包裹在暖风中。
节哀顺变,这话胜金听了千万遍,旁人说,胜金只当他是放屁,敢情是你没遇上这惊变。但这话是杨笑雪说的,胜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父亲失去的儿子,母亲同样也失去了儿子。
胜金握着杨笑雪的手,突然就忍不住了,呜咽着哭了起来。
杨笑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打、抚摸,也不劝他,只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呜呜呜……阿雪,上天怎么对我这么狠心啊!我这一生煎熬心血,他是我后半辈子的希望、寄托啊!”
“阿雪,你不要劝我,道理我都知道。我不会丢下朝廷不管的,大胖看着我,我要连带他的那份,一起好好活着。”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会考察两个孩子,现在还来得及。我不领兵了,就在京里待着,我手把手教,总能给咱家选个领头羊出来。”
“呜呜呜……”
杨笑雪沉默的、温柔的拍着胜金后背,她不发一言,她清楚的知道胜金不需要任何人来劝谏,道理他都懂,他只是需要时间。
“阿雪,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好起来的,等丧仪结束,我就去上朝。”胜金抬起头,擦干眼泪,成年人的崩溃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他颓废了这么久,国家不能因此停摆。与契丹的战争,与周边邻国的交往,国内反叛势力的镇压,桩桩件件,要建立一个安稳的国家,他还有很多工作。
当年,他无法回到故乡,就下决心要建立一个和故乡一样的国度,这个愿望有生之年实现不了,但现在必须埋下种子。
杨笑雪的手攀到他头上,再次轻柔摩挲着,“我总是陪着你的。”
胜金重新坐到龙椅上,他变得不爱笑了,重病让他脸颊瘦削,唇边法令纹深得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崇信候一党全族成年男女斩首,为成年儿女流放,幸存者三代不许科考。顾常芳本是从龙功臣,因着贪念作祟,连累亲人。唯一可算幸运的是,顾家本就是地方小家族,发迹之后又骄傲自大,不肯与同乡同姓连宗,事发之后少带累人。
胜金开始重用睿王和誉王,安排他们去军中做偏将,参与对契丹的局部战争;安排他们治水,踏遍国土;安排他们处理科举舞弊案,了解文臣发迹的每一个步骤;安排他们镇压零星冒头的野心家,天下大乱五十年,有刀有兵的说了算,即便天下重新一统,这些人的脑子还是转不过来,总以为还和当初一样,凭借拳头说话。
大黎有更强力的暴力机构,摧枯拉朽一般,摧毁着一切阻碍新生帝国成长的荆棘藤蔓。
可是,可是这两个儿子啊,他们并不是合格的继任者啊。
胜金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他们已经比自己高了。胜金示意两个孩子落座,问:“二宝、三宝,爹不能立你们当太子啦。”
原本坐着的两个王爷立刻跪倒,呐呐不敢言。
胜金看他们惊惶的样子,摆手叫他们起来,温和解释:“二宝,我让你治水,有人贪污工程款,压迫劳役,你怎么单单饶过了你小舅子。”
“父皇……父皇……”睿王大骇,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当时他也是提心吊胆的,可一直没人过问,他慢慢也就放下了。“他,他只是一时不察,中了圈套,不是,不是有意……”
“我知道,你小舅子是被人设套了。可你既然是主官,就要公平公正,你不忍心拿他做典型从重处罚,可以把公告真相,按律处置。他出身好,又有你做姐夫,难道没有起复的机会吗?”胜金温和地教导二儿子。
“三宝……”
随着胜金的呼唤,誉王自觉跪倒,他知道下面的话不可能是什么好话。
“我让你查科举舞弊,你也查清楚了,为何处置得拖泥带水,让那么多有罪者逃脱?”
“父皇……”誉王只是磕头,说不出辩解的话。
“因为你的幕僚建议你趁机收揽文臣之心,能在科举中搞小动作的,都是有一定势力的。你只是三皇子,要与皇兄争锋,总要有别的手段。他们还告诉你和光同尘、法不责众,告诉你只要安抚好哪一届的学子,上下都抹平了,那些人承你的情,日后会成为你的助力。”
“二宝、三宝,你们以为自己一时放松,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殊不知你们是被那些大臣裹挟着,变成了他们的代表。你们的声音呢?当年送你们去历练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不要揣测我会怎么做,你们大哥会怎么做,要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咱家新起了一座大屋,你们是两个最重要柱子。你们以为自己稍稍挖两下墙角不要紧,等你成了屋子的主人,就会好好修缮维护,不让旁人来挖墙脚。可是,等你成了屋子的主人就会发现,曾经帮着你挖墙角的人已经变成了寄生的害虫,会反过来问你凭什么、为什么?尾大不掉、繁镇割据、政令不能下县,这就是结局。韩先生的书,你俩还是没有读懂。”
“要树立好风气,难上加难,败坏却在一夕之间。你们是皇子,这是咱们家的江山,你们都不爱惜,谁来爱惜呢?如鲁肃所言,臣子投降,还继续做臣子,咱们皇家落败,脑袋只会挂在城墙上。你们也是从小读书的,秦二世而亡、隋二世而亡,咱们大黎,也要二世而亡吗?”
这话太重了,睿王、誉王磕头不止,不能承受。
胜金张开双臂,两个儿子膝行到他面前,被他一把揽住:“爹也有错,爹没教好你们,任由那些歪屁股家伙围绕在你们周围,是他们带坏了你。可是儿啊,咱家这座房子新打的地基,要是不能深深扎进土里,等我死了,房子就会塌啊。我是看不见那天了,可你们还年轻,你们怎么办?也让尸体风干在城墙上吗?”
“父皇……父皇……”两个儿子抱着胜金痛哭流涕,胜金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父亲,在严父当道的时代,胜金陪他们玩耍,握着他们的手描红,抱着他们骑马,从来不对孩子疾言厉色,明明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怎么能逼得父亲道歉呢?
胜金拍拍两个儿子的头,当年他为了巩固太子的权威,对这两个儿子的关注不够,如今他们成长不起来,不足以延续胜金的国政、不能担负起道统。这是胜金不能料事于先的错误,他绝不能让错误继续下去。
“把孩子们送到宫里来吧。”胜金叹息一声。
抱头痛哭的两个皇子对视一眼,复又别开眼去。身为皇子,怎么会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可是大哥在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把他们压得死死的,野心根本没有发芽的机会。后来大哥不幸薨了,他们伤心是真伤心,也兴奋于机会来了。
现在,父皇亲口判了死刑,他们是没机会了,但自家儿子有机会啊。是啊,都是一母同胞,大家都是嫡子,想想前朝故事,隋炀帝杨广、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他们未必没有机会啊!
胜金看着两个儿子兴奋离开的背影,无力瘫坐在椅子上,杨笑雪从屏风后转出,给他递上温热的养生茶。
“暂时安抚住了,可是阿雪,我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