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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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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伊川县不久,便听到一阵枪声,何太太大惊失色,蒋文涛忙道,不用怕,应该是民团在操练,嘴上这么说,心中也不敢确定,这里地近洛阳,照理说该十分安全才是,但前几个月,还有杆匪扬言要绑吴佩孚的票,只怕这些人被追得狗急跳墙也是有的。又驶了一段路,云厚风涌,天也阴沉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雨将临。
就在这雨将下未下之际,忽听枪声又起,这次离得极近,啪地一声玻璃碎裂,车子猛地刹住,何太太惊叫一声,紧紧攥住了迎春的手,大家都吓得弯下腰去,便有十数人持枪围了上来,当先一人高喝下车。蒋文涛忙道:“各位,有话好说。”心下暗忖匪徒人数不多,两下里动手,未必不敌,但此行是为了护送女眷,倘若伤了何太太,如何向吴均和思澄交代,正寻思对策,忽听后面一阵喧嚷,原来那匪首到后车盘问,不想那耿副官身手极是敏捷,乘他不备,兔起鹘落之下,已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兵士们也纷纷拔出枪来,两相对恃间,只听那耿副官高声道:“我们几人要到汝阳县公干,不想多惹是非,各位如果愿意跟我们去见吴旅长,可以求他收编,如果不愿意,那就请自行散去。”这十数人本是被击散的一股溃匪,末路穷途,能被收编哪个不愿,只不过害怕有诈而已,那匪首犹疑道:“你不要骗人了,吴大帅恨不得剿净我们,早说过不许收编。”蒋文涛插口道:“那是大帅恨那些杆首太过狂妄的激愤之语,我知道你们都是过不下日子的贫苦百姓,不得已才从匪的。吴旅长最恤民情,你们去请求收编,他一定欢迎。”
那匪首便叫耿副官和蒋文涛立誓,两人都发了毒誓,群匪方将枪收起,耿副官也将匪首放了,这时雨点越落越密,众人又开车向前行了里许,到路旁一处茶棚避雨,何太太不敢下车,迎春和郑妈她们便都在车上陪着她,这场雨大约下了半个多钟头,雨停后继续前行,将五点钟时终于到了汝阳驻军处,耿副官找到吴均的参谋商量那十几个人的问题,蒋文涛则送何太太迎春她们到内宅。
何太太一见蕴蔷迎出来,忙挽住她道:“你这时候该在床上躺着才是,快回去,别让风吹了。”蕴蔷笑道:“没有关系,已经躺了很多天了。”又向迎春笑了笑,一路引着众人向内。何太太和迎春途中遇匪又遇雨,多少有些狼狈,便由胭脂陪着先去洗脸换了衣服,方才出来叙话,迎春见蕴蔷穿件丁香色织锦旗袍,长发松挽,珠簪斜插,双颊虽略见消瘦,但坐在那里眉目娴静,笑语徐徐,气韵倒是更胜从前了。
何太太道:“蒋先生和那位长官呢,路上可多亏了他们。”蕴蔷道:“他们还有公务,已经启程回洛阳了。”何太太哦了一声,蕴蔷叹道:“都是我不好,该拦住他发那个电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倒连累母亲奔波这一趟。”何太太道:“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生分的话,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你要自己保重身体,男人家总是粗心的。” 蕴蔷笑着答应,又问家中近况,胭脂也在一旁和迎春细说别来光景。
到了开饭时候,何太太还不见吴均回来,不免要问,蕴蔷道:“他回来的时间总是不一定的,不用等他。”笑扶何太太入座道:“母亲和迎春妹来河南,一定要尝尝黄河鲤鱼。”何太太笑道:“昨天已在洛阳吃过了。”蕴蔷笑道:“也是一鱼两吃?”迎春笑道:“是清蒸和红烧。”蕴蔷笑道:“那今天换个做法,就焦炸和酱汁吧。”便叫樱桃去嘱咐厨房,何太太拦阻道:“还是等姑爷回来吧。”
蕴蔷看何太太的意思,是一定不肯先吃的,便悄悄回房给吴均打了个电话,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吴均终于赶回来了,一进门先向何太太道歉,说知道岳母到了,本该即刻回来,不想又接到新命令耽误了,何太太笑道:“你是公务,我们闲坐着说话,多等一时半刻有什么要紧。”少时黄河鲤鱼做好上桌,吴均便给何太太布菜,又让迎春,席间谈些洛阳开封的掌故,也不冷场。吃过饭后,陪着何太太坐了一会儿,仍旧赶回旅部,何太太忍不住问蕴蔷,吴均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忙,蕴蔷说最近剿匪事繁,前些时候还好。
接连几天,都未见吴均的面,原来他已带着两个团南下助张福来汇剿老洋人去了。这天蕴蔷陪着何太太在附近散步,正说着话,忽听砰砰两声枪响,何太太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了,蕴蔷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便叫樱桃去打听,看发生了什么事,不多时樱桃回来说是留守的团长下令枪毙几名土匪,不想惊扰了太太。
迎春心头一跳,暗想不会是前几天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吧,她眼看着蒋文涛和耿副官发了毒誓的,难道竟是诓人之局么?问起蕴蔷,蕴蔷想了想道:“诓他们倒不至于,毙的这两个人,想来是其中穷凶极恶的。”又笑,“这事与咱们不相干,不要想了。”樱桃笑道:“对呀,他们要找也是去找蒋先生,四少奶奶,你不用怕的。”见蕴蔷瞪过来,才不说了。
不只迎春不能释然,何太太听说杀了人,心里也很不舒服,再加上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这里实在不是个宜人居住之所,叹道:“这样的日子,亏你这娇娇怯怯的人,怎么住得下来。”蕴蔷淡淡一笑,“我已经习惯了。”何太太看了蕴蔷一眼,缓缓道:“我在想,或许当初不该听你大哥的话,那个孩子,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才――”蕴蔷怔了怔,随即笑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想。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况且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樱桃笑道:“就是姑爷忙了些,还有这里太荒凉了,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蕴蔷道:“他虽忙些,对我总算不错,这里是不及江南繁华,没有电影院跳舞场,好在我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倒不觉得怎样。”何太太只是偶然感慨,这时听蕴蔷这么说,便笑道:“我是人老了爱操心,其实这地方虽然清苦,想来你们的吃穿用度也不会短一分一毫,只是下次有了孩子,还是回洛阳休养的好,有长辈在身边,多少能照顾些。”蕴蔷点头称是。
何太太这次带了很多东西来给蕴蔷补身,有些需要注意处,郑妈一一交代了胭脂,何太太尽到心意,不愿在河南多呆,便跟蕴蔷告辞,蕴蔷挽留不住,请了那团长来,派兵士一直保护何太太她们上了火车。
何太太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又受了惊吓,回到南京后便病倒了,吃了王大夫开的几副药,也未见什么好转,病中尤其思念子女,便叫思泽写信,一封封催思澄和思涯回家。秀贞宽慰何太太说,如果他们兄弟能在年前赶回来,咱们家又可以过个团圆年了。迎春却黯然,蕴芝已去,蕴蘅不能回家,这个年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团圆了。
这时北京正查办罗文干案,思澄生怕一不小心,便被卷在旋涡里,因此一接到何太太的家书,便带着姨太太和儿子赶回来,何太太见了他们,心情略略开朗些,又叫思澄写信再催思涯,喘吁吁道:“你就说我快死了,他再不回家就看不着我了。”思澄一笑,笔下自有斟酌,不过思涯没收到这封信,因为那时候他已在回国的船上了。
思涯到家后,放下行李便去看何太太,如意正在廊下收拾花草,看见思涯笑道:“二少爷,你总算肯回来了。”思涯便问何太太的病,如意道:“好一些了,不过现在太太在睡觉,我陪你进去等一会儿。”思涯道:“你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卧房外的帷慢旁边坐了一人,微蹙着眉,倦倚在藤椅上,思涯初时只道是称心,走近两步才看出是迎春。
向来婆母生病,做媳妇的总要在跟前侍奉,这段时间因秀贞事忙,玉茜身体又不大好,一直都是迎春在这里,何太太睡了,她便出来坐一会儿,本想看看书打发时间,不想累得狠了,看了两页便盹着了,但心里担心何太太醒来会唤人,所以睡得并不安稳,略有声响便睁开了眼。
思涯的身影就这样闯入视线,他穿着灰色西装,戴了一副眼镜――迎春记得他从前是不戴眼镜的,看上去仆仆风尘,但整个人仍是清润温和,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迎春是疑惑是真是幻,思涯是被那眸子逼视得有些赧然,一阵风过,吹得书页哗啦啦响,迎春陡然醒觉,忙站起身,解嘲地笑笑,“我大概有些睡糊涂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涯微笑道:“我也是刚到家,过来看看母亲。”迎春走过去轻轻掀开帐幔,向里望了一眼道:“母亲还没醒呢。”思涯也向里望,只能看到何太太侧身躺着,却看不见她的脸色,迎春见他眼圈泛红,想是触动了孺慕之思,劝道:“你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思涯问:“还是王大夫瞧的么,他怎么说?”迎春道:“王大夫说是气血紊乱,以致心脾两虚,可是归脾汤吃了几副,一直不见效,最近改了方子,以补气化痰为主,头已经没那么晕了。”思涯心下稍慰,两人怕吵醒何太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说了这两句,又觉没什么可说,思涯微笑道:“你看书吧,我在这里等母亲睡醒。”说着到沙发那边坐下。
迎春瞥见他去拿桌上的茶壶,便提醒道:“别喝,那茶是冷的。”走过去将火酒炉子点着,待水开了,又到格架前另取一把紫砂壶,思涯在旁边说我自己来吧,迎春似乎没听见,撮了香片,专心致志地泡茶,水气迷蒙,茶烟泛泛,沏好一壶放在桌上晾着,初时未留意,原来也是一把曼生壶,壶身上有行字,隶书,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热气升腾,字也显得雾气沌沌的。
思涯道了谢,问道:“思澜最近怎么样?”迎春松了壶柄道:“他挺好的。”想了想又问:“三姐他们呢,还在那所学校么?”思涯道:“我和她的通信,是通过华法教育会转的,后来华法教育会解散了,我们也断了联系。这件事我没敢写在信里告诉母亲。”迎春点头道:“是,母亲知道了又要担心。”思涯叹口气道:“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迎春心想他必是从蕴蘅那里知道了蕴芝的事,想起那次去北京,并不是多久以前,转眼间一生离,一死别,双倚抱枕的闺中絮语自是无处寻觅,便是五龙亭里温酒笑谑也恍若隔生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日影透过疏帘,在地上慢慢移着,迎春回到座位继续看书,近来何太太闷的时候,便让迎春给她读几本旧小说,她手里拿的这一本是《归莲梦》,看了几页又翻回去,重看那一行,老者对莲岸说,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迎春默念两遍,觉得道理是正确的,可正确得太凄凉,不多时如意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又过片刻,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迎春掀开帷幔,果然见何太太醒了,便道:“妈,二哥回来了。”
这时思涯已奔了进去,唤一声妈,何太太看见思涯,顿时流下泪来,一边数落,一边问长问短,絮絮说了好久,才发现冷落了迎春,便向思涯道:“这些日子,可累坏思澜媳妇了,你赶快娶亲,也好分分她的担子。”思涯不答,何太太心里倒疑他已有意中人,只是在迎春面前不便细问。不久思澄秀贞他们也都陆续过来,便更不好再问。
晚上吃饭时,一家人已聚得很齐,何昂夫问思涯拿了什么学位,思涯说是美国哥大学研究院的硕士,思澄笑道:“多去几个国家也好,美国更该去看看。”何昂夫直摇头说胡闹。
思澄笑道:“像二弟这样不算什么,还有人留学三年,换三个国家,四个大学的呢。”原来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很有一些人并不注重学位,而是以启蒙大师莱布尼兹的通才治学为榜样,思涯先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教育,后又转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数学和逻辑,硕士毕业后,便在各系旁听,那个时候却是以物理和生物为主。
何昂夫很不以为然,冷笑道:“人的精力能有多少,样样都学,样样都是皮毛,博而不专,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家老孟的儿子,就是孟叔卿的大哥,在麻省理工学机械制造,那才是学以致用,承继祖业,你们一个个哪有人家的出息。”思澜低声向思澄道:“都说是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咱们老爹倒是正相反。”旁边蕴萍低下头嗤地一笑。何昂夫正在滔滔不绝地训话,见思澜嘻皮笑脸地小声嘀咕,心里一气,便将矛头调转,向思澜喝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你二哥再不成才,也算拿了个学位,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二十几岁的人,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都不知道愁得慌。”
若在平时,思澜也只随便一听,但今天不知怎地,便不能心服,忍不住驳道:“我怎么浑浑噩噩过日子了,绣花厂的生意不知道有多好。”何昂夫冷笑道:“好也是王志谦的功劳吧。”思澜道:“刘备有诸葛亮,难道还要自己出谋划策,有关张赵云,难道还用自己冲锋陷阵,咱们家这么多实业,父亲也是交给刘叔叔方叔叔他们分着打理,也没见您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
何昂夫笑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厂,也敢称什么实业。”思澜笑道:“父亲也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年曾祖显德公,也不过是从几只小沙船起家的。”何昂夫呵呵大笑,向何太太道:“你看看他口气有多大,倒抬出先祖来,我且等着看你的千里之行。”
思澄怕思澜不知深浅,惹得何昂夫动真怒,便岔开话题,一时吃过饭,陪着何太太谈些家常,待长辈们休息了,他们兄弟姐妹便到暖香馆饮茶聊天,迎春想回去看璎儿,思澜便道:“你把她抱过来吧,二哥还没见过璎儿呢。”思涯微笑道:“有一岁多了吧,会说话了么?”迎春道:“还只会说短句子。” 忽见思澜抬头笑道:“梅花乃是冷香,怎么叫暖香馆呢?”
原来这暖香馆本是思澄书房,他回来后,见屋子前面几株梅花开得绝好,便亲自写了匾额和楹联,找人替换了上去,思澜见了匾额,觉得名实不符,所以有此一问,思澄在旁边笑道:“梅花本是冷香,不过这屋子里暖气一熏,冷香也就变暖香了。”
众人进厅,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送上茶点,皆是清灵水秀,但面庞颇生,想是那如夫人从北京带回来的,思源打趣道:“冷香不及暖香,想来暖香又不及添香了。”思澄笑道:“有什么好的,粗使丫头而已。”低声向思源道:“你看中哪一个,我送给你。”思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笑道:“大哥,我没有你那种本事,今生是不敢再做齐人之想了。”思澄哈哈大笑,两人又说起时政,思泽则同思涯讲论世界语,蕴萍两边都听了一阵,实在不感兴趣,扭头向思澜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今天怎么有胆子敢驳父亲的话?”
思澜笑道:“平常我是不敢的,今天二哥回家,大家都那么高兴,我想父亲总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掴我耳光。”这时迎春已回去带了璎儿过来,蕴萍便笑道:“看在璎儿份上,父亲也不好意思掴你耳光呀。”思澜把璎儿接在怀里,抱到思涯跟前,笑指道:“这是二伯,认识了没有,叫二伯。”璎儿很听话,娇娇地叫了一声二伯。思涯笑着说声乖,又道:“鼻子像你,眼睛像妈妈。”思澜看了迎春一眼,笑道:“本来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不过越大,眼睛越像她妈妈。”
他们兄弟姐妹谈话时,迎春便揽着璎儿坐在一旁,偶尔和秀贞聊几句。后来璎儿睡着了,迎春便同秀贞说先走,思澜道:“我陪你一起。”思源随即道:“二哥到家后,还没怎么休息,我看今天就早点散了吧。”思澄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我不敢提,怕你们说主人逐客。”众人笑了一阵,便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