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卷毛小狗谈恋爱》勒马观山

6、第六章

　　她对死亡并不恐惧，甚至感到久违的舒适，但因为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小狗变得日益担忧，也不禁有些阴暗面流露出的喜悦：居然会有人为了她的死而这么难过甚至绝望。
　　日子过得太久，便成了一滩死水，上面漂满绿茵似的藻类，底下，则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暗，对于苏郁来说，这二十多年岁月过得算不上好，但也并不算坏。
　　她童年过得像只在外流浪的猫崽，时常被大人留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自己一个人睡午觉睡到晚上。
　　夕阳西下，外面橘红色的光打过来，残阳如血。小孩裹着半叠被子，茫然起身望着窗外，只能把梦里的东西再回忆一遍。
　　大人并不虐待她，给她留了很多食物，自然也不是什么热饭。
　　有时因为饿极而自己学着做饭，上工的大人们即使回家来，也只带弟弟出去聚餐，她太孱弱了，有时这种孱弱就变成一种负累，让人不愿多看。
　　她并不气馁，像个呆板的小机械人一样踩小板凳切菜。
　　有时邻居阿婆好心来送饭菜，可怜她人这么小懂事却早，有时要嘟囔几句，夸她坚强不会哭闹，不像她小孙子被人惯坏，一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要这要那，用眼泪绑架所有爱他的大人。
　　阿婆走了，门一关，又是满室的昏暗，她无所遁逃的身影被打进来的光拉得很长，只能蚊蝇似地喃喃自语：“哭，有用吗。” 被惯坏，也得有人惯才行。
　　长大后自然好过很多，她收入并不算少，有间自己的小房子，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她好像永远也学不会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些漂亮小孩一样，屡试不爽地用眼泪拿捏别人，因此她过分冷淡，交际极少，喜欢自己一个人玩。
　　这样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没劲，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翻来覆去的，整个世界都在变得越来越无趣，教她一起丧失生机。
　　买下一只小狗是她最后的求救。
　　她拿到确诊单之后反而生出一种了然，好像应该如此，应当如此。她的生命好像早在子宫和羊水里浸泡的那刻就应该终结，谁知道阴差阳错，却苟延残喘至今。
　　她也并不期待活下去。
　　苏郁并不期待活下去。
　　早知道不买小狗了。苏郁想。
　　这简直是在造孽。
　　狗和猫不一样，骨子里好像有一种执拗劲儿，狗是真的把主人当主人的，也就是说，狗的生命里有着鲜明的等级观念，狗死了主人可以养新的，主人死了狗却很难独活。
　　那时他一哭，她的心便一颤，紧接着抽痛。
　　她有点不大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苏郁看着埋在自己膝盖处的脑袋，眉头还皱着，看起来很委屈，眼尾盈着泪，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她轻轻抚摸着苏戈柔软的发顶，极小声极小声叹了一口气。
　　养狗真的好难。
　　当有人真的为她的死感到难过，痛她所痛，乐她所乐时，她反倒有些真的无措和不解，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呢？与这样单纯热烈的情感来比，她好像显得太阴暗了，太自私了。
　　明明是我单方面的选择。她想，
　　他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一味接受，一味迎合，现在却也懂得追问为什么。
　　她惊觉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家长，明明是自己买下了小狗，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然后对一个全新的生灵给予教导关心，给予他爱和呵护，最后却又决然离开，给他最痛苦的一击。
　　她只是想要这个世界还有她的遗产，这份遗产由她留下，永远记住她的死亡，她的存在，在这个世界活她的那一份。
　　可现在怎么办？遗产会说话了。
　　她指导他，依靠他，所以一旦抛弃，一旦隐瞒，一旦被欺骗，他也不再只是接受和迎合，小狗开口追问：
　　“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又不要我？”
　　“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所以为什么不要我？”
　　那种理直气壮，那种被打回来又努力想凑上去摇尾巴的伤心，是那种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什么伤，在很健全的关系环境里养出来的稳定感。
　　治不好也没关系，因为苏戈是苏郁的狗，所以他会陪着她。但为什么不要他陪？自己一个人，不会太孤独了吗？苏戈不明白。
　　对狗来说，失去主人是一件比死亡还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