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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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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一直认为绿眼睛是种适合野兽的眼睛颜色。
这倒不是说他对饿狼是绿眼睛这种童话常见比喻有什么认知,众所周知五条家的六眼启蒙读物是数学教科书,童话大抵是还在胎内时候听的,且读得还是桃太郎咔嚓咔嚓山之流,没有那等安徒生和格林——开玩笑,主要是五条悟本人在能独立思考后对童话没了多少兴趣。
总之,要让他本人形容野兽的眼睛,那么与野兽挂钩的不是饿狼,也不是因为特殊晶点,在夜晚集中反射出来的错觉绿色,而是生着绿眼睛的有生以来第一场败仗的敌人。
他对伏黑甚尔没多少敬重之心,哪怕人死在了手上也没有,但事后切切实实把对方的一切给翻了个底朝天,洞穿大脑的刀刃似是帮着将其刻进他的记忆里,以至于日后许久,无下限与反转术式把他推上更高的神坛,他听到能破解术式的武器时也势必第一时间跑去将其摧毁,丝毫不管咒具到底是几级,能不能阻断他的术式,总之毁就是了,好比一朝被蛇咬,十年满世界烧井绳。
但野兽在他手上死了,却留下另一个绿眼睛的幼崽,不到他膝盖高,抬着头警戒又疏离的看着他,说:“不用告诉我他的事。”
十九岁的少年人想,哇,这么野。可不告诉幼崽他父亲的事,那么日后幼崽没有好的教导,长成了野兽,又该怎么办呢?
他并非畏惧野兽出现,事实是能伤到他的野兽都死在了他手上,还没死的烂橘子也终是要死的,他看幼崽,就像咒术师看完天逆鉾再看菜刀:不是完全不相干,但要画等号只觉得啼笑皆非,甚至有些怜悯之心滋生出来。
五条悟不打算让幼崽自由生长成野兽,不是因为对方可能会如他父亲那样给他带来伤害,也不是因为莫须有的责任心,单纯是因为他不想。
一般人行事时总得要衡量许多,做这件事是为什么,能得到什么,做完了会怎么样,不去做会怎么样,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会怎么想……五条悟不同,他深知只要够强,那么就不是他被规则束缚,而是他来制定规则,如此才能恣意妄为地生活。因此,他的想法永远高于道理道义,做下的决定深究起来没有什么一二三,单纯是他乐意。
伏黑惠于是被带上另一条路,他的绿眼睛依旧会如野兽那样印入硝烟与血,依旧会用于锁定敌人同捕捉弱点,但他不会成为野兽,伏黑津美纪给他带上项圈,五条悟则是绝对的保障与后路,有这两个因素,伏黑惠与伏黑甚尔再怎么相像,刻在骨子里的血缘再怎么衔接着,也永远不会重合。
野兽继承下来的绿眼睛也在从“五条先生”过度到“五条老师”的时刻中变化,哪怕在训练与战斗的时候会因屏息隐匿而变深,成为蓄势待发、自隐秘角落探出毒刃的森绿色,可脱离那些时刻,绿色便像湖水也像林木,柔的、和缓的、微微晃动的,混着平和或无奈,有的时候还混着温柔或懊恼,总之是软的、透的,摆明了给看,好像剥开荆棘,里头竟是鸟巢,窝着一只羽毛柔软的鸟。
与其说伏黑惠缺乏情感,不如说伏黑惠不去表达情感。
他出生在爱之中,名字便是极深爱情汇聚而成,可天不遂人愿,爱用尽了,剩下的就只有苦了,而苦会教育人不去信好的东西,不去爱好的东西,伏黑惠聪明且听从教导,因此就不去信。
他知道死死追着一个人反会被其抛弃,也知道不必要的爱会让人感到沉重,人都是失去累赘才能活得轻松,得到和失去不是可能性,而是必然。
五条悟看出来这些,很少有东西能彻底瞒过成长的六眼,但六眼打小不是问题儿童,而是问题本身,你要问一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另一个问题,就是拿着不足够的条件去做一道不全的题,彼此矛盾,无法解答。
好在世事能将五条悟推至如今这幅可信但不值得尊重的模样,那么自然也能将伏黑惠推至成熟,一道苦能用另一道苦来解决,五条悟并非面面俱到不舍得学生吃苦吃亏的老师,鸟要学会飞就得先被从巢里推下去,他让伏黑惠落去同龄人之间。
别的场所的同龄人对伏黑惠的成长有没有帮助他不知道,但咒术界的同龄人绝对有,毕竟咒力来自负面情绪,而负面情绪来自痛苦,咒术师人均具有不幸的天赋,人人都落着疤带着伤还得往前走,伏黑惠在里面不说如鱼得水,好歹也是相得甚欢,同类带着同类往前走,入了死角他便出来挡住。
伏黑惠因而从那个只有伏黑津美纪和五条悟的巢穴里走出来,他的眼睛还是绿色的,越长大,眼眶的棱角就越尖锐,看人时哪怕什么威胁的意思都没有,也还是会令人下意识紧绷,柔和下来也越发明显,像春风晃动树叶,天幕坠下阳光凝在最新叶面上所投下的色彩。
明明轮廓越来越像野兽的眼睛,可却离野兽越来越远,五条悟忍不住为自己的教师生涯献上掌声,这样久的时间,他教了个最得心的学生出来,属实是一大成就。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优秀教师想。
绿眼睛不再是野兽的眼睛了,却成了更令人不安的存在。
伏黑惠在看他,这是显而易见的,少年看人的时候会把目光收敛得很好,这或许是血缘留下来的技巧,或许是禅院真希对练时候顺带教的,或许是十影的天赋,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瞒过五条悟,何况伏黑惠现在看得太深了。
就像在研究一道不会造成伤害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思量和探究,甚至混有一点审视裁决的色彩。
这种视线由伏黑惠来作出是相当怪异的,他们之间认识的太久,伏黑惠早就习惯监护人的一切,五条悟在外的样子他见了很多次,在内的样子更多,他的打量多数时候都是浅而缺乏好奇心的,加上伏黑惠本身对他人她物保有疏离态度,目光有时甚至比路人的注意还要淡。
可现在伏黑惠看得很认真……认真得过了度,目光几乎是成了实质地落过去,且并不掩饰,也不分场所,五条悟在训练场给他们当陪练教导时他这样看,五条悟出差回来给他们带伴手礼时他这样看,五条悟在公寓里靠着睡椅享受休假时他也这样看……看得默不作声又坦坦荡荡,与其说是明知道会被发现也不避让,不如说是并不认为被发现自己在看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确实是没问题的,没有杀意也没有恶意,是一种重得厉害的关注同评判,他像最斤斤计较的买家,蹲在称前仔细看重量是否平衡,指针是否完全停下,是否指着一个精确的数字,看得仔细又认真,丝毫不具备攻击性,也不介意五条悟骤然回头和他对视,遇此情况还能泰然自若地点头示意。随后接着看。
五条悟本该不介意被这样看着,他奉行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出行毫不遮掩自身,绷带眼罩戴得毫不介怀自己被围观,可偏偏他就是在意得很。
一手养大的小孩似乎从没这样看过他、不,还是有的,在最开始,他刚刚将他们接手的时候。
那个时候伏黑惠站在一个颇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好似他是下一刻就打算把他们卖掉的恶人,屏息凝视地认真注视着并警戒,他动动手指都能挑动对方的神经,直到五条悟给他们安排好衣食住行和学校,甚至在人眼前祓除数次咒灵,小孩才终于以认知到他强大到无需从自己身上取得什么的状态,接受了他什么都不会做的事实,不再那样看。
五条悟不需要一个小孩的命,不需要卖小孩的钱,不需要小孩给他提供什么帮助,他强得超出规则,强得不讲道理,强得什么都触手可得,伏黑惠于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因此一切都只是他乐意。
于是小孩收回那种带着重量的视线,用轻得像一阵风拂过面侧的目光看他,后者不常有,也难以被发现,只有在收到甜点、热饮,盖上毛毯的时候才恍然于原来被注视过了。
现在那早就被五条悟忘记的带着力道的视线重现于世,他快速捕捉,心潮起伏,第一反应是自己回顾往前三个月都有什么意外发生:任务、任务、任务、训练、购物、休假、任务、聚餐、任务……平平无奇,毫不特殊。
那为什么伏黑惠要这样看他?
五条悟先是旁敲侧击一番,二年级生不知情,一年级生发现但不以为然,钉崎野蔷薇表示我以为你们又吵了什么,上次去商场的时候伏黑不是被你塞了一嘴巴芭菲冻得头疼牙疼,瞪你的时候可比这个重,虎杖悠仁表示看就看了,你又不缺块肉,他看你是你的——哦,不好意思,这是两面宿傩说的,没说完就被拍回去了,五条悟还补了一击弹指,表示非高专一年级禁言。
总之,旁敲侧击一无所获,五条悟于是选择直接询问问题本身,伏黑惠对他的询问并不意外,但也没有直接解决,少年人实话实说:“嗯,是在看您。为什么看?麻烦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没有忽然发现您帅气这种可能。真要说得话,我在思考一个与您相关的问题……就算说出来也没法解决,因为我自己没确认问题本身,如果理解了我会问您的,现在姑且还在调查中。”
五条悟摸摸下巴:“惠长大了啊,好坦然,小时候明明被我发现在看我还会猛地别过头去不承认,啊,以前也有这样看我的时候哦,会是在思考一样的问题吗?”
“以前也有?”伏黑惠真切不解,但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他深知把话语权交给五条悟将会带来怎样讲故事似的应答,“虽然不记得,但应该不是。”
“不怕我要求你不看吗,居然都不说什么‘如果给五条老师带来困扰了我会收敛的’之类的话。”
“如果给五条老师带来困……”“诶、停停停——”“扰了我也还是会看,”伏黑惠坚持说完,随后看眼前夸大的吃惊表情没忍住勾了勾唇角,“就是这样。反正您肯定不介意。”
瞎说,他在意死了。
得不到回答,还得被那种放在别人身上能自然忽略,放在伏黑惠身上则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洗练,五条悟深刻领会到不能自信于自己被注视的经验,未知同异常像片羽毛挠得他心痒,别说习惯,他几乎在独处的时候还下意识想捕捉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他想伏黑惠到底在自己身上衡量审视着什么,五条悟会被很多人衡量价值,但伏黑惠的衡量更接近一种裁决,好比一边放着羽毛一边要放心脏的天平,绿眼睛里藏着标尺和砝码,其主人无意识地使用它们,却没有一个具体需要求取的值,五条悟觉得自己再被一次又一次地于视线中调整位置,一次又一次地放入天平,和许许多多的概念称量,又被放开。
所以,朱斯提提亚束带下的眼睛也会是绿色的吗?
正义女神的眼睛同野兽的眼睛难说哪个更高,哪个更令人畏惧,不过五条悟觉得他带大的幼崽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也很不错,只是这审判第一次落下竟往监护人身上放实在有些敌友不分。
伏黑惠这一看看了很久,久到五条悟从浑身挠刺到心底挠刺,久到五条悟在梦中感受到视线都不以为然,知道自己在梦里也深受其扰,得找个办法让伏黑惠吃亏给补回他的心理创伤。视线太过扰人清梦,他半梦半醒地眯开眼一看,果不其然,伏黑惠在卧室的椅子上坐着看他……
……
……啊?
伏黑惠在卧室的椅子上坐着看他?
六眼猛地睁大睁全,伏黑惠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和他对视,表情介于沉思和恍惚之间,昏暗的卧室令他的身形趋于模糊,但眼睛反射微光,是绿色的,很清晰。
五条悟的大脑不断浮现问题又快速自我解答,无数字句冒头又自己下去,为什么伏黑惠在这?他当然可以在这,五条悟的住所不是给他一份钥匙就是录了指纹,再不然还有密码分享,有时候他自己一时兴起换了常用密码,扭头还得问问伏黑惠记不记得,因此伏黑惠在这所住宅内是很正常的。
那为什么伏黑惠在卧室?这更简单,为了看他。
为什么伏黑惠要看他?这个问题他们探讨过了,答案不明。
为什么伏黑惠表现得那么坦然,这是成年男性的卧室,私人空间——哦,对,五条悟也入侵过不少次小孩的卧室,他们之间没那么界限分明,或者说最强没那么多局限,他乐意去哪就去哪,哪天在浴室忽然冒头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伏黑惠认真划分距离,好似小学生刻下三八线,只是被带领着时不时得自己把手伸过去,打开房门拉开窗帘,把醒了硬是不肯起的最强叫起来。
伏黑惠未必跟着监护人学坏,但骨子里还是有报复心和少年气性,一时兴起效仿监护人平日无界限的举动进了他的卧室吓他一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思考到这里,用时零点三秒,五条悟润了润嗓子,试探性发言:“惠,你在恶作剧?”
“哈?”伏黑惠不大理解,“为什么这么说?”
“那有什么我忘记掉的约定吗?”
伏黑惠拿起手机,翻了翻交流历史与日历与备忘录,放下手机,这才肯定地开口:“没有。”
“大冒险?”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别猜了。只是我觉得问题我已经想通了,所以来看看,您接着睡就行。”
五条悟默默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吧,还挺远的,他的卧室什么时候这么大了?总之,伏黑惠还是从他这个动作中领会到他意思,眉心轻轻一皱,随即从椅子上利落起身,显然是要离开这里,给他一个合适的睡眠空间。
他行动果决自然到都走出卧室门槛一步了——怪不得五条悟没被吵醒,原来一开始就没关门——男人才回神拦他:“等等等等等、惠,所以你想通什么了?”
“没什么。”绿眼睛回头来看他,那种揣摩着什么的探究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但目光带来的细微的痒意还是存在,怪异的痒意沿着瞳孔往神经灌入,随后带动全身感知都酥麻起来。
朱斯提提亚一手持剑一手握天平,双目为布料覆盖,要裁决罪恶,绿眼睛的人终于明白天平该怎么用,他的衡量行为告一段落,裁决器放在眼睛里,左边是他鲜红的心,右边是等待称量的存在。
伏黑惠没说自己被养了九年却在某个清晨看到监护人对他露出笑的脸忽然心跳漏了一拍;没说自己的目光停驻在男人的身躯上时用的不是孩子看大人的状态,而是一个男性看另一个男性的方式;没说自己午夜梦回立在镜子前深呼吸,抬头看到自己眼眶泛红手指颤抖,为梦中双手交缠的感受战栗;没说自己花了多久去衡量和思考这一切,最终屈服于少年人不讲理的感情也驯服了它,才会在傍午坐在拉上窗帘的男人的卧室,默不作声地注视对方。
或许五条悟是对的,多年前他极为认真地看五条悟时将其从陌生人和恶人的定位转到了监护人与恩人上去,现在他极为认真地看五条悟时又在监护人与恩人的基础上加了条恋慕者。
不过他驯服了自己的恋心,不至于去做表白或妄想,伏黑惠活得冷静自持,他深知有些事不应该追,哪怕他花费如此之久的时间弄清楚这不是少年人的误解同冲动,而是一份真切的情感,也不打算将其袒露出去。
因为是少年,所以轰轰烈烈无所畏惧,但也正因为是少年,所以冲动不稳不值一提。
他想自己加上去的标签终有一日还是会自己掉落的,好比恶人。他不是不能喜欢五条悟,他可以,且在走入卧室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会认真地喜欢,但他更清楚这份情感没什么用处,也不应该出现,只会徒增两人的尴尬。
一个更好的办法,他可以用漫长的时间洗刷掉它,这将是一场好的初恋,是伏黑惠一个人的战争。
“我只是想明白,”伏黑惠用一种好像他也困了的低缓声音说,“五条老师确实很重要。”
五条悟应该睁大眼睛欢呼喝彩,掏出手机要求他再说一遍然后炫耀满整个高专,说养大的小孩终于袒露心声,五条大人大胜利。可他愣在床上看伏黑惠走出房间,贴心地帮他合上门,一分钟后公寓的门也合上,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地少年人一身轻松地离开,留下茫然却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成年人盯着卧室的座椅发呆,硬是一句话没挤出嗓子。
伏黑惠不再于同在一片空间时用那种眼神看他的第一分钟,五条悟浑身挠刺。
他在课上顶着学生谴责的眼神摸出手机,搜索记录是梦游和幻觉,不亲近的孩子忽然夸自己是什么意思,所以朱斯提提亚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以及如何理解你很重要这句话。
现在他输入新的问题:该怎么让人用很重的眼神看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