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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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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对着我叹息,节奏悠长,带给我对于一切不死之物的冷漠和平静。”
——阿尔贝·加缪《是与否之间》
一、
1919年的春天,我在开往远东地区的船上第一次见到蝴蝶夫人。
那时候,大战刚刚结束,死亡的深重阴翳仍然蒙在每个人的心头,我那艘船上载着的大多都是些愁眉苦脸的年轻人,或者因为各有各的烦恼,平日里并不过多交谈。只有在每天晚上吃完饭的时候,大家才会聚在一起,安静地听两位法国人弹琴唱歌。
这里,请允许我先短暂地介绍下我自己。我名叫赤苇京治,是一名无国界医生,这次乘船横跨几万里汪洋回到那块我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主要是因为上个月收到了族中亲属的一封信。信中言明,我的外祖父前不久已经过世(战争年代局势动荡,根据信上的日期,我收到信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已经过世约有半年之久了),而按照遗嘱,家族里有些产业理应归属于我,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回去看看。
其实自从我母亲千里迢迢从远东来到法国,族中的大小事务我们便不再涉及了,不过,等到我将信件转交给母亲,和她商议一番之后,我最终还是决定回远东一趟。其一,外祖父去世,我家本也应当有人回去看看;其二,便是来信中所提到的事。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的外祖父一面,对他的印象大多来源于母亲房间中挂着的肖像画,但即便如此,他仍在遗嘱中将自己的几处房产添在了我的名下。对此,说我心中没有一丝波动是绝无可能的。
因此,这月初,在安置好双亲之后,我暂时关掉了在马赛的小诊所,和一直跟随我的几名同事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拎着一只手提箱登上了这艘邮轮。
……
起初,船上的生活很是枯燥。对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大家都保持着克制的礼貌,行事也相对谨慎。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有一部分人还是相互结识,像是不堪忍受终日的沉默一样,就算个性再沉静的人也会变得健谈起来。我也是如此。
在我隔壁房间的是位苏维埃俄国的小伙子,我们都叫他列夫。列夫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皮肤和所有俄国人一样白得透光,头发也总是用梳子梳得很整齐;他的个子很高,粗略估计要超过六英尺,明明身材偏瘦,站直了竟也显得有些魁梧。偶尔在走廊里遇到他,我常常不得不笑着闪到一旁,请他先行通过。
列夫为人善良,非常活泼,我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和他熟识了起来。后来,无意间听说他对扑克感兴趣,便邀请他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到我房间来,教他打桥牌。列夫的法语说得不太好,其中总会夹几句俄语,连带着还要做表情、比手势。有时候,那样子太过滑稽,我们忍不住笑,他却也不介意——他这一点真是非常招人喜欢。这样,渐渐地,我也感觉船上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一天夜里,我正准备睡觉,列夫突然过来找我,表情严肃,身体也紧绷着。我从没见他这样,暗自有些吃惊,便披上外套起身,问他有什么事。
列夫关上房间的门,用那双深绿色的瞳孔盯了我片刻,才低声道:“医生,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要分情况,列夫,”我说,“如果你是想打桥牌,或者不小心腹泻,那么或许相信我要比你随便相信一个什么人来得更为妥当。”
“谢谢你,医生,”列夫没有理会我的俏皮话,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神情很是焦急,“请您随我来,我的同伴出了点事情。他的身份很特殊,其实我们……呃,我们不敢声张,但你知道……外面在下雨,他们没办法去甲板上。”
他一着起急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知道他很需要我的帮助,当即也不再玩笑,回身锁好贵重的东西便推着他往外走。然而列夫又回过头,朝我说了两句俄语,然后急切地比划一个小箱子似的东西。
我眨了眨眼,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要我去替他的同伴看病。
之前我们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列夫曾提到过,他还有两位同伴在这艘船上,但随后却并没有要引荐给我的意思。我这人向来知趣,也明白人与人之间必要的分寸感,因此从未主动提起过……
然而,当我终于拎着便携式医药盒,走进列夫那两位同伴的房间,下一秒,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就抵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那是一把手枪。
这般情形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实属平常。我慢慢举起双手,任由对方接近我,继而翻遍身上每个能够藏匿危险物品的地方。其实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事已经在我身上发生过无数次,但遗憾的是我始终不能习惯,每次遇到还是不免心惊肉跳。
“抱歉,医生,”男人在我身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疲惫,“我无意冒犯,但事关我们自身安全……总之,请你原谅。”
“没关系,”我说,“现在看来,我的命是保住了。”
男人似乎是笑了笑,把枪从我的太阳穴处移开。房间里没有点灯,门也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我偏了下头,发现列夫没有随我一同进来,这让我打心眼里有些无奈——他就不怕同伴一枪把我崩了吗?
“我是黑尾,黑尾铁朗,列夫的朋友。”
男人说完这句话便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了一点缝隙。
湿冷的海风从窗缝中涌入,我不由自主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屋里很黑,隐约间,我看到黑尾俯下身,像是朝什么人说道:“医生来了,列夫请他过来看看你的病。我把灯打开好吗?”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从黑暗中传来。
“我已经把窗户打开了,没关系的,”黑尾走过去,坐到床边,像是把对方抱在了怀里,“你烧得太厉害了,这样下去我们没法再出门。你难不成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
我循声转过视线,发现床头倚靠着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头金色的短发——即使是在阴雨连绵的夜晚,这也能让他与周围的环境区别开来。我站在门边,听着黑尾又低声劝了对方几句。最后,他没办法地抬起头,对我说道:“我很抱歉,医生。他还是不愿意开灯,您能就这样过来看看他吗?”
“当然。”我点点头。
黑尾帮我拉了把椅子过来,我刚走过去坐下,就感觉雨丝从打开的窗缝飘进来,伴着湿冷的海风打在我的脸上。
“这里太冷了,”我对坐在床边的黑尾说,“既然他生了病,那为什么还要开窗户呢?”
黑尾正想解释,那位年轻人开口了:“……因为我害怕。”
“我到了密闭的空间里就会很紧张,感觉很难受,有时候甚至呼吸都会……”说到这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像是说不下去似的,“抱歉。”
屋里太黑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好从医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试探着递过去,之后又去询问黑尾这几天他吃过什么,又去过哪里。
黑尾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语速适中,且具有条理。在他叙述的过程中,那个生了病的年轻人会时不时地从旁补充一到两句,然后黑尾再从刚刚断掉的地方接续——说实话,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们确实是列夫的同伴,我是很难将这样两个人同那个快乐的俄国小伙子联系到一起的。
几分钟之后,体温测量结果出来了。我借着窗边的那一点亮光查看,发现有一百零三华氏度。正如黑尾所说,他烧得很厉害。大概是不想待在房间里,他们每天都去外面吹风,这样,年轻人身体弱,时间久了就受了风寒。船上的医疗条件本就不好,而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愿请船医诊治,以至于病得这么重了才找到我……
我帮他开了半片退烧药和一点维生素片,又嘱咐他们,海上天气不好,窗户是不能再开了,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可以稍微开一点门,请好心的列夫来替他们把守。我想列夫应该是很乐意的。听了我的话,黑尾和那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门口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随后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临走前,黑尾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来几个英镑,又回身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一件什么东西,不顾我的推脱一定要交给我。我拗不过他,最后也只好收下。
“非常感谢您,医生。”
“不客气,你们应该感谢的是列夫。”我笑笑说。
黑尾也笑了起来。“我会的。”他说。
在那之后,我告别他们(当然,还有站在门口的列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时候不早了。我换下衣服,刚要躺下,忽又想起刚刚黑尾拿给我的东西。
短暂思忖片刻后,我还是重新点了灯,从外套口袋里将它翻出来,拿到灯前去看。
——那是一枚蝴蝶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