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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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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晚之后,有整整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列夫。我料想他真的是被黑尾叫去守门了,不由在心里暗暗朝他道歉。毕竟办法是我提出来的。
不过列夫不在,我的生活确实少了很多乐趣。有天中午,我在餐厅碰到了莱格利斯先生。莱格利斯是经常和我们打桥牌的另两位朋友之一,英国人,留着一口非常壮观的络腮胡——与之相比,他头顶的头发反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他见到我之后很高兴,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坐,还好奇地询问我列夫去了哪里,怎么这两天都没有一起打牌了。
我感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便耸耸肩膀,推脱说我也不太清楚。欧洲的战乱刚刚平息,各方势力都没有完全撤出,身份地位特殊的人绝不在少数。我不敢说列夫他们绝对归属于哪派势力,但就算有朝一日他告诉我,他实际是苏维埃俄国潜伏于德国的间谍,我也不会表现得非常震惊。
不过,这件事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小的。因为一个人可以装傻,但却没办法装出天真,而后者又恰巧与“间谍”这份工作相互排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列夫所向我展现的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他相信我那样。
况且,我总觉得我离真正的答案已经不远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心理,可能在潜意识里我仍然对他们十分好奇,又或者是出于医生对病人的直觉……总之,我觉得或许之后的某天,我还会遇到那个金发的年轻人。
……这样,到了第四天的傍晚。
那天早晨醒来,我就感觉精神不太好,一直没什么胃口。直到晚餐前,我也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一点热牛奶。
傍晚的时候,我在屋里看书,因为汽笛的声音本能地向外看去,却发现这天的晚霞特别美。烟紫色的薄云正笼罩在温暖的天空中,太阳西沉,没入广袤无边的太平洋,然而沉重的金光从海与天的虚幻中诞生出来。我坐在窗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决定放下书,到甲板上去看看,正好透透气。
然而让我哭笑不得的是,那天甲板上人满为患——哪怕是吃饭的时候,我也没有在餐厅里见过这么多人。大概人类总会受到自然之美的召唤,在这一刻,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跑到这里来,都凑在护栏旁,嬉笑着共同欣赏白昼的消亡。
我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些在人群中艰难走动的水手,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
实际上,比起这样的热闹,我情愿多走两步去往船舷的位置。我们的船向西行进,我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块位置是不那么容易看到夕阳的——我就准备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支烟。
然而,等我到了才发现,这里也并不冷清。
除我之外,船舷处还有一对夫妇。那男人生得很高,身形也很挺拔;他穿一身黑色,五官与表情都尽数隐藏在软呢帽的阴影里。与他相比,他的夫人就显得格外娇小,她挽着自己丈夫的手臂,披着一件深红色的斗篷,从钟型帽前垂下的黑纱遮去了她一半面容,只有耳后几绺金色的短发格外明亮。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们依偎着往旁边让了让。我摘下帽子朝他们鞠了一躬,并不上前打扰,在与那名女士间隔两米左右的地方掏出烟来,点燃,深吸一口。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印象里这是半个月以来我见过的最美的天空。我夹着烟,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天边的海鸟和船舷下方深沉的海浪,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见到许多名义上的亲眷,突然又有些烦恼。
正当我思索着该将外祖父留给我的几处产业作何处置的时候,旁边忽然穿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是那女士的手套不小心被海风吹掉了一只——就落在我的脚边。
我弯腰拾起那只手套,走过去递还给他们。那男人同我一样生了副亚洲面孔,见我帮忙,隔着很远便摘下帽子对我道谢,女士接过手套后则朝我伸出手。见此,我低下头,假意吻了下她的手背。
然而,等到再抬起头来,只见那男人咧着嘴,朝我笑道:“你好啊,医生。又见面了。”
我盯着那双狡黠的黑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
“是你!”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晚用枪指着我的男人——黑尾铁朗!
“那晚屋里太黑了,我根本认不出你来,”我瞪着眼睛说道,“很高兴见到你,黑尾先生。这几天你们还好吗?你那位朋友的病如何了?”
“托您的福,医生,他已经好多了。”黑尾微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们刚刚还在打赌,赌你是否能认出我。”
“很遗憾没有,”我也朝他笑了笑,“如果因为我的缘故,令你们其中一位输掉了一些英镑,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黑尾低头,笑着拍了拍那只挽在他臂弯的手,“我的夫人相当有钱,想来应当不会介意。”
他丝毫不吝惜朝我显示自己对妻子的珍爱,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者说,我原本也没有想到他还带着自己的妻子,这对他们这类身份特殊的人来说,似乎是个相当冒险的举动。但既然他们并不避讳我,那么我也不会故作姿态……我接过黑尾递过来的烟,与他攀谈起来。
黑尾说话很是风趣。他并不是那种能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的侃客,却因为态度温和,又懂得照顾他人情绪,叫人感觉和他说起话来很舒心。我站在船舷旁边,听他讲些列夫的事情,偶尔听到某些过于荒唐的地方,就和他一起笑出声来。
“难不成这几天他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帮你和朋友守门吗?”我笑道,“怪不得我总是看不见他。我们之前总在一起打桥牌,没了他,大家都很无聊。”
黑尾笑了起来:“也是多亏你能教会他,我教了他很久他都学不好。我的夫人也很擅长打桥牌,不过她嫌弃列夫打得差,总不愿意与他配合。”
“这怪不得夫人,”我诚恳地说,“他确实打得太糟了。”
在黑尾的笑声里,我忽又想起他那位生病的朋友,便半开玩笑半提议道:“其实如果你们不介意,等你的朋友身体好些了,我可以和你们一起打。我对自己的牌技多少还是有点信心,只是要委屈列夫帮我们守门了。”
“医生,并非是我不乐意。”黑尾眨眨眼,表情中带着些许促狭,“但你知道,三个人是没办法打桥牌的。”
我飞快地看了眼站在他身旁的女士。“莫非……是夫人不方便吗?”
“不,我想她是很乐意的。”
“那么,是你的朋友不会打牌?”
黑尾笑了起来:“他的牌技很是高超。”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完全把我搞糊涂了,而仓促之间,即便我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间却也难以发现其中的奥妙。
这时候,只见黑尾的妻子将手从他的臂弯中抽出来,摘掉了头上的软帽,露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她含蓄地朝我笑笑,接着,轻声说道:“他在故意作弄你呢,医生。”
听见这熟悉的少年人嗓音,我几乎跳了起来。
“老天……是你,你们是一个人。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