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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爆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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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绝望与惊恐顿时将人湮没。
烈烈火焰由一小团到铺天盖地、满眼的炽烈,只在一夕间。
陆夕眠缩在榻上,无处可逃。她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
震耳欲聋的爆炸的音潮与滚.烫热烈的火焰无情袭来,右侧身子被灼灼热流包缠。明明没有火烧来,热浪却仿佛就在身侧一般,灼/热难耐。
同样的痛苦她曾遭受过一次,眼下又重温了一回。
木门被崩开,有木碴飞了过来,划伤了陆夕眠护在头侧的手臂。她感觉自己的右耳嗡鸣作响,脸颊上有温热的流体流下。
耳朵的尖锐疼痛叫陆夕眠意识又模糊了起来。
她终于确定,自己的的确确是又活了,回到了两年前,她十六岁,右耳刚受伤的时候。
耳朵太疼了,脸颊湿湿的,分不清是汗从额角滑落,还是别的什么。分不开理智去思考重生的缘由,她便眼前一黑,疼昏了过去。
……
巨响震动了半座宫廷。
承文宫中正享宴饮之乐的众人皆一惊,目瞪口呆朝外看。各世家贵族与朝中大臣皆坐在案几后,左顾右盼,惶恐不安地私语着。
高坐于上位的年轻帝王亦微微皱眉,沉声道:“发生何事。”
他对着身侧的宫人问话,自有人出去打探,很快人回来,答道:“御花园东南角那边有浓烟,似是走水了。”
走水?走水怎会有那么大的动静?大地都抖了三抖,好像什么东西炸了一样。
顺帝紧拧着眉,“御花园东侧的宫殿不少……赵继泉,皇后今日在作甚?”
候在一旁的总管大太监应声:“陛下,皇后娘娘请了不少世家的姑娘赏花。”
“在皇后宫里?”
赵继泉摇头,“在年喜宫,老奴已着人去瞧了,想必不多时便会有回信。”
顺帝脸色稍缓,嗯了声。
他再次握起手中酒盅,冲下头众人举杯,“一些小事,继续奏乐吧。”
今日是宣王殿下回朝的日子,顺帝为皇弟大摆宴席,接风洗尘,他不想因为一些小事便扰了雅兴。
皇后那边不知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三天两头的没完没了,他今日有要紧事,实在脱不开身,不想去管。
这般想着,便转头看向身侧离他最近的青年,笑着问道:“十弟,今日这歌舞可还喜欢?”
下首位的青年闻声抬头,一双天然带笑的狐狸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他一身清雅白袍,姿容矜贵,正襟危坐时背脊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间,皆规矩得无可挑剔。
那张温文无害、俊美清逸的玉面上,带着让人轻易能放下戒心的,斯文又和善的笑容,长长的睫羽覆下来,半遮了潋滟深情,多了几分乖巧顺从。
“皇兄盛待,臣弟惶恐。”
青年一贯是温和守礼的性子,连声音都清润动听,不紧不慢地,叫人听得心里无比熨帖。
他举起自己的酒盅,送至唇边时,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下。薄唇轻抿,清醇美酒滑入腹中,又低垂了眼眸。
动作斯文优雅,将规矩与分寸刻在了骨子里,一举一动皆践行。
薛崎最喜欢自己这位皇弟的便是这一点,他笑道:“你此去江南料理案子,一去便是数月,实在辛苦,今日回家,不必拘谨。”
青年这才犹疑着抬眸,不解道:“臣弟不觉拘谨,臣弟很舒适畅快。”
皇帝又笑了,摆手道:“也罢,你一贯如此。”见弟弟酒意上脸,神色似有倦怠,便不再拉着他说话,转而关切起旁人来。
宴席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薛执放下酒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旁人皆以为宣王殿下不胜酒力,极有眼色地不去叨扰他。
有几个久慕宣王风姿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小声赞叹着殿下即便酒醉,也分毫不失体面,斯文得体,温文尔雅。
可若是有人大着胆子凑过去瞧,便能看清他半掩着的黑眸里,半分醉意也没有。
一曲未毕,前去探查情况的小太监便回来了,他脚步轻而快,躬着身避着人群走到了赵继泉身侧,低声耳语。
赵继泉脸色变了变,转身又低声向皇帝禀明。
赵继泉的声音已经压到极低,四周人听不到内容,皆迷茫看着。
薛执正襟危坐在案几后,半阖了眼眸,放轻呼吸,任由那边清晰的低语送入自己耳中。
“金宁宫的膳房走水,动静大些听说是有人私藏了爆竹,厨房的火蔓延过去,不小心点着了,现下火势已然控制住。”
皇帝深深皱眉,“膳房?金宁宫不是一直空着,最近住人了?”
“是三公主留了大长公主家的两位姑娘小住,这几日就宿在金宁宫里。”
“姑母家的?人受伤了没?”
赵继泉摇头,“程姑娘还在宴上,赵姑娘回去取东西,正巧看到了火势,受了惊吓,就是……”
赵继泉说到这,脸色又白了两分,瞧出他神情不对,薛崎皱眉,“就是什么?”
赵继泉躬身,声音又低了低,“陆大将军的女儿那时正在金宁宫的偏殿小憩。”
薛崎蓦地转头,“你说什么?!”
赵继泉苦着脸,“听说是受伤了。”
偏殿距离小厨房最近,想必受了不小的冲击。
薛崎脸色难看,带着青玉扳指的手紧攥酒盅,心底掠过思绪万千。
镇南大将军陆绥铮两年来守着南境,此时此刻人正在大胜回京的路上,按着前线传来的消息,再有不足半月便能抵京。
薛崎本有拉拢嘉奖大将军之意,所以才命皇后留陆夕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女儿却在宫里受了伤。
笃地一声轻响,薛执将手中杯轻轻落下。
皇帝没有听到,冷着脸道:“你亲自去看看,跟皇后说,朕待会——”
“咳,咳咳……”
皇帝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压抑的轻咳声打断,握杯的手顿了下,抬眸望向发声处。
宣王的手抵在唇边,正隐忍着,轻轻地咳。
薛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身有旧疾,身子一向不好,眼下他似是艰难地忍耐,却仍无力抵抗喉间的痒意,不小心咳出声时,他还面露歉疚,仿佛自己做了十分失礼的事情。
薛崎眼底闪过深思,顷刻间有了主意。“十弟。”
青年缓了两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臣弟在。”
他瘦弱的身躯如松柏般笔直挺着,白皙的面上带着薄红,薛崎有些不忍开口。
今日这场宴请来了京中大半的世家年轻公子,一是为薛执接风洗尘,二则来,薛崎还想趁此机会,为他的大女儿择一良婿。
皇后在他耳边念叨了许久,说孩子大了,该早些定下一门好亲事。薛崎舍不得女儿,总是推辞着说再等等看。
前几日大公主已过了十五岁及笄,今日若再没个结果,晚上皇后怕是又要埋怨不休。
择婿之事不可再拖,可眼下……
薛崎一时间抽不出身,本想着让赵继泉代替自己先去问候一番,待宴席结束自己再去瞧瞧,事总有个轻重缓急,他虽在意陆家女,可论重要程度,却也越不过自家女儿。
宣王离京太久,倒是叫薛崎一时间没想到他来。
思来想去,宣王是薛崎最信任的人,有些事交给他会更让人放心,由他出面,也更显得皇家的重视。
“阿执,近前来。”
“……”
**
陆夕眠再次清醒时,榻前正围着许多人。
“醒了醒了!”
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陆夕眠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几张熟悉的脸。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的,望着她的表情或庆幸或担忧,自然也有幸灾乐祸。
无需开口询问,便知眼下的情况。右耳处的剧痛钻心蚀骨,疼痛使人清醒,陆夕眠的思绪在此刻无比清晰。
她果真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
泰景三年六月,皇后娘娘邀各家夫人与姑娘们赏花。席间她不胜酒力,向皇后娘娘告罪后,移步到年喜宫旁边的金宁宫偏殿小憩。
醒来时,她十分不幸地遇上了金宁宫小厨房走水,火苗溅到了内含火药的爆竹上,剧烈的炸响将她的耳朵震伤了。
至于后宫为何会有爆竹,什么样的爆竹可以震伤她的耳朵,膳房当时又发生了什么,或许曾经皇家给过爹爹交代,但陆夕眠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她当初右耳损伤听不清声音,很长一段时间意志消沉,家人害怕勾起她伤心往事,个中内情对她只字不提。
就在陆夕眠迷茫地睁眼,因疼痛而眼底含着泪,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右耳时,榻沿上坐下一个三十左右的美貌妇人。
女人身穿着花纹繁复绚丽的大红凤袍,雍容华贵,仪态不凡,陆夕眠认出这是苏皇后。
苏皇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眉目柔和,“陆姑娘可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
温柔似水的话语落在陆夕眠的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她直勾勾地望着苏皇后,懵懂的模样倒叫对方自责不已。
苏皇后想起方才太医所说,再看着被纱布紧紧包裹的右耳,脸上的愧色更浓,叹了口气,亲自将陆夕眠扶了起来。
苏皇后亲昵地将陆夕眠半揽在怀中,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拍,一边倾身前靠,贴近她的左耳,“让你在宫中遭此劫难,实乃本宫的过错,你心里委屈本宫知晓,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重身子。”
她顿了顿,郑重道:“会好的。”
苏皇后的目光怜惜地从少女的脸上扫过,她想起方才陆夕眠被宫人背出来时那一幕——
人昏迷着,面对外侧的那半张脸上满是鲜血,瞧着可怖极了。
好在她当时在偏殿,且及时被人救了出去,火势未曾蔓延过去,身上没有多余的伤。不然若是陆夕眠被烧死在屋里,她该如何对皇帝、对陆将军交代啊。
皇后又问了太医署的御医几句,陆夕眠低着头,没有看清她的口型,待她抬头往外看时,正好看到太医说:
“……手臂上被木屑划伤处只需每日早晚涂抹药膏,约莫三月便可消除伤痕,至于右耳……”太医顿了顿,飞快地瞥了一眼陆夕眠,心虚地垂眸,“恕臣无能。”
太医刻意放轻了声音,是不想让陆夕眠听到。
她们以为她听不到,她们不知道,自己前世右耳受伤的那两年,早已学会了读唇形。
“还好这张漂亮脸蛋没事,不然……”
“可再好看,也不会有人家喜欢娶一个聋子吧?”
有几个年轻姑娘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陆夕眠全都“听”了个正好。说她不会再有个好亲事的,正是她的好堂姐,陆明鸢。
离得远,皇后没有听到,倒是几个姑娘身旁站着的二公主闻声脸色沉了下去,拧眉轻斥道:“人醒了,咱们都出去吧,围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陆明鸢被二公主这冰冷的一眼看得抖了抖,自认理亏,转身往外走时,心里幸灾乐祸,陆夕眠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二公主的生母陈妃与陆家关系近,她走到太医身边,关切又细致地问了些护理方法与日常的注意事项。
陆夕眠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抬手,要摸一摸耳朵上的纱布。才刚举起手,一只微凉的柔软的手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腕。
陆夕眠茫然侧头,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个人。
一个身穿淡蓝色袄裙的少女面容清丽俊秀,细长的柳眉微微上扬,清冷的眸中罕见地染了一丝薄怒与警告,正是她的闺中密友,谢兰姝。
谢兰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想到她一只耳朵听不清,脸色难看了两分,又闭上嘴。
陆夕眠不知好友的心思,只以为好友在不满自己乱摸,委屈巴巴地扁了下嘴,缩回手,把脑袋垂了下去。
她低头不语,安静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皆以为她伤心过度,不愿开口说话。
二公主嘴里念叨着“有什么好看的”,冷着脸把屋里的人赶走了大半,谢兰姝也被她拉了出去。
陈妃没走,走到榻前坐下,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陆夕眠的头,“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相比于上一世,陆夕眠此时此刻的心态堪称平和,不似上回那般无措和难过。
她已经这么过了两年,早已习惯。做鬼魂的那一个月让她又重新能听清声音,那都是梦幻和虚假的,眼下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常态而已。
更何况,她算是白捡了一条命诶。
那颗杏花树果然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宣王没骗人。
陆夕眠愣了一下。
对了,宣王!
那人前世是最后的胜者,既然他那么厉害,既然现在这个皇帝两年后会死,那她是不是可以提前找到宣王,然后求他庇护陆家?若能成,不管两年后会发生什么,陆家的危机都会减下不少。
陆夕眠的心跳怦怦快了起来,一股兴奋的感觉在体内乱窜。
未尝不可啊。
宣王虽然嘴上说着不管陆家的事,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全是冰冷无情的。陆夕眠越想越觉得有戏,垂在床榻上的小手攥成了拳,心里立刻便做了决定。
她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注意陈妃不知何时离开,屋子里就剩了苏皇后和另一人。
“长姐,我会……”
声音很模糊,但前两个字陆夕眠听清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长姐?!
陆夕眠蓦地抬头,与那年轻公子四目相对。
她道是何人,原来是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