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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觅封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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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家里面都在收谷,学堂下午就不要来了。”宋先生放下书说道。
村子里面教书,不兴那些条条教教。时间跟着五谷跑。束修收的少,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读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念书,没人非得求个什么功名,也不指望念出个名堂,倒是染上了陶冶情操的味道。明明只是几个村子凑出来的一个破烂学堂,却感觉像书里才有的世外桃源般洒脱。
但也有人除外。
比如两年前通过府试的方孝义。
方孝义把刚刚上课的书抚平,放进自己的布包里,又在篮子上面好好的盖了块破烂的蓝布,放在了一边。当年跟着先生后,先是每天都用先生的书上课。不久后的一天,先生把他叫回家里考学。问考了很多,一直考到晚饭才结束。他正要行礼离开,却被师娘拦住了,按在桌子面前吃了一顿饭。他吃的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吃的太多,讨人嫌的很。晚饭后,师傅又拿出了一块洗的有点旧的蓝布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却见是一本新书。
宋先生顶着夫人的白眼买了纸墨,给方孝义重新誊了一本书。
从那以后,每一年,方孝义都会从他的老师手里接过一本书,打开是新鲜的墨水味。
放好书后,方孝义又拿起了扫帚,帮先生打扫。有人帮忙,宋樵乐得偷闲。坐在讲学的台子前悠悠哉哉地:“孝义,今天学的可都明白?”
听见先生问话,方孝义停下了动作:“大多都能理解了,只是有一点学生不太明白。”
“嗯?过来和先生说说。”宋先生来了兴致。方孝义这孩子很是聪慧,书上的东西往往都领会的很快,但也总是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听一听很是有些意思。
“先生讲学的时候说,我朝选官选的是品性高尚的君子。可是,科举考的却只是在纸上考这些礼仪品性。这样方式,真的能选出品性高尚的君子吗?如果选出的人纸上写的是君子之言,这是现实中却完全是背道而驰,那么,我们且不是恰恰选了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吗?”方孝义问道。
宋樵看着方孝义。孩子的脸上还是稚嫩的神情。他摸了摸胡子,没想到方孝义这次问出的是这么个棘手问题。这个问题让人很难不想起这个孩子的父亲。
实话实说,他其实不想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他还太小了。没有经历生活的诸多风雨,没有和人真正的打过交到,更没有接手、完成过一件大事。
所以他不明白,很多时候道理是道理,是事实是事实。纸上谈兵易,纵横万军难。大家不是不知道弊端,看不见缺口,而是即使知道,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有了解决方式,难道人人就都愿意舍弃一己私利去完成吗?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难处,自己的私心,自己的环境。况且人心最难测,最不可琢磨。
即使有了好的方法,能选出本性高洁,善良正直的人,又怎么保证他以后也能一直保持?检测是否保持的标准又是什么?这个标准就不能偷奸耍滑吗?
选人的方式,确实过于形式,理想。有什么办法呢,想一想难道自己就能够一生都没有要求的人,要私下隐瞒的事吗?罢了罢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粉饰太平,就当是大家都按照自己的做了吧!
只能在纸面上多说几遍,多念几遍,总能听进去一点吧。
可是他不能告诉他的学生这些,他的学生还太小了。他应该相信一些什么,再被自己打破。或保持初心,或潜移默化的改变。
“你呀,操心!”宋樵摸着胡子,漫不经心地先评价一句,似乎这是个手到擒来的小问题似的。
方孝义知道先生这是想好要知道他了,端端正正地洗耳恭听。
“我们从小就是读圣家名言长大的。可这圣言,是读在了心里面还是含在了嘴里面,是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孝义,你说说,你是读在了哪里呢?”
“这...学生也不知道。”方孝义沉吟,“应该是读进了心里了吧。学生是想读进心里的,但是不知道进没进去。”
“那就是读进去了。”宋先生温和地笑了一下,“大多数学子,这书都是往心里读的。开始的时候,谁不是抱着报国立业的心往上走的。科举考也就不对着学生设防,都还是赤诚的孩子们。可是。”
宋樵顿了一下,“任何地方,都会有品行不正的人,有浑水摸鱼暗度陈仓的人。有些时候是无法避免的。但他们也是走不长远的。即使一时靠着那点拿不出手的小聪明躲了一次,以后,也一定会还回来。”
“还有一些事,我说了你现在也不会太理解,先生本来也不希望你过早的知道这些。”宋樵几乎不可见的停了一瞬,“有些人的赤诚,是假赤诚,仁义,也是假仁义......但这种人总归是长久不了,会在以后显出端倪,不必盯着他们目前靠歪门邪道得到的东西而愤懑。”
方孝义行了个礼:“学生受教。”
宋樵看着收拾着学塾的方孝义。
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当一半的家,自然而然的就有些少年老成,行为举止都有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稳重温和。正是抽条的年纪,裤子一天要纳上一天的裤腿,层层叠叠的围了好几圈,看着不太像话。
即使如此,也没耽搁他长的笔挺条顺,十余岁的年纪已经看出以后列松如翠的好样貌,在一群泥娃子里面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这里学生已经收拾好了,就先回去了。”方孝义拧干擦桌子的布,晾在窗台上。
“哎等等,你师娘让你晚上就在这吃了,你就先晚一会儿再走吧。”宋樵站起来,拍了拍莫须有的尘土。
“谢先生,”方孝义连忙拒绝,“学生还是回家吧,要收谷呢,收谷后家里面也有吃的,有够吃的了。”
宋樵明白方孝义的性格,这是不可强留了,便索性摆了摆手,让他走了。
回到家,发现妻子正在织布机前,锅里饭已经焖上了。看见宋樵一个人,于是停了下来:“孝义呢?不是让你带回来吃饭了吗?”
宋樵手按在妻子的肩膀上,给她捏起了肩:“不愿意,我就让他回去了。”
“他不愿意你就不能留一留?你也不想想,他家就一块地,就收的那些谷能吃几天啊?这么些年了,哪年他家的口食不是买的?家里就娘俩个,一年到头靠他娘每天接的那点活,你说这孩子咋长大的,还怪高的。”
王慧芳把线又缠上了一圈,“让人心疼啊这孩子。我上次还看见他背着他娘,在那里帮人运东西。唉,我怕他看见我,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谁还没个脸皮呢是吧?我就赶紧走开了。唉,这事啊......下次你可得给我把人带回来啊,赶明个我给他做的鞋也纳完了,正好让他来试试。”
“好。”这个一向温润儒雅的男子向往常一样应下。
“娘,我回来了。”方孝义回到家。方母正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条荆条在编制篮子。她家不多的谷子都晒在这里了,她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方孝义回屋里放下书篮,就开始收谷。
“听宋先生说,你能去考童生了?”方母问道。
“嗯,先生让我去试试。”方孝义边翻谷边说道。
“那就去吧,也读了几年的书了。对了,今天宋先生留你饭了没?”
“留了,我没去。”
“那就好。宋先生一家子好人,可我们总不能麻烦人家太多。这几年宋夫人心善,总是留你,我也没拦着。可如今你长大了,到了能吃饭的年纪了,就不能去了...哎呦!”手一个没使上劲,荆条回抽,差点抽到了方母眼睛上。
“娘!”“方孝义马上过来看,只见方母脸颊上一道红痕。
“唉,娘这两年越来越不中用了,”方母捂着脸上的红痕说道,“但凡能干些,也不用你来收谷,浪费你学书的时间。当年你爹,我就没让他干过这些...”方母看见儿子面色不善,忙止住话头,“我没想他,也懒得恨他了,我说这个,是心疼你。”
方孝义手扶在方母脸上,红痕火辣辣的,他觉得几乎要烫伤他的手心:“娘,都是小事,没什么大碍的。”
秋天的阳光烈的不火辣,平平整整的铺在谷子上。散出的光晕开了边界,无休无止的蔓延开来。
到底还是秋高气爽啊。
六年后
“顺瑾今年能试试考举人了。”宋先生放下书摸着自己干枯的胡子。
时间在一次次寒来暑往过去,麦子金黄了一遍又一遍,宋先生也变成了宋老先生。方孝义十五了,今年几个大村里一起举行了冠礼,把他也算了进去。
他现在在各家村户里也是大大小小算是个名人。前几年考中了秀才,虽说成绩排名不太如人意,但是宋先生十分的满意,觉得小小年纪过了就好。可方孝义却没办法释怀。当年的第一名,却也只比方孝义小两岁而已。这让方孝义感到了十分的羞愧。这些年里面,他愈发努力勤勉了。
“可是先生,我娘她的身体实近年来越来越不好了,我也不知道......”
“就是方夫人来找我提的这事。”宋樵接上了话头。他拿起茶喝了一口,“唉,你娘的身体,我们都是知道的,你考学这件事,我觉得对你娘也是十分看重,记挂在心。慧芳今天去方家村,我让她去看看你娘。”
“先生。”方孝义知道老师说去看看,那绝对不仅仅是看望。这么多年师娘总是先生的恩情这么多年,一层一层的铺垫在他的心里,垫出了一条让他安安稳稳平和长大的路,“先生,学生这几年感觉自己文章进步并不大,能考中吗?”
这还不算大?要不是知道方孝义的性格,宋樵几乎以为他在耍京城那套“明着贬低自己,实际夸耀,等着对方来恭维”。
“依着老夫的意思,今年是可以的了。其实吧。”宋老先生顿了一下,“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想的担心这担心那。其实很多事情想多了都是无益,你大可以去试试嘛。落榜了就再来。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成功失败都正常的很,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下学回到了家,方孝义掀开门帘。屋内混混沉沉的,一个女人坐靠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头发还是整齐的。她手里面绣着些什么。看见方孝义进来,就放下了手里面的东西。
“回来了啊。”方母看见他,笑了笑。
“娘,这么暗,你又绣东西,上次不是说好了,只能白天绣一点吗?你和宋先生说乡试的事了?”方孝义走到床旁,拿起放在床旁边的水壶,到了一碗水,递给她,“娘,你又一上午没喝水?”
“宋先生说你有那个能力,你就不要等着。你看看,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但又有什么是你准备好才来的呢?又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方方面面准备好的呢?时间来了就去做吧。”方母从善如流的放下手里的绣品,接过水喝了一口。
方孝义沉默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去考呢。只是这些年被不断地吹捧着,十里八乡的眼睛都长在他身上,既是夸赞与喜爱,又是等着看戏找乐子的。他想每一步都走的好好的,好不让人在他身上找笑话,但是很多事情的发生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母亲的身体缓慢的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落。这是他眼睁睁看着的,其中原因也分明的很,不就是操劳过了吗!他的母亲,一个纤细的女子,一辈子为了丈夫操劳,后来又为了自己的儿子操劳,忙忙碌碌却一无所得,她那个人渣丈夫抛弃了她,她不争气孩子也不能带她过上好日子。如今卧病在床,都不能放下手中的活。而自己已经加过冠礼,却还是让母亲为了他劳累至此。
“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他心里想到。
“好。”方孝义接过母亲喝完水的木碗,又将被子压好,“我就是不参加,先生估计也是不会答应的了。”
“你还真瞧上花家的那个姑娘啦?”刘大娘便说着,边把今天要纳花的衣服一叠一叠的摆在方母的床上。“你家方小子不是去考...考那什么乡试了吗?这才走几天就开始张罗了。你看你,孩子在家你怎么不说呢?”
刘大娘又顺手把屋子里的地打扫了一下:“花惠惠这姑娘怎么说吧,也到底是没爹没娘的,情况不大好看。你家小子以后指定能有大出息。要不然还是等孩子回来再问问孩子怎么想的吧。”
方母放下针,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这活费眼睛的很,但是她现在也就只能做这些小活了。一想到这个,她就经不住的心里一阵焦躁。自己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差了。这两个月越发感到胸闷气短,晚上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是快不行了,但儿子的路还长着呢。
她有感觉,自己的日子不远了。可儿子怎么办?
“花家的那个姑娘从小就是个勤快人,身子也好,我一直喜欢的紧,能不能要来做媳妇还不是一定的事,但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她说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含着笑意,温温柔柔的,仿佛这么多年的苦难生活都和她擦肩而过,没有伤她分豪。
“你呀,一向是这个样,心眼忒好。你放心,人在干天在看,以后有你的福气呢。”刘大婶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心里面一阵唏嘘。都说天有好报,实际上世事无常啊。
方母看着手里的绣花,下一针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好报?她早就不求这个,也不盼着这个了。人心是会在路上改变的。想当年,她在家里盼左盼右,却只盼来丈夫另娶的消息。抱着年幼的孩子,看着四壁空空的家,那时候她多恨啊,白日夜里都憋着这股恨劲干活,似乎生活也就靠着这股劲才能继续似的。这些年却也渐渐的恨不动了。
曾经听宋先生说自己的儿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时,夜里满心欢喜的抱着儿子,发誓一定要好好的养大他,让孩子出人头地,叫大家看看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她那时心里面发誓,她一定不会让她的儿子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她的儿媳妇一定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她向来是个善良的人,自己有些苦咽下去太难了,就见不得后来的人也沾上。可是现在...她顾不上了,她的心也在床榻上慢慢麻木,慢慢凉了。
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她唯一的亲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着儿子享什么福,也没想过能有什么回报。她也不想在纠结什么出人头地,只要儿子能过好,能永远过的好好的。
针慢慢穿过锦布,牵着线划出微弱的“沙沙”声,像极了笔落在了纸上。
“这是为了儿子,”方母在心里默默说着,“为了儿子,一切都是值得的。没关系的。”一针又一针麻木的穿回刺出,“有报应就冲我来好了,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