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亮]举目与君同》月好风清

2、第二章

　　席散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微凉的夜风拂过树梢，赵云与孔明并肩而行回了帐中。先炙令色赤，捣末置于瓷器中，以汤浇覆，姜葱芼之。孔明看着赵云一丝不苟的动作想到，分明是武将，却为招待他这个文人做到如此，果然是妥帖周到的真君子。
　　“张将军说，每次讨酒，赵将军总舍不得给他，为何今日却这般慷慨？”孔明问。
　　赵云坦然一笑，并不隐瞒，“拢共就剩下那几坛了，三将军若再要，便不是子龙不给，而是真的没了。军师问子龙何以今日这般慷慨，自然是因为军师。”
　　“因为亮？”
　　“军师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大半人马，曹军岂会善罢甘休，纵能抵挡一时，我军毕竟势弱，届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又何必留下那酒白白便宜了曹军？”
　　孔明也笑了，“难为将军思虑周全。”今日一役，众人多志得意满欢欣雀跃，赵云却能不被短暂的胜利蒙蔽双目，倒让孔明心生钦佩。
　　“军师小时候快乐吗？”赵云忽然问。
　　孔明一怔：“还算不错吧！”
　　赵云苦苦一笑：“云自幼便没了双亲，后来几经浮沉，长住于凤凰山学艺，某次下山时无意救了个人。”他抿了一口热茶，接着道：“那人奇丑无比，年约不惑，遇见他时，他正被十余个山贼围在一处，面上却毫无惧色。我霎是惊奇，便替他赶走了那群山贼。问他姓名，他只说姓阮。他家在竹林深处，没什么华丽的东西，却也别有一番意趣。我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他说他活不久了，我不信，他也不多分辨。只说不想让技艺失传，执意要将酿酒的方法教给我。
　　“我将信将疑，便没有再追问。之后我再没见过他，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赵将军怎会将这些说与亮听？”
　　子龙似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轻声道：“军师唤属下子龙便可，属下...想请军师解惑。”
　　孔明一怔，从善如流道：“子龙请讲。”
　　赵云道：“起初，我以为阮先生身患重病，但见他身体康健，便问他为何谎称命不久矣。他说，乱世之中，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赵云望了望窗外，缓缓道：“若真能匡扶汉室，人命便可以变得珍贵了吗？”
　　“桀、纣以乱，汤、武以贤。”孔明低声道：“子龙，亮要辅佐的不是纷争混战的汉室，而是宽仁有度、爱民如子的主公。”
　　赵云胸中豁然开旷，定定看着诸葛亮，“军师，子龙亦然。”
　　“天色已晚，属下送军师回去。多谢军师听云唠叨这么久。”
　　孔明脸上犹挂着微笑，“哪里，能听到子龙的往事，是亮的荣幸...”
　　月亮依然清丽地挂在天边，泼向人间的柔和光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交缠在一处。

　　县衙中，诸葛亮的羽扇摇啊摇，“主公莫要松懈心神，夏侯敦落败，曹操不久便会亲自前来报仇，主公不可不防。新野弹丸之地不堪长守，刘表既已病危，主公不妨趁机取下荆州，以拒曹军。”
　　刘备的眉动了动：“军师，景升待我不薄，我又如何忍心夺他地盘？”
　　正说着，一小校闯了进来：“报！主公，荆州刘表病危，派人请主公前去！”
　　昔日英姿勃发的刘景升，如今已是面色发黄形容枯槁。刘备紧握住他冰冷干瘦的手，流泪道：“景升，几日不见，怎落到了这般田地？”
　　刘表长叹一声：“天意如此，玄德，我死后，我子无才，无力治理荆襄，贤弟自可领荆州，切记，切记！”
　　刘备哭着拜下身来：
　　“备只是一织席贩履之辈，怎担当得起这般重任？情愿辅佐贤侄，不敢领荆州！”
　　床榻上的人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刘表去了。若非送降书回来的宋忠被关羽逮个正着，又让人押进帐来诉说经过，他们怕是仍被秘不发丧的蔡夫人蒙在鼓里。
　　刘备本就心中压抑，再听说刘琮要降曹，更是悲愤交加边哭边骂。
　　“事到如今，主公不如借吊丧之名，擒下刘琮，夺回荆州。”诸葛亮一心为刘备筹谋，刘备却半晌无言。
　　孔明眉心轻蹙，“主公莫非还有顾虑不成？”
　　玄德看了眼他，“我兄尸骨未寒，我若擒他儿、夺他地，日后怎么向九泉之下的他交代？”
　　“可是...”
　　“不必可是了，依我看，还是先到樊城避一避吧。”
　　孔明低眉，那把羽扇垂落膝边不再摇动。
　　“既如此，便先到樊城吧。”那语气中全没了平日自信，只剩下是满满的无奈。赵云担心地望了孔明一眼，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想到那日促膝长谈，只觉他说的每个字都如软刺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那道目光，诸葛亮好像感觉到了。他转头，对着一脸忧色的赵云勉强扯了扯嘴角，流转的眼波向他传递出两个字——无妨。

　　转日，新野化作了一片火海。曹军被烧的惨烈，却还是占领了樊城、襄阳，刘备只能逃向江陵。
　　曹军已经要追上来了，到处都是哭喊声、惨叫声、马蹄声和兵器碰撞之声，若非张飞来得及时，刘备怕是早已命丧黄泉，等脱了险仔细看时，妻子、二糜、简雍、赵云与百姓都已不见踪影，刘备不由放声大哭。
　　而赵云在曹军中往来冲突，一直杀到了天明。血水染红了战袍和衣甲，有敌人的，也有他的。曹军将人群冲散时，赵云心知不妙便紧盯车驾，哪知驾车的马突然受惊飞奔，子龙本能要追，可四处都是百姓，若是不小心伤了无辜，又当如何？
　　千难万难出了人群，却早已不见二位夫人的踪影。想起刘备和孔明临行前的嘱托，子龙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只觉喘不过气，捂着心口半晌才缓过劲来。

　　赵云见着曹兵就杀，见着百姓就问，终于在乱军之中瞥见了一抹暗青色的衣诀——是简雍！子龙纵马赶到他面前：“先生，见到二位主母了吗？”
　　简雍见了他眼睛一亮，哑着嗓子道：“二位主母抱着阿斗走了。”
　　护送着惊魂未定的糜竺和甘夫人来到长坂坡时，张飞气得哇哇大叫：“子龙，你为什么反我哥哥？”
　　赵云知道张飞秉性，既哭笑不得又觉无限心酸难过，涩声道：“三将军，我四下寻找主母和小主人，何曾反了主公？”
　　说罢也不听张飞解释，调转马头带着十几人重又杀回敌阵。

　　“夫人请上马。”甩蹬离鞍下了马，赵云伏身在地：“使夫人受惊，是云之过。”糜夫人披头散发，脸上抹着黑灰，狼狈不堪，“赵将军，我身负重伤，步履维艰，不走了。”
　　“夫人！”
　　“见到将军，阿斗便有救了，可怜皇叔半世飘零，只这一点骨血，若能救得这娃儿出去，妾身虽死无恨。你看，追兵来了。”
　　赵云回首，糜夫人却一把扔下阿斗跳入了井中。
　　子龙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衣袖。
　　“夫人大义，赵云定会保小主人平安。”方一将那片衣袖掖进阿斗襁褓，四周骤然杀声大作，子龙忙推了土墙把阿斗缚在怀中，利落地提枪上了马准备。
　　许是天不绝他，又许是阎王也不愿收他，军之中来往进出，赵云起初倒未曾受什么重伤。
　　在景山之顶观战的曹操，朦朦胧胧间亲眼见到一袭血红战袍的将军威不可挡，又起了爱才之心，喃喃道：“我只知吕布之勇，关张之猛，却不知刘备何时收了这样一员龙将！”
　　曹洪飞马追出大叫：“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常山赵云！”干干脆脆，豪不拖沓，却挡不住整日滴水未进的嘶哑。大约是知道了他怀中人身份贵重，马延四人拦路时，焦触手中的大锤竟直奔阿斗而去，赵云怕阿斗出了闪失。只得硬着头皮俯身代阿斗挨了一下，被砸得眼前发黑，口中顿感腥甜。
　　他不敢放任自己吐出来，硬生生压了下去。杀出长坂坡又赶了二十多里才隐约看见刘备与众人在树下歇息，便到了刘备跟前跳下马施礼。
　　与其说是跳，倒不如说是栽，在曹军中七进七出，赵云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解下阿斗的手腕止不住颤抖。须臾间，竟呕出一大摊鲜血。

　　闭上眼之前，仿佛看见一抹身影自水天相接出渐渐走近了。

　　刘备远远便看见了立在船头的诸葛亮了——他委实太显眼了。
　　孔明环顾四下，却没有看到赵云。“主公，怎么不见子龙将军？”
　　玄德面有愧色，低声道：“军师，子龙他受伤了。”
　　诸葛亮呼吸一窒：“很严重？”这人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为救阿斗，能活着回来已属万幸。”刘备垂首，若是子龙有什么闪失，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诸葛亮不说话了，既是为救阿斗，他能有什么好说的呢？良久，他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主公，子龙现在在何处？”
　　“就在那边。”刘备说着，手指向西侧。
　　诸葛亮一转头，便发现了那间不起眼的帐篷，“主公，亮略通岐黄之术，这便去为子龙将军看看。”
　　刘备点头。
　　看到诸葛亮的脚步非但不复从前沉稳，反还有几分凌乱，刘备怅然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