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霜天草莓

3、第 3 章

　　所谓恰逢时机，若要想到穷极，何尝不是个谜。
　　若是再早几年，梨园并没有坤伶。回想当年，无论莲君是否有灵气，云班主都不会收养一个小女孩。莲君第一次登台，得到班主提携，合演游龙戏凤。那时候刚七岁，可能被观众误以为是男孩。她和师父一起唱过西厢记，她扮红娘，师父出演崔莺莺。九岁的依依出道，莲君客串起老生，她们合演四郎探母。又过了几年，开始流行男女合演，莲君这才和二师兄演出牡丹亭。每一回，她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可谓婉转动人，却仍然抵不过师兄潇洒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些太太小姐们热衷追逐“柳梦梅”。二师兄生得俊俏，名字里也有一个“梦”字，叫作赵梦生，是云班主的入室弟子。
　　莲君似乎做了一场梦，她自己也还不相信，竟能独自撑起一出戏。掌声排山倒海，谢幕谢了六次。走向后台，才发现脖子以下都捂着汗，细细密密的，却不叫她觉得难受。后台和往常一样静，进去便见着师父笑得无声畅怀。
　　“莲君！该为你庆功啊！”平日里，如卿不太会端师父架子，尤其是在这台下，他半点没有台上花旦的矜持，他走近，轻拍她的肩，说：“快去卸妆吧。”
　　莲君一向谦厚，小心取下凤冠，正要把眼眸投向镜子，却瞥见班主立于身后，只见他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笑意。
　　“熙照！”这一声叫的亲厚，莲君知道，这是蔡永清。蔡少校每次来，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蔡少校和云班主一般年纪，正气的国字脸，结实的中等身材。
　　云班主不紧不慢，彷佛只是一转身，便是摆足了迎客的架势，他微微欠了欠身，说：“多谢少校捧场。”云熙照很像他演过的人物，比如空城计里的诸葛亮，为人低调又有独特的智慧，待人接物自成一派，稳重而又妥帖。他年纪不算大，可端得长者风范。
　　“这还用谢吗！我不是来捧你的，今天啊，小莲君是主角！”蔡少校是上海军政界颇有来头的人物，和云班主很有些渊源。云家班在上海立足，长期受邀于上乘的戏台，这可都有着些关系。只要是云家班的戏，戏台东面的某间包厢，那就是蔡少校的专属。
　　“莲君，还不谢谢少校！”说着，班主又拱了拱手，道谢说：“接着今儿的兴头，我想让莲君连唱三场大轴。”
　　“自然是听你班主的，你说是吗，周老板？”三人颇为热络的寒暄。
　　莲君认识这蔡少校不止十年，虽说没怎么打过交道，但至少是不陌生，她恭恭敬敬谢过了少校，转身继续卸妆。听了班主的话，渐渐趋向平静的她，这一下不免又心潮澎湃。她不自觉转头，感激地望向班主，正好一眼瞥见班主抬起左手。那上面一道明晰的疤，一定是道有故事的疤。只是不知道，这与少校可有关系，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人吧。
　　云班主的手真真好看，细长白皙的手指，手掌柔软而饱满。愈发彰显那道疤的突兀，像是条蜿蜒的蚯蚓，爬在盛开的白色水仙花上。云班主不止给他们说戏，有时也会摆摆架势，那双手，曾向她示范兰花指，毫不做作的高贵。师父含糊地说起过，原先班主是当红的花旦。平时，班主总是嘱咐莲君和依依，须得爱惜双手，有时候甚至拿牛奶浸润。大抵，班主十分爱惜的手，因为不再完美，一念间决意改了须生。
　　“坐中间包厢的那位是……”如卿师父小声问道。
　　“你说安隽辰？”
　　“还得谢谢蔡少校，给我们作了引荐。”班主说。
　　“呵，这有何关系？安少校是我的同僚。他还是我黄埔军校的学弟。本来不怎么熟稔，倒是不知他也好这口。那时候，他从军校毕业不久，去了英国留学。我想，他应是个洋派人物呢。他三个月前来上海赴任，一心扑在军务上。”他顿了顿，又说：“他难得抽的出空，又有这番雅兴。让我推荐个戏台，我立即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各进各的包箱，他为人谨慎，我也不能含糊。谁知道他会带什么人来啊。”
　　蔡少校一贯是有些啰嗦的，比如卿师父更甚。莲君揣测来揣测去，就是猜不出他和班主到底是何交情，连这般不便道明的话，也一并说了。
　　“对了，熙照，你也是去的英国呢。说不定，你们两位还在伦敦街头擦肩而过。”
　　“楚莲君小姐！”
　　莲君听到班主去过欧洲，正按耐不住好奇，外面突然有人叫嚷。
　　进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一个大花篮，径直走到莲君面前，说：“您在就好，您今晚的演出成功，这是一点小小的贺礼。”
　　莲君大大方方的接下，全因见着贺礼的落款是安隽辰。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的礼物。然而她内心没有丝毫惊慌，班主的眼神是平静淡然。
　　正当口的门外，一个身影正在悄然退去。他着了一身与蔡永清相仿的军装，只是更为英姿挺拔。安俊辰架着副学者般的眼镜，平添几分文人书卷气。他本想自己送出这份贺礼，但眼见蔡少校与后台诸人熟稔，立即打消了念头。方才他在门外，倒是瞧见了莲君。卸妆卸了大半的她，已算不得惊鸿一瞥。那是一张标致却稚气的脸，与之前台上的风雅并不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