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疏花披素

6、是耶非耶

　　今天我特意起得比往日都早些。这几日总觉得心力不逮，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一般。
　　没错，的确是发生了很多事，可是我不问也知道，今天还是六月初四。
　　我悄悄推开窗子，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很安静。时候尚早，蝉儿还没有开始吊嗓子。树下有黑狗吗？我不知道。
　　我约了元吉，早上一同入宫，向父皇辨明真相。元吉本不同意的，说我太大意。我不明白他怎地如此忌惮老二，也许只是我不想明白。
　　此刻就去，还太早了些。可我不知道晚一步出门的话，天会不会下暴雨，马儿会不会不听话，即使听话又会不会都被骑走了，元吉会不会赶在我前面，世民又会不会赶在元吉前面……
　　我像个满腹心事的杞人，或者神经错乱的疯子。

　　下定了决心，我向着门口走去，用力一推，白亮亮的阳光顷刻泻满一地。
　　没有，没有什么白亮亮的阳光。我如此潇洒的一推居然没把门推开，手撞得生疼。
　　唉，真是……
　　在门口站了许久，我还是开口了。
　　“这次就是打不开门？”

　　门开了，她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第一次，这么近。我看着她柔软的眉毛，清澈而忧伤的大眼睛，形状美好的唇。一遍又一遍，描绘着她五官的线条。仿佛我的目光中可以生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面庞。
　　良久，我叹一口气，转身走回桌旁，手指在桌面上无意义的敲打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还站在门口，背对着阳光。她的装束和前几次都不同，或者说，她的装束每一次都不同。今天她的头发披着，没有梳发髻也没有编辫子，穿着一件很奇怪的高领衫和一条很短的大概是裙子的东西，俏生生地站在清晨的阳光里。
　　可是我毕竟认得出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她的呢？昨天？前天？很多天以前？正确地讲，都是今天，但我不记得是哪一个今天。

　　温柔地看了她很久，我希望我的语气也是同样温柔的。
　　“婉儿……”
　　她分明动容，可是仍旧不说话。
　　“婉儿，今天你打算做什么？附在白马身上？元吉身上？世民身上？承道承德他们身上？我身上？”
　　“……”
　　“婉儿，为什么……”
　　“我不要你死！”
　　她打断我的话，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看起来十分的悲伤和……可爱。
　　“可是我总是要死的。”
　　“……”
　　“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你究竟试了几次？五次？六次？”
　　她笑起来，虽然眼睛还是很悲伤。
　　“今天第八次。前两次你根本没注意到。”
　　“那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总是要死的，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要死的，你不能够改变——”
　　“我能！”她尖叫起来，“我能改变的，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了！只要我再试最后一次，只要——”
　　“可是我已经死了啊。”

　　她哭了。我不知道她是鬼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她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落，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流这么多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流这么多眼泪。
　　“婉儿……”我伸出手。
　　她扑向我的怀抱。非常奇异的感觉，好像拥抱着一团冰凉的雾气，可是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衣襟上，就如同那是她唯一真实的部分。
　　“婉儿……”
　　“我只是想让爹爹……活着……看到我长大的样子啊……”

　　我抱着她坐在回廊下。她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可是比一片羽毛还要轻。我们一起望着初升的太阳，雀儿在头顶吱吱喳喳地叫。
　　“爹爹已经见过长大的婉儿了，见过很多很多次。虽然每一次样子都不同……”
　　婉儿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拉着很短的裙子。我看到她手腕上仍然戴着一对玉镯。
　　“每过两百年，我可以有一次转生为人，只要我一生都做善事，死去的时候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你的愿望就是回到今天来，不让我死？”
　　“我只能够回来一个时辰，所以只好想各种各样的办法……”
　　“一千五百年了，你的愿望都是一样？”
　　“……是啊。”
　　我无言地紧紧抱着她。我骨肉相连的女儿，为父何德何能，值得承受你一千多年义无反顾的爱？
　　“我小的时候是不是总是很碍事？”她突然开口说。
　　“当然没有了，怎么？”
　　“我让天下雨的那次，本来我可以把酒打翻的，可是我自己一直呆在爹爹屋里，我不能够和我自己见面，结果竟然看着你把毒酒喝下去了！”
　　我忍不住笑她生气的样子，又把她抱紧些。
　　“婉儿啊……”
　　“嗯？”
　　“答应爹爹，不要再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的每一次人生，过得都好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才是最重要的。现在爹爹知道了，爹爹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过了很久，她终于站了起来，冰凉得如同雾一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流连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跳下台阶，脸上带着俏皮的神色。
　　“爹爹，婉儿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我歪着头做出鉴赏的样子，“嗯，裙子短了点，但是很好看。”
　　她笑起来，和两岁时候全无二致的快乐笑容，随即被认真的表情取代，非常，非常认真。

　　“爹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