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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鼙鼓(14) ...

  •   “我学就是了。”郦神爱微微一笑,笑痕极浅,像是拿眉黛描出的浅浅阴影,“只是我天资驽钝,姊姊可不要生气。”
      白鹤姿定定地瞧着她,先前的笑容半敛未敛地僵在脸上,倒使她愈发陌生起来。
      “你也学会打马虎眼了!”她“哧”的一笑,不住颔首,“好!好!好!总算在至尊那里的气不曾白受,将来我的气也好少受一些!”
      郦神爱掌不住一笑——这次总算有些甚么自眼底浓浓地满溢出来,不似先前冷刻。她和白鹤姿相拥大笑起来,直笑到外间的月里探头来看,白鹤姿才挽了袖子,一拍几案:“罢了罢了,我也不试探你了,总归这些事我不同你讲,也无人可讲。”
      她执笔在丝帛上直直地划下一道横线,又作一竖线于之交叉:“若论十六卫的崩坏,则有内外、上下两论。”
      听着便是煌煌巨篇,郦神爱暗自咽了口唾沫,凝神静听。
      “然而归根到底,却只在一事上。”白鹤姿往十字线正中的交点上圈了个圈儿,“是土地。”
      那只绣眼高亢地歌唱起来,四处寻觅妻子,一时间只听得满宫里都有雌鸟宛转迎合。
      “军户草创之时,以军功授地,则人人争先,可天下的地都是有数儿的,总有分完的一日,百姓滋丁、权贵贪欲却没有尽头。譬如元鸿遗祸罢,涉事将校余下的房产土地又给了谁?难道是那些寻常军户么?
      “自然是那些随之而起的新秀了。不仅如此,新秀上位,除了自上得到封赏,向下却还要做些什么来彰显威势罢?于是私征军户做工、戍卫等事便纷纷地来了,为国征战则荣,则为私人又如何?是以军户本就渐为世人所鄙,又没了地,没了地上的出息,让他们拿什么来供养一个甲兵俱全的正卒?
      “而若战争不绝,年年代代都要征发,重则一去不归,轻则残身以还,也是白添张嘴,无法下田耕作的,至轻至轻,也是个久戍天涯,与亲人经年不得相见的局面。军户也是人,如何能忍得?”
      白鹤姿叹了口气,双手拉住郦神爱的手,叫道:“缘机。”
      郦神爱怔怔地瞧着她。
      “恕我直言,令尊武功烈烈,自下面瞧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底下的兵卒只觉得为何会有打不完的仗——西海一战何其路远,一戍则数年不归!而好不容易停战止戈了才几年,安东便又不稳……”白鹤姿愁眉低蹙,本是劝郦神爱的,倒将她自己说得真情实意地忧虑起来。
      郦神爱连忙安慰道:“到底不也停战了小二十年么,到底——”
      白鹤姿摇了摇头,叹道:“你不懂人心!”
      “若是兵燹连绵,人反而有种韧性,却是最怕停下。二十年!足以长起一代人,将将看见安稳生活的苗头了,而征发又至——如何令人不绝望抵触?
      “且水军登船为战,舟行不易,又是在大海上,每个征来的水卒皆须受训数月,故水军的戍期本也比他人长些,加之至尊防备安东,再次延长了水军的戍期,偏偏近些年比从前格外冷些,今年竟然连要城海上都封了冻了,那些水卒本就绝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这海上………哪怕这船本就是泊在湾中码头前的,抬抬脚便能上岸,奈何人心已碎?”
      郦神爱目瞪口呆,嗫嚅了半日,方道:“兵卒无知,情有可原……总该有军官统合人心、收拾乱局罢?”
      白鹤姿不由冷笑,斜眼瞧她:“莫非你忘了令尊孝烈王之事了不成?彼时胁迫烈王起兵的一众军官,位阶高者湮没于乱中,位阶末者事后也遭到清理,且烈王乃是以武功造过,连带着整个军伍一行儿都不受人待见,上头的被克扣军饷、见天儿地被找茬弹劾训斥,下头的则被唤去与权贵服私役,呼喝如奴……须知至尊自己尚文不说,你瞧瞧他当初那一拨反正功臣里,可有几个武臣?唯有一个叶蓟,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且事后自知忌讳,多少年了也只是以侍奉老母为名闲居家中,旁的事儿无论文武一星儿不沾?我倒是想以未雨绸缪为名暂夺其情,只怕他都不信!”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成?”郦神爱忽然灵光一现,“为何琰王便有那许多兵?”
      她其实并不清楚安东之事的进展,也不晓得琰王究竟有多少兵——白鹤姿也懒得揭穿她,只淡淡道:“东夷骁勇,不说以一当十,却足可敌我之三。”
      “东夷才几个人哪!”郦神爱笑嘻嘻挽住白鹤姿的手臂,“我算是看出来啦,好姊姊,你这么好,定有妙计可解天下危势。”
      白鹤姿轻轻啐了她一下,又叹气道:“我要是有那等非人近妖的智计,如何还会被困在这深宫里?你以为只有你想去做那天际翱翔的海东青,所有的绣眼天生下来便甘心食虫吮蜜么?”
      郦神爱一怔,不由垂头看了看双手,她掌中各有三四个剑茧,似僧人头上圆圆的戒疤,烙在她身上心头,教她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也越不过这个相悖的困局——是这身功夫让她顿起野心,要挣脱金笼玉锁,一飞而去不回头;可也是这身功夫,这赋予一身武艺的恩情,教她永世都难以走出这深宫。
      “又发甚么呆呢!”白鹤姿的手生得极美,指尖微微上翘,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使她的手指格外纤巧,哪怕是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郦神爱的脑袋,姿态也轻盈得仿佛在跳舞。
      郦神爱仿佛被那只鹤翼般的手狠狠刺了一下,连忙遮掩地笑了笑:“我在想,若我当初硬顶着至尊心意不杀李陵日,会不会……琰王会不会就不会反?”
      “不会。”
      白鹤姿干脆利落地送了她两个字。
      “姐姐莫要安慰我……”郦神爱苦笑不已。
      “我安慰你个甚么劲?咱们最狼狈的时分都是在彼此怀中交代过去的,现在这才哪到哪?”白鹤姿冷冷地看着她,“琰王反是一定会反,若是我居琰王之位,我也会反——若你做惯了海东青,享惯了自由与支配整片天空的权力,还愿意回到金笼子里做应声而唱的黄鹂么?”
      郦神爱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去看那只绣眼,只可惜如今窗外空有一片寂寥夏景,绣眼却不知道飞去何处了。
      “若这世上真有海内白乐天诗中所述‘临邛道士’,”白鹤姿恹恹地抬头望了望天幕——在宫殿中自是望不见天幕的——抬手比了个诅咒的手势,“我倒是想让他往黄泉碧落瞧瞧有无高皇帝的魂灵,问问他当时怎么就做出这般昏聩的设计来?”
      郦神爱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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