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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鼙鼓(15) ...
裴度掀开帐帘,走到外头千里草长的广阔天地中去。
摩尼部的领地靠西,本就是一整个安东平原的边缘地带,虽无其他部族领地中取之不竭的雄峰宝山可以依靠,却也不必罹受春日里洪水泛滥、泥泞不堪的折磨。据说在摩尼部的故土西海,也有如此一片荒漠草场,牧人赶着牛马,逐水草而居,与此间入山群猎、下河网鱼的生活大相径庭。
不过游牧也好,渔猎也罢,终究是蛮夷。裴度风轻云淡地向小帐门口戍守的两个勋贵子弟点了点头——三人本是一道前来的同伴,又成了同台竞争的对手,直到裴度雀屏中选,获授驸马都尉,又特赐开府,这些人也都一并就地转成驸马府的僚属与卫队。
那道恩旨裴度亲眼见过,一个莱菔一个坑似的,色色都想好了,若不是预先安排好的,谁信呢?
他短促地呼了一口气,直到那一缕脆弱的白烟消散在清凄凄的秋风里,裴度还没有下定决心。
可总不能就在这儿干站着。他们这一群人被监视得厉害,纵使裴度是连东芳公主自己都中意得不得了的所谓“才貌仙郎”——安东要反,如今这件事普天之下却还有人不知道么?
只是世势如轮,轰然碾压过来,皇帝纵为天下第一人,却又能如之奈何?
“郎君如何干站着吹风?”身后传来一串脆如银铃的笑语,裴度背心一凉,只觉得遍体寒毛乍起——这个声音他认得!
“北地秋日来之何迅,景物竟与南国大是不同,一时便贪看住了。”裴度施施然回转过身来,负手微笑。
眼前立着一个系白袍子的少女,长发结成手腕粗的辫子盘在头顶,使一块皂色辐巾包住,巾子正当面钉着一片银锁片,左右银链垂落,和着微硬的巾子沙沙作响。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摩尼部少女打扮,如果那块银锁片他不曾见过就好了。
去岁,在鹭山至玉京的驰道上,他被一群妖人困住,前后不得脱身,那羊油火把熏烤得他脑袋晕沉沉,直到她率众纵马而来……那时,自人群中走出与郦神爱见礼的二女子之一,胸前便悬着这样一枚式样别致的银锁片。
至于郦神爱打发随行内侍往来传话,也都是此女出言答复,恁一口娇脆又带着些北地含混咬字的官话,与眼前少女如出一辙。
饶是裴度自诩沉骜,那日在东芳公主驾前见到此人,也惊愕得几乎难以自持。
“讹都婉也猜是这么着呢!”白袍少女歪了歪头,一副恍若未觉般的天真可爱,“请郎君往金帐子里去罢,讹都婉说外头风大得很,现在不觉得什么,夜来要头疼的!”
“讹都婉”却又是东夷土语,意为“部族的女主人”,摩尼部自头人以下,外者如东夷四部,皆如此称呼娜宁盘陀。裴度亦曾随她前往琰州城拜会琰王,连琰王都客客气气地称她一声“讹都婉”。
虽有朝廷的公主之封,却无人放在眼里,除了裴度与他的莱菔属官……不,准确地说,是“除了裴度的莱菔属官”。
一群血气方刚、人生顺遂的贵胄子弟,骤然落入到这莽荒之地,遭人监视、孤立乃至奚落、轻视。若蛮夷肯捧着他们也就罢了,偏偏蛮夷不服王教,偏偏蛮夷想着造反!
裴度虽自矜身份,不曾与他们相交,却也晓得这群人私下里闹得愈发不像了,乃至于数日前讹都婉娜宁盘陀便递了话儿,只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几日连面儿也不朝上一面儿。
今朝在营地中央,众目睽睽之下,讹都婉亲自打发亲近侍女长来请,他知道他躲不掉了。
讹都婉的金帐子虽无法与头人的王帐相比,放眼整个摩尼部王庭,却也是最为耀眼夺目的那一座。秋光淡漠,泼洒在那纯色为地、无纹无饰的毡帐上,却使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毡帐整个儿地泛起一层闪耀的白金色,一根巨大的纯金虎形杖,尾巴梢儿上拴着白狼尾,高高地自天窗内挑出,迎着飒飒秋风,仿佛当真有一头金虎雄踞帐顶,随时准备着、要为它的主人扑到裴度的脸上来。
裴度无声地冷笑了一声,白袍少女躬身为他打起帐帘,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裴度一个激灵,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寒栗一颗颗暴起。
摩尼部的讹都婉娜宁盘陀正坐在一张南国式样的大榻上刺绣。厚重的茶色长发打成粗辫子,在脑后结成一个大髻,又用一块白金色的大手帕包住,疏疏地插了几根花翠以做固定。她是个骨架极高壮的女子,裹着一袭猩猩血红的袍子,更显得整个人宛如一团暴烈的火,而当她闻声抬头、向裴度粲然一笑时,那火却如被冰水、霎时烟消火灭。
娜宁盘陀的皮肤是极冰冷的苍白色,仿佛从未有过生命萌发的极北雪原,纵使人人都能看出她的健壮与活力,这张玉雕般的面孔上也不见一丝血色的红晕。唯有一对未经修饰的浓眉,宛如两片凝在冰湖上的枯叶,反倒显出异样的生机。
裴度的目光到了眉毛便戛然而止,他不敢再往下看了。饶是不敢,那双眼睛仍不断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两丸珍珠般的眸子——不是南海贡来的雀绿黑珠,只是最普通的白珠。
蛮夷之所以是蛮夷,裴度在心里想,或许就在此处。同样是天生异征,福王便受尽忌讳,甚至成为一种谶纬的标榜,尚未满周便被人一手拖入流言搅动风云,而在摩尼部这里,娜宁盘陀却被认为是上天送来的万福之女。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天生的奇才,不都是因为这般那般的原因被长辈偏宠、命运垂青,从而获得优于同侪辈的栽培与捧赞,一跃而成为举世闻名的人上之人。
娜宁盘陀是如此,远在千里之外玉京中的郦神爱也是如此。再没有人比裴度这等从未被看见过的人更懂了,裴氏已然败落,他就算被看见了,也得不到甚么益处。
“郎君在想什么呢?”娜宁盘陀笑道,“你怎么一进门就发愣?”
与福王天生便眇了一目不同,娜宁盘陀虽目蕴霜雪,于视物上却是无碍的,甚至她那白茫茫一片的眼睛里,依稀还能寻出几分精华的神光——只是裴度不敢细看罢了。
“难得见讹都婉如此娴静,一时有些不敢认。”裴度失笑,自然而然地坐去她身边,偏头去看,“在绣什么?”
“绣郎君的旗帜。”饶是部族风俗素来奔放,娜宁盘陀也被他这般不见外的行径震了一震,“你我不久便要成礼,到时候你的旗子要同我的虎旗系到一处的——郎君欢喜什么鸟兽、树木作自己的旗纹?”
“常听人说‘鹰视而狼顾,有豪杰相’,”裴度笑了笑,毫无顾忌地胡扯,“不如就……”
“嗳呀!”娜宁盘陀也笑起来,“你要鹰隼吗?那可不成,我耶耶的鹰旗是飘得不够高么?”
“非也。”裴度略一摇头,依旧温文,“鹰隼犹可为人力熬炼驯化,为人之前驱,某所不耻耳。若讹都婉允许,请为狼旗。”
娜宁盘陀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那笑容本如春水波澜,伴着讹都婉的笑语,欢快地在整间大帐中流动,可如今气氛一僵,再怎么如花的笑颜,也如冰河中冻住的落英,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郎君只晓得欺负人,明知道我啊,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娜宁盘陀似真似假地埋怨了几句,却又突然将手中紧握的旗帜一展,再度笑了起来,“好在我听得懂最后一句,不得不说,我们之间还真是有些默契,也许当真是天赐的缘份也说不定。”
驸马的旗帜乃是遵循着讹都婉虎旗的白金底色,平整熠耀的缎子面上,以茶红、火红、棕红三色丝线捻成一股,活灵活现地绣出一只尖吻、立耳、长尾的被毛小兽,其形在狼、犬、狐、豺之间,裴度前半生皆在帝都玉京城中打混,家势艰难更无力走马出猎,一时半会竟分辨不清。
“如何?”娜宁盘陀笑吟吟地问。
“想不到讹都婉连女红这等小道也这般出色。”裴度勉强一笑,干巴巴地夸了一句。
娜宁盘陀听此赞语,当即展颜,随即却又微微蹙眉,似乎并不认同他言内之意,可她不过略一思量,便将之抛在脑后——显然是自觉并无与裴度分辩的必要。
裴度恍若未觉,只是垂目默然而已——这等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蔑视,他这些日子早就习惯了。
“阿召啊……”娜宁盘陀也懒得去理睬他那千头万绪的小心思,径直将帐门外侍立的白袍少女唤了入内,令她将那面未曾完工的狼……就姑且算是狼旗罢,好生带了下去,复又殷殷叮嘱,“去库里翻翻,上回南人皇帝封我为公主时还给了一盒子西海红鸦忽让我镶首饰带,左右我也不爱那个,去寻两颗又大又圆的,给你郎君的旗子点睛。”
白袍少女阿召脆生生应了,上前将那面沉重的锦缎纛旗三卷两卷,往怀里一搂便退了出去。娜宁盘陀直盯着她的袍角消失在帐门外,才闲闲转回,自帐子一角的火坑上提起一把细嘴大肚的铜壶,倾了两盏奶茶出来,一盏自饮,才持另一盏问道:“郎君喝奶(那个)子么?”
裴度下意识摇了摇头,便听娜宁盘陀“啧”了一声,微微冷笑:“你这人好不识趣,若是有奶饮占住口舌,好歹多少还能再拖延一刻,如今你既不饮……好罢,我来问你,前儿论的那桩事,你可想好了不曾?”
裴度忍不住一抖,只觉五内一股明火,热腾腾直烧上来,将他一贯的聪明冷静烧了个干干净净宛如白地,当即便张口反唇相讥起来。
“讹都婉又何必同某假惺惺?这等事体,难道不是某自要体面便罢,某若不要体面,自有讹都婉使人令某体面?”
娜宁盘陀根本懒得看他,只悠悠啜着奶茶,从鼻子里漫出一声适意的哼声:“那么好,郎君到底要不要体面呢?”
裴度一窒,继而愈发愤懑。可他再傲慢、再自认不凡,也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晓得为人当审时度势,当下硬生生将火气咽下,只低声道:“讹都婉为何定要苦苦相逼?某等此行弟兄,除去半路掉队、折返、夭逝的,如今已不足五百人,大多数又都是些武艺稀松又素来娇惯的,如今既无兵甲,唯有一道不被尊父女承认的圣旨傍身,就这般全伙陷在摩尼部数万部众里,讹都婉若要杀我等,根本就如反手覆盏一般轻松,为何、为何定要……”
娜宁盘陀哈哈大笑起来,当真将素手一翻,将那金盏“当啷啷”一声反扣在案上,她向后倚着榻上引枕,笑吟吟扬了扬下颏儿:“难得,原来郎君会说人话。我还道你只会像那些笼中鸟儿一般,说些淡而无味的奉承话!这些时日可憋得狠了罢?说,说下去,我爱听得紧!”
裴度无奈至极,只得又道:“讹都婉,至少、至少该为某留存些势力罢?某如今境地,比之前朝诸和亲公主尚且不如,若将他们全都杀了,某势单力薄,如何帮上贤父女的大忙?”
娜宁盘陀结结实实地怔了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阿召从帐外伸进头来探了探,眼见得无事,便悄悄一笑,重新将裴度关回这小天地里。
娜宁盘陀肆无忌惮地大笑着,那精雕细琢的两片红唇,浸润着唾液的亮晶晶的贝齿,在裴度眼前不住忽闪,他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厌恶,继而便想起郦神爱来。
同样是受君父恣宠的骄女,她便从不会在自己面前这般放肆,在裴度面前她总是很娴雅,到底是胡女不堪,就连隆虑公主,那一夜也——
“想什么呢?”娜宁盘陀忽然不笑了,一双如披雾蒙霜的白眼珠清凌凌地直盯住了裴度,“你这人哪,就是想太多,不在其位,想那么多有甚用处?白白使得自己心苦不甘。”
“多谢讹都婉指教。”裴度忍气吞声,微微避开了视线,娜宁盘陀早就注意到他心中隐隐的厌惧,不由一声冷笑。
“照我说,裴大郎君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你们南人总是这般傲慢。”娜宁盘陀嘴上虽然刻薄,双手却柔柔握住裴度双手,只轻轻一拉,便将他整个儿拖跪到她盘膝而坐的榻前,“我需要大郎君为夫婿,是因为我不想嫁给琰州城里的李世子。”
裴度沉默不语。
他早猜到,却不愿承认。
根源西海的摩尼部骄女要招婿,若是琰王家有意,安东其余部族何敢相抗?唯有一个来自上国玉京、口衔天诏的高门子弟能压上一头。
“安东眼下局面已足够复杂,我部又是客族,耶耶与我皆无意引更多人入场,若郎君势大力强,反而不利,郎君可明白?”
裴度面色发白,双齿紧紧叩住唇肉内侧,半晌方低低应了一句:“知道了。”
娜宁盘陀却仍未放手。
她定定地瞧着裴度,笑道:“我晓得郎君心里不服气,你只当我父女是在横加逼迫,殊不知我们是在救你的命!”
裴度浑身一震,默然不语——娜宁盘陀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他却依然柔顺地将手搁在她掌中,宛如依赖母鸟的幼鸟。
他虽幼负大志,却因被母亲徐夫人视若生命,一向护着他不教他出去见风雨,一直走到现在,方才将将摸到一点边儿。但这并不妨碍他智慧天生,于电光石火间领略娜宁盘陀言中真意——琰王一旦举起反旗,那么他们这一伙人便是祭旗最好的牺牲!
但若是由摩尼部主导、由他裴度来下手,却反能将自己与娜宁盘陀父女绑在一起,换言之,这便是他裴度于琰王跟前呈递的投名状。
虽然他们是反贼、即便他们将是反贼,而玉京中尚有老母幼妹……但如今他人势强,他若不为,只怕横死便在眼下!
裴度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娜宁盘陀——这是他入安东以来,第二次认真直视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他得记住这个将自己逼至无路可走之境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但一旦伸张,便要将先前屈身时所受侮辱一并偿还!
他的眼睛直要瞪出火来,裴度自己却浑然不知,娜宁盘陀笑眯眯地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皮。
“三日后是我部飨天赛会,我意于彼时与郎君合房,郎君以为如何?”
这一吻让裴度浑身都冰凉下来,他垂下眼睛,温和地应了一句:“都听讹都婉的。”
萧讹都婉娘子是现实存在的一位辽国真实历史人物,这里借用了一下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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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鼙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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