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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汶汶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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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眷在三座殿宇周围寻趣,一个人也乐在其中。直到耳边传来钟鼓声,她才猛地记起时间。
阿眷连忙跑去敲了敲阁楼大门,发出“笃笃”闷响,扬声道:“姑娘——你听到了吗?我们要走了。”
阿眷等了会儿又喊了一遍,没听到回应,正要进去寻人的时候,看到暗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是江蕖。
阿眷冷不防被吓一跳:“姑娘先前怎不应我,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江蕖道:“我刚刚在里面听不清你说什么,只听得见你的声音。”
阿眷虚惊一场,哪能被一句话搪塞过去:“那也要回应一声让我知道!”
江蕖知道阿眷平时虽然咋咋呼呼,但其实她心里最是担心自己,故顺言道:“好好,我知道了。”
她们合力将阁楼大门关上。经过来时进入的那扇栅门,江蕖小心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把它关上原位,她盯了会衔环上的孔洞,暗自思索些什么。
直到阿眷再三小声提醒,她们最终才按来时的路慢慢往外走。
江夫人一直与禅师待在静室,眼见到了飧时末,二人一同与寺中僧人、香客去往斋堂用斋。雨势短暂地减缓一段时间后,于日暮昏沉时再次下起了滂沱大雨。江夫人提前差人请江蕖过来,可接连两次下人的回复都是找不到江蕖。
江夫人闻言蹙眉:“找不到人是什么意思?”
下人硬着头皮解释,江夫人出了斋堂,亲自往后院寻江蕖,旁边的婢女连忙替夫人撑起伞。
声音隔着厚重雨幕传来:“怎么回事?你们去后院了没告诉蕖儿?”
下人苦笑道:“我等先前忙着收拾行李屋子,并不曾留意姑娘去了何处,惠济寺监院方才碰见过姑娘,说当时她和眷言在一起。”
江夫人并不满意他的说辞,皱眉低声呵斥:“姑娘她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来寺中,为何不找人看护好她?你们竟就任由阿眷一个半大的孩子陪着,出了事她俩谁照料谁!事情一定要我吩咐才知道做,难道只有吩咐是活的,人都是死的吗?”
“......”
话语刚落,江夫人一转角,眼睛余光瞥见江蕖小小的身影。
“母亲?”
雨势骤密,初夏的雨水沾有轻寒,江蕖和阿眷并在一把伞下,正望着匆匆而来的汝鸯。
江夫人松了一口气,略微焦急:“蕖儿到哪去了?怎么不见你人。”
江蕖踌躇迟疑了一会。
“我、方才......”
然而不等江蕖说完,江夫人已经对问题失了兴趣,急忙拉过江蕖仔细察看一番:“好了,还是赶紧先去斋堂,别在外头淋雨。你看看你——袖子都湿了,还有这衣摆......冷不冷?”
“等会马上把衣服换了,别着凉......”
江蕖缓缓将那点犹疑咽了下去。她打定主意,先前的事还是不告诉母亲为好。
清一色的油纸伞隔开水幕,伞下婢女挑灯引路,一齐向斋堂而去。
·
廊道月梁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推开褪色的朱红大门,在门槛外解开箬笠和油帔,抖落尽上面的雨水。
来人将油帔放置在门边一块干燥地面上,抬步时突然停滞片刻,目光凝聚于门内一处水迹即将干涸的鞋印。
“嚓——”
从藏经阁外向此处眺望,如同寺外模糊的竹影,烛火的浮光也影影绰绰,映在窗边光影斑驳。
一点微弱的烛火驱散走傍晚的黑暗,突然刺入眼帘的光线同时惊醒了窗边书架下陷入魇魔的少年。
钟声响彻悠扬,但对宋钰清而言,原本解脱众生烦恼的钟声如今却成了煎熬,一声接一声的沉闷器鸣仿佛是不断催促的警铃。
明知应该冷静镇定,但他还是做不到,刻意不去回想的郁结又被人勾出来,重新摆在他眼前,嘲笑自己是多么无能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宋钰清又一次陷入了极度负面的情绪。
......
蓦地擦亮一盏油灯,烛光短暂地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但它不等同光明到来,反而使照映得周围浓墨般的夜晚更加黑暗。
宋钰清勉强定了下心神,定晴望去,火光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那张脸端严周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常长相,正是先前与江夫人静心论道的禅师。
寺内的香客和僧人聚在斋堂用膳,他却不知何时避开旁人,独自一人贯油帔蓑衣,冒雨潜行至幽闭后山深处。
这人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焰,直到少年彻底醒神。
但显而易见,宋钰清脸上逐渐表现的厌烦情绪,证明他对禅师十分抗拒。
禅师将烛台置于架案边的铜座,沉声道:“'有人'知道你在这了。”
少年目光微动,移开视线,试图猜测禅师是如何发现有人意外闯入。
禅师见少年不予理会,也不生愠恼,只是转言道:“方才,是谁进来了?你和她见着面了。”
这话听着像是询问,实则问的人心中早已有数,却偏偏还要多此一举。少年人正是被禅师长久以来的平和、不动声色惹恼,他并不是佛教人,更不关心佛教事,此情此景下凭什么不断以奉劝之名要求他苦苦遏制心中的仇恨,而眼前人却始终一副漠不关己从容不迫的态度?!
那是他的父母!这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干涉他的自由?!
少年咬牙切齿,灯影幢幢下眸光幽黑森然,其中压抑良久的恨意倾泻而出:“是吗?我可从没见过人,除了你。你不是禅师吗,我倒很想知道,寺里的僧人知不知道他们高山仰止般的禅师,背地里却是个无耻之徒,你私自关押我在这个破地方究竟要关到什么时候?!”
禅师知晓少年刻意羞辱以图激怒他,过去几日中比这更激烈更难以入耳的咒骂重复了无数次,但受人之托,此子再抗拒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他叹息道:“钰清,如果想借此激怒我,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禅师对少年有着出乎意料的耐性,而且言语之间不打哑谜,像是温和的长者细心安抚急躁矛盾的后生。
“......”
“即便你不说,门口留下的鞋印也能告诉我。”禅师缓缓道,“我并非与你探究来者何人,但是‘有人’已经知晓世子藏在此地,才刻意放她进来。”
世子殿下闻言一愣,“什么意思,她是故意的?”
禅师摇摇头,这位世子当真毫无心机,随口几句便把之前还试图隐瞒的事抖个干净。
“她应当不知情。我先前在栅门处落了锁,且叮嘱附近两位僧人谨慎察看,巧合的是,今日他们都被人支开了,那把锁也不翼而飞。”
“他们没在蓟地找到世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也不可能于众目睽睽下暗渡回京,最大可能,便是藏在京郊某处。由于禁军守卫森严,寺庙道观诸地不容他们直情径行,只能另辟蹊径。”
“若是借江家之口将你藏身之所宣扬出去,你觉得,王府世子私自离开蓟地的罪名,是你可以背负的么?”
宋钰清渐渐平复心绪,开始深思其中要害。
禅师见他难得听进去一回,眼中竟有几分讶异,却不再多言。他许久都不曾与人推诚相见,何况还是和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起初禅师以为世子总该明白宋王爱子深则为之计长远,但仔细想来,少年性格执莽冲动,为之计长远,亦念悲其少不更事也。
禅师临走前,带走了那盏烛台,留给世子一句劝告。
“我不是你的敌人,钰清。你少遇坎坷,修行空迟......与其将怨恨归结于我,倒不如想想,当如何让自己走出困境。”
他穿戴好油衣,走出后山的那一刻隐去作为长辈的身份,套上了慧济寺禅师的袈裟。
·
今夜无月,微眇灯火撤去后,藏经阁内漆黑一片。
宋钰清却已习惯了这般黑夜。
数日前他侥幸逃离杀生之祸,被王府下属秘密从蓟地古道送至慧济古寺中。山下的禁军专职守卫寺院道观,并不参与任何势力纠葛,禁军无形中替世子拦截下追杀,同时作为代价,宋钰清也失去了王府的保护。
为了掩人耳目,上山前宋钰清剃度除服,伪装成新入空门的沙弥孤身藏于后山中。
接下过得便是幽闭的日子......
从蓟地身陷囹圄,直至最后顺利上山,期间宋钰清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原先他与随行逃至燕京城外,随行却突然收到王府密告,当即调转马头,携世子直奔京郊,几经辗转才将宋钰清送入寺中。
而十四岁的世子多番追问,忠心的随行仅依照宋王密告行事,半点事态也不透露。大概知子莫若父,没有隐瞒作拖延,宋冀清楚儿子知道真相后,势必会不顾一切返回燕都。
宋钰清在茫茫黑暗中,感受到孤独一阵阵袭来。
短短数日间他仿佛尝遍人生百态,痛苦和愤恨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使他五感麻痹,如同陷入无边深海之中。
直到入暮时分江蕖偶然出现,才令宋钰清从不断重复的恶魇中惊觉。
禅师所言“少遇坎坷,修行空迟”,若是前几日听之,宋钰清兴许心中愤懑,但如今终于从百般情绪中抽出丝缕理智,开始承认确实实情。
方才“关押”之言,其实不过借机泄愤。禅师并没有拿任何枷锁栓住他,第一个原因是,尽管宋钰清被迫留居后山时凿齿痛恨,但也认清此刻除了藏身此处别无他法。
第二便是......
宋钰清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骤然起身时双腿无力,缓了许久右腿才恢复了点可怜的知觉。
江蕖误入时初始见他席地而坐,还以为小僧倦怠偷懒,可事实上,他即便站直后也不得不用手扶持住旁边架案,外人看不到——僧服长衫下的左腿经逃离之时不慎跌落马下,已经伤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