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22、汶汶 上

　　阿眷不愧与江蕖心有灵犀，江蕖还没动作，她就主动接过江蕖手上的伞。

　　“我就不进去了，就在外头等着。不过姑娘快点儿，我们出来太久了，夫人到时见不着您人不好。”

　　阿眷还咽下了一句话：里头黑黢黢的，废弃的经书有什么好看？

　　江蕖点点头：“好。我进去参观一下，很快就出来。”

　　江蕖独自一人迈入，里面光线昏暗，但也比她想象中的明亮一些，藏经阁的左墙壁是漏明墙，最上头设有漏窗，采光就是通过一层被纸糊了的顶格漏窗。

　　从她站着的地方起，往里都是一排排书架，一直延伸到最里头。每一排架案上只有零星几册经卷，放置的也很随意，有些甚至直接散开来了。江蕖借光勉强辨认出一本封笺上的字，但更多的封笺上刻着的都认不出来，看样子，像是由特殊的佛教梵文编著的。

　　阁内很安静，安静到只听得到裙摆摩挲的细微声音。江蕖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幽暗。层层叠叠的木制架案占据了整个塔楼，围绕最中心一点向外逐层排开，好似沉默的榉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在这里扎根百年。

　　当年藏经阁内灯火不缀，浩如烟海的藏书堆满了整个阁楼，一心向佛的僧人们在汗牛充栋的典籍中寻找前人遗留下来悟道得道的方法......历史、古朴、厚重的气息随着她的深入不断加重，往事悄然在脑海中重现，排排书墙、层层经籍仿佛从未被搬离。

　　这座藏经阁是被废弃了，但很难使人不怀念和尊重它。

　　江蕖像是颗被丢进平静的湖面的石子，原来波澜不兴的湖水因石子起了涟漪。石子迟钝不觉，湖面却久久难以平息。

　　江蕖渐渐停下脚步，油然而生一个念头：她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该有多唐突？

　　那扇栅门平日里应该都是上了锁的——她进来时看到了锁孔。然而用于防止外来香客和寺内的弟子误入的锁今日不知为何没有锁上，连锁身也被带走了，同样很巧的是，这一场反常的山雨让来访的香客们只能借宿一晚，她和母亲被安排着搬进了久无人居的后院。

　　慧济寺内只有后院离此处最近，她无意出来走动，飞檐上的叮咛铃音尚不及被风吹散，传到自己的耳边。

　　最后让她来到了这里。

　　--

　　江蕖深深呼吸，觉得自己应该离开，正欲转身，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前面，更远些的地面上，有一处黯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影。

　　江蕖怀疑可能自己眼花，但还是慢慢走近，越靠近，发现并不是她看错，那处确实有光。

　　是那里的窗纸破了？还是忘了关窗？

　　江蕖脑海中浮现各种设想，但却没有一个设想是和她所见到的场景能够对应上。或者更贴切来说，当她站到那里的时候，差点被自己偶然所见诧异地忘记呼吸——

　　两排长长的架案间沿出一条过道，在过道的最深处，是阁楼的槅扇壁，上设有槛窗。原来紧闭的槛窗支起了一扇，江蕖先前看到的微弱光线就来自这里。

　　那窗是被人打开，而且打开的人就在窗边。那人身体后仰靠在书架上，一条腿伸脚于前，另一条腿曲起，右手搭在膝盖上，脸上盖着一本随意翻开的书，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从身形来看是个男子，更准确来说，从稍显稚嫩的脖颈线条看出，是一个少年。

　　他像是在这里呆了很久，大概连下了雨也不知道，披着一件僧人的单薄常服，就这么坐在窗边，被斜雨打湿了肩头都没察觉。应该是睡着了，呼吸时胸腔轻微起伏，整个人安谧又沉静。

　　江蕖半晌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没有什么比你以为独自一人时陡然出现外人还要心惊胆战的事了！

　　可短暂失神之后，江蕖心中却没有太多恐惧。不是她盲目自信，而是因为晋人最重神明，佛寺道观更是被晋人信奉为完全纯净、端严虔静的地方。

　　若论崇尚佛教，晋朝可谓空古绝今，这种思想甚至影响到了寺观雕塑的状貌。佛教造像除了表现三十二端严、八十种妙好外，为了感化人心、化导众生，逐渐刻画众生相，里面几乎包罗了世间芸芸众生的身影。没有歹人不曾恳求过诸善福德具足，就连十恶不赦的穷徒也不会选在此间作恶。

　　不然她怎么会带着阿眷随意走动，连幽闭无人的后山都敢进入？

　　江蕖直觉眼前的人应该不是恶人，而且细看之下，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很可能是新入空门的弟子，卸了锁躲到这来找个清闲。江蕖不欲打扰到他，她后退一步，小心在不惊扰到对方的情况下离开。

　　然而往后挪动的时候，她的踝骨突然弹响一声，声音不算大，可在静谧的环境中十分明显。

　　“......”

　　江蕖立即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少年没有任何反应。

　　她暗自庆幸。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犹如惊雷炸响耳彻——

　　“来了。”

　　短短两字，平淡到听不出一丝情绪。

　　不是见到陌生人的骤不及防，没有不期而遇的意外。是预料之中的会晤。

　　不是“你来了”，只是“来了”。这小僧讲得暧昧，语焉不详，连是谁也不道明。

　　这让江蕖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一直在等着的那个人便是自己，如同晓看天色暮看雨，从天光晴明等到潇潇雾雨。

　　可这不可能。

　　-

　　少年的头偏了一下，盖在上面的书仍没有取下来，似是懒散到将书拿开都嫌费劲：“你又带了什么话？”

　　默了片刻后，他嘴唇嗡动，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江蕖没能听到。

　　少年的嗓音低，还有些初醒时的惺忪。不知为何，江蕖直觉感到后面那未听清的半句更沉闷，同样是被书覆面，后一句比之前的多了情绪。

　　江蕖听他自言自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别想着回应他了。她干脆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大约是久久没得到答复，那人终于舍得拿开掩面的书卷，他随意抬眼望去，下一秒，两人却是同时身躯一震，江蕖更是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脊背瞬间挺直，是极其警惕的姿态，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小女孩突然冒出来，短暂惊讶后，他醒悟过来自己认错了人。

　　可江蕖却是震惊于他的长相。

　　如果只是说看到这个人没有盘结贯簪，头上光洁，是个剃度了的僧弥——那并不足以让江蕖失态至此。

　　两个人此刻都陷入了对彼此身份的猜测，眼神相互对峙间，谁也不欲先开口。

　　然而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在空荡的阁楼中响起：

　　“你是......谁？”

　　“你是谁？”

　　......
　　江蕖抿唇，表情看起来似乎打定了对方不先开口，她是绝不回应的。

　　少年愣了片刻，终于将浓浓的防备放下，上身缓缓重新靠回身后的木架上。江蕖趁机迎着光仔细打量他的脸，五官隽秀，鼻梁峻挺，脸色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有双极长极长的黑眼睛，但细看，并不是眼睛本身形状狭长，而是他自身眼部异于常人。

　　上下眼睑延长接合形成了深深的眼尾，眼尾的皮肤上自带暗色，使得他的眼神深邃，难以揣摩。外眦深且长，却不是寻常的凤眼。

　　总而言之，是一双叫人过目不忘的眼睛。而这么一双独特的眼睛，她前世今生都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他垂眼时睫羽挡住光，落下的阴影模糊了眼部的线条，给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答案：“你不都已经猜到了？”

　　紧接着，且不等江蕖开口，他直截了当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蕖停顿了一下，想起自己误入的事情，有些尴尬，解释道：“我是来还愿的。”

　　这话本没有错，她确实是陪母亲来寺中还愿。

　　他大概相信了，复问：“许的什么愿？”

　　江蕖没有很快回答，她想自己没必要告诉他，大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江蕖此刻并不想说谎，这个算的上是陌生的人不停地追问，让她有些困窘。

　　而且江蕖此时脑中不断产生诸多惊疑，全都是关于眼前的少年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江蕖避而不谈，将最开始的问题抛回去：“你还没说你是谁。”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这回被为难的换了人。少年顿了下，又继续将手中书翻开又合上，往复动作。

　　良久，“你不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他声线沉闷，像是经过刻意地压抑，“这个时候，这般模样，我能出现在这，还会是什么人？”

　　江蕖却不假思索否认道：”可是寺里不会有你这样的僧弥。“

　　像是为了验证江蕖的话语一般，在她说完的那一刻，鼓楼和钟楼上的僧人一齐击鼓叩钟，寺内钟鼓齐鸣。僧人们叩钟的时候唱念叩钟偈，一句一叩，以祈愿受苦众生听闻钟声之后，能够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

　　唱念的声音伴随钟声鼓鸣传到后山。

　　“寺院早晚叩钟一百零八响，寓意众生能脱离一百零八种烦恼。我虽不知如果僧人在卧时听到钟声应该怎么做，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是你这样的吧？”

　　眼前的人不仅坐姿随性，听到钟鼓声也无动于衷。从江蕖否定了他的身份开始，少年的目光便蓦然化为实质，狠狠附着她的身上，一瞬也没有离开过。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虽然身体姿态没有变化，可随着江蕖接下来的言语，他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指节发白，握着的书的纸张因受力被迫扭曲。

　　“《比喻经》中——‘闻钟声不起，护法善神嗔恨，现世损福慧，后世堕蛇身’，”江蕖继续说道，“连非佛教人都明白的道理，你却好似漠不关心，声称自己皈依佛门，又不谨从佛经。”

　　“你说你是僧人，谁信？”

　　江蕖定定回望他的目光，看着他极力抑制的样子，神色复杂。

　　那扇窗开的不多，冥冥晦暗之中，她看清了他的脸，却看不到他眼睛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