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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终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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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黑夜如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一天之中阴气至暗的时刻。秋意渐浓,凉风拍打着薄如蝉翼的纸窗,仇心柳睡在宽敞的黑胡桃木架子床上,身下枕着柔软滑腻的烟罗绸缎,左手放于胸口上方,捏着五彩锦被的一角,云鬓顺着额头竟渗出了一层冷汗,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噩梦。
这是一个风声暗啸,凄凉几许的秋夜。“雅竹”房内的灯火均已熄灭,除了一星半点的月光从纸窗透过,反射在地面上,形成几道长短不一,深深浅浅,朦朦胧胧的光圈,便再无一丝明亮。虽然窗外有凉风嗖嗖,但屋子里的隔音效果的确很好,除了纸窗透过的风声,房间的其它角落都寂静得好似坟堆。
可偏偏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个灵巧的黑衣人影从那扇透风的纸窗外翻身而入,窗户打开时正有一阵疾风鱼贯而入,抖得房内的纱帘掀起了裙角,随着山风呼呼,竟顺便隐去了黑衣人潜入房内的动静,连纸窗一开一合的声音,也被吞没在那股诡异的风声中。
那黑衣人体型瘦削,肩窄腰细,胸口略微凸起,应是一名女子。她戴着三角黑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只有一双睫毛细长浓密的眼睛露在外面,那眼睛虽水灵灵的,甚是好看,但在暗影惶惶之下,借着月光竟透出丝丝狠厉,在看到仇心柳的时候,更加是眼冒金光,仿佛要吐出火焰一般。
走至仇心柳的床边,黑衣人此刻距离仇心柳不过半尺,她利索地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眼看着就要割破仇心柳的喉咙,而一直冷汗涔涔,好似遭了梦魇的仇心柳,竟突然睁开了双眼,一看到那明晃晃的剑刃,不由得大惊失色,本来捂在胸口的左手立刻格手一挡,推开了黑衣人的手腕,然后整个人如灵蛇般从床头滑至床尾,避开了黑衣人二度刺来的锋芒,头一缩,腰一弯,眨眼的功夫已经连续躲开了黑衣人来势汹汹的三剑。仇心柳见来人穷追不舍,而自己被逼在床脚根本无法伸展四肢,一咬嘴唇,整个人突然从床上弹起,朝黑衣人扑过去。那黑衣人立刻举起短剑,锋利无比的剑头直取仇心柳的胸口,而仇心柳却突然身子一斜,再把头往前一伸,整个人翻了个跟斗落到地上,黑衣人看又扑了个空,转过身来对准还蹲在地上的仇心柳,往她背后狠狠一击,却不是用的短剑,而是左手生风,舞出一记寒气森森的阴掌。仇心柳躲避不及,背后犹如遭了雷劈一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转瞬就呕出一滩血来。然而她顾不上擦去嘴角的污血,死命提上一口真气,往门口的方向蹿去,黑衣人哪肯罢手,迅速凌空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二人又扭打在一起,一攻一守来来回回已经过了二百余招。
两人都屏气凝神,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奇怪的是,那黑衣人作为偷袭者,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对方干掉,是理所应当。可是仇心柳,明明可以呼叫救兵,而且江云就住在斜对面,为何也忍气吞声,连灯都不敢开一盏。她被黑衣人的阴掌所伤,此刻五脏六腑犹如火灼一般,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仍是死咬着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黑衣人见她渐渐支撑不住,眼睛眨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打暗器,几枚泛黑的银针如梨花暴雨般自她指尖弹出,仇心柳面色惊骇,急忙低头闪避,那几枚针擦着她头顶的高椎髻,呼啸着钉入雪白的厚墙之上,距离前门仅有不到两寸的距离!
虽说那黑衣人投掷毒针的动作极为轻巧,但打偏的暗器还是不免在钉入墙体时发出了细微的滋滋声,又因离隔扇门太近,黑衣人的内力不浅,附在银针身上,竟然也晃得那木质的边梃微微一震,好似人敲门时带起的晃动。黑衣人眉头一皱,见仇心柳侥幸躲开,正左手抚着小腹上方,急促地喘气,毫不犹豫地抄着短剑欺身而至,转眼间又出了十二杀招。仇心柳左支右绌,只能勉强避开敌人的锋芒,却完全没了反击的力气,再这么下去,她必葬身于黑衣人的剑下!
黑衣人手握短剑,见仇心柳已经力竭,眉间化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眼神却愈发凌厉,手腕一横,便是要划开仇心柳的脖子。可是她的剑还来不及触及仇心柳的衣襟,就被另一把瘦长纤细的剑轻轻格开了。
“云哥哥……”仇心柳看着不知何时挡在自己身前的江云,大松了一口气,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烟波浩渺,好似罩了一层薄雾。
那黑衣人不屑地看了一眼仇心柳,再对上江云那双冷冰冰的眸子,眼睛眯成一条线,松开的眉心此刻又拧成了一个秀气的山字,她深吸一口气,竟然挥剑直取江云面门!江云的动作幅度远没有黑衣人那么大,他先轻轻把身后的仇心柳往衣橱柜旁的角落里一送,然后身子一侧,避开了黑衣人的剑芒,旋即身形快似鬼魅,转至黑衣人身后,剑锋一挑,便将黑衣人绑在后脑的三角巾活结给解开了,那黑衣人大惊失色,立刻用没拿剑的左手捂住脸,右手紧握短剑,好似乱打一般往江云身上刺去,江云单手持剑格开她一招狠过一招的攻击,对方气息已乱,但竟好似憋着一口气,报复性地往江云身上发泄她毫无章法可寻的乱打。江云眉头微蹙,这名刺客的内力不浅,而且虽然乱了心神,却仍能与自己过上百招,明显是个高手。而他自己,此刻也并非全神贯注地在对付这个不速之客,他在与黑衣人过招之余,余光似有似无地瞟过躲在衣柜后面,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冒着岑岑冷汗的仇心柳。
她明明说过自己武功尽失的,为何方才还能与这黑衣人缠斗如斯?
那黑衣人见江云略有分神,迅速捡起地上被他一剑挑落的三角巾,重新围住下半边脸,然后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不知何时又多了三根银针,竟然侧方位射出去,直取仇心柳!而此刻她的右手,还在格挡着江云的攻击。
江云心里暗叫不好,左手连忙挥出一阵掌风,硬生生以内力阻住了飞往仇心柳的三根夺命银针。那三枚硬挺挺的细针,在江云的掌风裹挟之下,如软绵绵的蚕丝线,有气无力地飘落下来,歪在地上仿佛一堆线头掰扯坏了的银丝线。
方才那一转瞬,黑衣人与江云,竟然同时使出了左右逢源这记绝招!左右逢源乃是麻癫和尚当年在宜昌传授给江云和仇心柳的绝技,而黑衣人方才使出的乱打也是麻癫和尚的绝学,后来传给了江氏兄弟。江云心中不禁一凛,眼前的黑衣人,难道和麻癫和尚有渊源?
他不及细想,眼看着黑衣人又要对仇心柳发动进攻,眉心一皱,右手长剑送出,轻轻地刮伤了黑衣人的右臂。江云无意取她性命,只想问清原委,趁黑衣人负伤分神之际,剑尖又是一挑,黑衣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三角巾又应声而落,她背对着江云,房间里尚未点灯,一片昏暗,可是仇心柳却正对着黑衣人,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整个表情都变得极度恐惧,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江云注意到仇心柳的神情,先是弹指点燃了房间四周的蜡烛,瞬间漆黑如墨的“雅竹”亮如白昼,然后他迅速转至黑衣人身前,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如五雷轰顶般怔在原地,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了。
“心柳?”江云喃喃地看着黑衣人,他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用这种口吻,叫唤一个人的名字了。十二时辰以内,竟然出现了两张和仇心柳一模一样的脸!江云不禁觉得心头有一股阴森森的酥麻之意,就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正蜿蜒在他的心头,吐着信子,好似在嘲笑他的无知。
那黑衣人见状,也不再掩饰,抬头正视江云的眸子。那不可一世的眼神,那孤傲清高的昂首,与当初那个倔强的,高傲的,不肯服输的仇心柳,如出一辙。
江云已不知作何反应,呆呆地望着这个和仇心柳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然后他的头缓慢地偏向一旁的衣柜,看着躲在角落里,惊恐万分地看着黑衣人的“仇心柳”。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比当初知晓自己真实身世的时候,还要迷茫,还要凌乱!
正当三人都兀自发怔之际,突然那扇薄如蝉翼的纸窗又被打开了,一个形如鬼魅的黑衣人一把抓起还在衣柜角落里发呆的仇心柳,一声不吭便飞出了窗户。江云一惊,连忙欺身追去,但一想到房里还有一个“仇心柳”,一时间脚步停了下来,也不知究竟该往前走,还是向后退。什么叫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他此刻真是切身实际地体会到了。
“不必追了,她是冒牌货。”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来,江云回过头去,看到身着夜行衣的“仇心柳”,此时正熟练地给自己受伤的右臂包扎伤口。
“你……没事吧?”明明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也不知道那张脸到底是真是假,但江云对这个看似熟悉的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满含关心与歉疚之意。
那女子绑好绷带,白了江云一眼,许是方才缠斗一场,有些许疲惫,从四角平桌右侧抽出一把圈椅,坐了下来。此时房间里一片灯火通明,纵然是夜半三更,寒露深重,也不觉得阴冷了。这长相酷似仇心柳的女子双手十指交叉,伸了个懒腰,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云,看他那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禁莞尔道:
“怎么,多年不见,不认识我啦?”
那女子说话时柳眉微挑,目光流转,嘴角扬起的一抹笑意好似春风拂面,声音清脆悦耳,宛如晶莹剔透的玉石坠地,掷地有声。这神态,这气质,这语气,这音色,不是仇心柳是谁?可是方才,或者说午后他才见过的那个“仇心柳”,也一样会翘眉噘嘴,会叉腰鼓腮,说起话来的语调和神情,和他印象中的心柳,也是分毫不差。糊涂了,江云彻底糊涂了。他根本分不清,这一前一后出现的两人,谁才是真正的仇心柳。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胡闹的恶作剧,他只不过见了两个扮谁像谁的戏子。
“仇心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手托腮满含同情地说:
“我知道,这不到一天的功夫已经出现了两个仇心柳,你势必已经眼花缭乱了吧。不过别的不说,你想想,那个自称仇心柳的女子,明明当着大家的面说她武功尽失,但方才的情景你也见到了,她若手无缚鸡之力,早已毙于我剑下,哪能撑到你来?若是真的仇心柳,何必骗你?”
江云的神色渐渐凌厉起来,不用旁人提点,他方才早已有所怀疑了。虽说百顺客栈的客房隔音效果极好,最初黑衣人刚进来和仇心柳打斗的时候,的确是外头的人半点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江云可不是等闲人士。高手武功过招时,哪怕静谧无声,但自体内发出的内力,以及打斗之间流转在空气里的真气,却是可以切实感受到的。江云本就毫无睡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反复回想着祁族、抢亲、掘墓、以及仇心柳的“死而复生”,这斜对面悄无声息传过来的气息,怎能逃得掉他敏锐的直觉。察觉到可能仇心柳的房间出事了,他立刻拿起剑就走,刚到“雅竹”门口,就看到里面两个人影幢幢,似是打得不可开交,而且那股真气愈发激荡强烈,许是哪个人下了杀招,江云哪里等得,急忙推门而入,介入战局,正好挑开了黑衣人刺向仇心柳的那一剑。可是现在,仇心柳却突然被人救走,而这个要杀仇心柳的刺客,却变成了第二个仇心柳,还口口声声称第一个仇心柳是冒牌货,那言下之意,她自己便是正牌货了?
已经上过一回当,江云可不愿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他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哪怕她和仇心柳真的长得如同卵双生的姐妹,他也不敢轻易断定对方的身份。
那女子见江云沉默不语,继续道:
“你这木头人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唉,我就知道让你同时撞见两个仇心柳,你肯定会心生疑窦,两边拿不定主意。我本想着一剑结果了那个狐狸精,然后再出来与你们大伙相认,怎料那狐狸精的功夫比我想象中高一些,你又这么不合时宜地闯进来,坏了我的计划。唉,算了,你说吧,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才是仇心柳呢?”说着,“仇心柳”两手一摊,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江云沉闷半天,最后终于说了一句话:
“她为何会被人劫走?”
江云指的,是第二个飞身而入的黑衣人,趁着江云因为看见了第一个黑衣人的真面目,分神之际,带走了蜷缩在角落里身受重伤的仇心柳。
自称“仇心柳”的黑衣女子道:
“我要是没猜错,那个黑衣人应该是谢少群。而方才你们见到的那个仇心柳,其实真名叫谢少婷,用易容术假扮成我的样子,行骗于你们。”
“谢少群?谢少婷?”江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又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两个名字到底从何而来,指的又是谁。
“仇心柳”看了江云一眼,见他那副冥思苦想却不得其解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
“五年前我们奉命去灭点苍派,你还记得吗?”
江云点点头,这件事是他自剑庐学艺归来后,仇雠交待给他的第一件任务。
“谢少群和谢少婷是时任掌门谢英华的一双儿女,当时尚未成年,藏在点苍派两处假山后面的密室之中,躲过了一劫。”
江云的目光不由得一凛,他想起来了。当时,按照点苍名册上的记录,谢英华发妻早逝,但一双儿女却跟着他住在点苍派,然而他们结果谢英华以后,把点苍杀了个鸡犬不留,又里外三圈翻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没找到谢少群和谢少婷。当时,仇心柳认为这两个人可能早已被谢英华偷偷送了出去,吩咐仇皇殿的手下四处寻找,却一直没有下文。后来他们又接到许多其他任务,点苍的余孽,早已顾不上了,却没想到今日,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与这对和自己有着杀父之仇的姐弟见面。
不过江云并没有完全相信眼前这位“仇心柳”说的话,如今另一位“仇心柳”已经被人带走,虽不能说死无对证,但至少眼下单凭这个黑衣女子的一面之词,已经吃了亏的江云万不敢轻信人言。
“仇心柳”见江云依旧沉默不语,甚是无奈,有些无赖地朝江云说:
“你还是不信我。那怎么办呢?咱俩就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直到天亮?”
江云满脸严肃地看着“仇心柳”,突然平淡地开口道:
“你是如何逃出神武宫的?”
仇心柳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自己有验明正身的机会了。江云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如果你真的是心柳,那就请拿出证据,告诉我们你为何会“死而复生”,这些年你又经历了什么。方才那位“仇心柳”已经花了一整个下午和一整个晚上把故事说得天衣无缝,现在反正已经毫无睡意,趁着夜深人静,不妨再听听第二个“仇心柳”的故事,两者对比,说不定还能找出什么破绽来。
仇心柳倒了一壶茶水给自己,也不讲究细品,当普通泉水一饮而尽,许是方才一直打斗,渴得厉害。然后她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缓缓开口道:
“虽然那谢少婷骗了你们,但她说的故事,却并不都是谎言。只不过,她把自己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变成了当事人。”
听到这里,江云的眼神透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疑惑。仇心柳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如她所说,我的确是被济州妖师从望月台下的坟冢里挖了出来,带回济州岛,以钻心虫续命。只不过,她把那些蛊虫夸大了些,哪有什么取巧虫、金刚虫,若是连虫子都会钻山打洞开机关,那擅用蛊毒的苗疆人还用的着住在西南的深山老林里,过着落后中原人不知几辈子的原始生活吗?济州妖师的确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文弱书生还不如,是谢氏姐弟二人帮他打了洞,撬了棺木,这才把我弄出来。”
江云沉默不语,但他显然对第二个“仇心柳”所说的故事版本极为感兴趣,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谢少婷十六岁,谢少群只有十岁,还是个哑巴,听说就是被我们灭点苍的时候给吓坏的。然而谢少群虽然不会讲话,年纪也小,力气那却大得惊人,后来听济州妖师讲,当时打洞的主要劳动力就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真是不可思议。”仇心柳一边感叹谢少群年纪小力气大,一边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
“话说回来,我在济州岛像个废人一样在床上躺了一年,然后拄着拐杖下床康复又过了两年,后来身体逐渐恢复,尝试逃回中原,正如谢少婷所说的,受钻心虫作祟,屡试屡败。她假扮成我,说自己武功尽失,也算是被我蒙了。谢氏姐弟跟着济州妖师救我回来后,便亮明了身份,我知道自己落入仇敌手里,若不是济州妖师是他二人的师父,因为钻心虫的缘故不准我死,他们只怕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不愿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就谎称自己武功全废。反正有济州妖师在,他们也不敢动我,我没了武功,他们对我的警惕性反倒放松了些。”
说到武功的问题,仇心柳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手道:
“对了,方才你虽然没亲眼目睹我和她打斗,但我使出的那招左右逢源和乱打,你总记得吧?”
江云点点头,的确,“仇心柳”还是黑衣人的时候,江云便隐隐觉得她的武功路数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如今想来,不止是左右逢源和乱打,仇心柳刚才与自己拆解的一招一式,都是多年前两人在仇皇殿练武场上互相喂招时使过的动作!只不过自从仇心柳熟练掌握弓箭之后,这种近身搏斗越来越少,仇心柳也越来越习惯利用弓箭远程作战,那种一箭击中敌人心脏的感觉,实在是太痛快了。奈何她现在身上没有弓,只有一柄短剑,使出的招式虽然简朴,但毕竟距离和江云拆招的年月有些久远了,江云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仇心柳”见江云看自己的眼神有所缓和,知道他必是认出了自己的武功路数,兴奋地道:
“点苍派的武功,和我们仇皇殿可是风马牛不相及。那谢少婷本就资质愚钝,自己本门的功夫都学得半斤八两的,更不可能去模仿我的武功路子。而我假装武功尽失,她更是无法在济州岛上偷学到一分半点。因此,她见到你,更加只能谎称不会武功了,否则这一动手,不就露了马脚?”
江云承认眼前这个女子的分析逻辑清楚,证据确凿,几乎找不出辩驳的理由。只是,他还有些许疑惑未解,比如:
“谢氏姐弟如何成了济州妖师的徒儿?”
若不是想起武功路数这一点,“仇心柳”早就要解释了,既然江云问起,她也不再眷恋刚才的话题,直接道:
“他们姐弟二人在点苍密室里等到我们离开,便打点行装西入蜀地,投奔了与点苍派交好的青城派。怎料那青城派也是见风使舵的,看到是点苍遗孤,不敢收留,生怕招惹上咱们仇皇殿,更何况你知道的,仇皇殿地处西南,离蜀地不远,这万一走漏风声,按照爹爹的性格,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青城派了。”
听到这里,江云那面无表情的冰山脸上仿佛有一丝很浅很浅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好似是在对仇雠杀人如麻的行为表示不满。“仇心柳”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但也没有深究,继续说道:
“谢氏姐弟二人无奈,在中原已是举目无亲,青城又不肯接纳,百般愁困之际,竟去了苗寨。他们在热情好客的苗族人那里听说了许多西南蛊毒之术,还打听到了二十年前背叛师门携禁蛊钻心虫出逃的苗家不孝子弟,也就是现在的济州妖师。两人正发愁要如何报父仇,可惜点苍派堂堂掌门的武功修为也就不过尔尔,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我们俩轻而易举地干掉。他们自知天赋有限,走寻常习武这条道是报仇无望了,就打起了蛊毒的主意。可惜苗族蛊术从来不传外人,他二人做客可以,拜师学艺那是免谈。两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折返中原,但这回他们有了目标,直奔东北方向的济州岛,心想那济州妖师离经叛道,应该不至于像他的族人那般迂腐守旧,若是要报仇,只能靠济州妖师了。
于是他二人跋山涉水一个多月,又在东海上漂了半个来月,总算是找着了济州岛,顺利见到了济州妖师。那时中原武林早已陷入水深火热,仇皇殿遭围剿,爹爹正筹谋着获取更多的力量,给济州妖师传信过去,要他催动钻心虫,折磨我以胁迫娘亲,打开火狐族的通路,好让他屠戮生灵。也就是此时,谢氏姐弟拜入济州妖师门下,成为他仅有的两个弟子。他们也亲眼见证了济州妖师如何催动蛊毒,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你都不知道,谢少婷后来向病榻上的我讲述这段情形时,那种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的快感,可恨我当时身体动弹不得,否则真想射上她七八箭,让她满身窟窿,连全尸都留不住!”
“仇心柳”说到此处,左边那只眼睛的瞳孔竟然化成了火红色,正是从她娘亲胡夫人处传承下来的火狐族血液在沸腾。每每遇到心神激荡之事,她的眼睛瞳孔就会变色,如此情形,江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是他们在桃花谷大败于燕南天手下。如今再见到那只火红色的眸子,江云只觉得恍若隔世,却又熟悉不已。
如今,火狐族的纯正血脉只剩若湖一人,心柳只能算得半个火狐族人。但纵然如此,那瞳孔生理上的反应,却不是什么易容术甚至整形术可以造得了假的。看到此处,江云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仇心柳。
尤其是,她谈到谢少婷对她的奚落之时,那狠戾决绝的眼神与语气,岂非正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仇皇殿大小姐的招牌表情之一?
随着仇心柳的故事逐步推进,江云那一脸的凝重神色也似有所缓解。虽然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自己正在逐步赢得对方的信任,但仇心柳并没有急着欢喜,而是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我曾问过谢少婷,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反而还要帮济州妖师救我。她阴狠狠地说,就这么痛痛快快让我死去,简直太便宜我了。他们姐弟二人的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可不是这么轻易偿还的。更何况,济州妖师的钻心虫全部系于我一身,那所谓的无敌钻心大法也全指望着我了,我这么死去,师父的心血也将毁于一旦。比起看着我死去时安详的脸,他们更喜欢看我每次钻心虫发作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的样子。那种求生无能,求死无门的挣扎,才能带给他们最大的慰藉。可恨,真是太可恨了!点苍派号称名门正派,谢英华那对狗儿女却如此残忍,竟然以看别人受折磨为乐趣,虚伪,赤裸裸的虚伪!”
仇心柳说到此处,手掌“啪”地拍在坚实的黑胡桃木桌上,桌子质地均匀,却也不免一震,发出如地动山摇般的低吟声。
一直沉默不言的江云,此刻也双眉微蹙,他那双墨玉星眸里,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们跟随济州妖师学艺,但毕竟入门时间太短,自身资质又欠佳,除了会摆弄一些最基本的蛊卵之外,那些厉害的蛊术根本驾驭不了。谢少婷最初还狮子大开口,说要帮着济州妖师驱动钻心虫,以后便不劳烦师父日日费神了。可笑,那钻心虫乃是最顶级的蛊毒,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哪能驾驭得了!我知道她的小心思,她若是学会了这本事,以后日日夜夜催动钻心虫,非要把我疼死不可。还好济州妖师虽然疯疯癫癫的,是个蛊痴,但他也知道这姐弟二人的资质有限,不肯让他们碰他当心肝宝贝捧着的钻心虫,平日里只教他们一些基本蛊术,也就是能在江湖上点个迷魂香下个蒙汗药的水平。也真是庆幸得很,要不是他们姐弟二人太蠢,你这回,只怕早就中招了。”
仇心柳话锋一转,突然指到了江云头上。江云不明就里,怔怔地望着仇心柳,问道:
“何意?”
仇心柳翻了个白眼,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双脚交叠往前伸,身子后仰,几乎是半躺着把头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噘嘴道:
“谢少婷刚进门那会,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和她依偎在一起,就不怕她暗中给你下个蛊吗?”说着,仇心柳那双水灵灵的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江云心里猛地一惊,只觉得脊背处升起一道酥麻感,就好像有虫子在爬一样。他虽心里略微慌张,表面上却纹丝不动,如老僧坐定一般面不改色。
而仇心柳的重点却不在蛊毒之上,反倒是刻意强调了“依偎”二字,摆明了是在吃醋,虽然她这醋实在吃得不地道,人家江云可是以为对方是仇心柳才一时激动的啊。她心里虽跟明镜似的,但是一想到谢少婷假冒自己和江云来了个大大的,紧紧的拥抱,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把满腔怒火全发泄到江云身上。所以说,有时候和女人讲道理,那是完全没道理可讲的。
看到江云故作镇定的样子,别人兴许看不出他的端倪,但仇心柳好歹和江云朝夕相处十六年,对方哪怕只是眨了一下眼,她都能揣度出他心里的意思。眼看着江云的气息略微变得沉重,仇心柳不禁觉得好笑,看样子他真信了自己胡诌的话,开始运功逼毒了。于是,她收起眼神里那股狡黠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的,甚至是调皮的戏谑的眼神,望着江云,像哄小孩一样柔声道:
“好了啦,别白费力气了。骗你的,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他们姐弟二人太蠢,还伤不着你。他们会下的那些蛊,和江湖上的迷魂香、蒙汗药、软骨散是一个级别的,你何时被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害到过?”
闻此一言,江云捕捉到仇心柳眼里那股呼之欲出的笑意,好丫头,竟然故意卖了个关子,害他一阵紧张,险些信以为真了。这天底下,能寥寥数语便把稳如泰山的江云撩拨得心意动摇的,只怕除了她仇心柳,再无第二人了。江云收起气息吐纳,眉心蹙成了一个严肃的山字,冰冷冷地看着仇心柳,就像他手里的剑一样,锋利,锐气。
仇心柳似是察觉到了江云不言而喻的恼怒,赶紧收起玩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咱们别东拉西扯的,还是言归正传吧……”她这话说得,到底是谁故意吓唬人的,又是谁顾左右而言他的?江云不动声色地看着仇心柳,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仍旧不曾移开过。仇心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缩了缩脑袋,讪讪地说:
“总之呢,谢氏姐弟二人想害我却没本事,只能每天守着我,把我当囚犯一样困在济州岛上。那济州妖师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给我放的钻心虫,反倒是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救了我一命,否则我也不会被他们从坟墓里挖出来了,明明仇家近在咫尺却也不敢碰我,我虽然没办法逃离济州岛,但好歹活了下来。就这么一晃过了五年,直到你和紫音要成亲了。”
仇心柳说到这里,总算是进入了正题,也是江云最关心的话题。这件事的起因是那支“诈尸还魂”的玲珑水玉簪,导致的结果是他和华紫音的婚礼中断,和祁族的关系陷入紧张,江家的名望也有所折损,至于仇心柳自己的坟墓被掘开,估计她现在人好端端地坐在这儿,有血有肉有说有笑,只怕巴不得把那座咒她英年早逝的墓地铲平了才好。那么,谢少婷所交代的,所谓“抢亲”是济州妖师的提议,具体执行也是他一手安排,目的则是为了无敌钻心大法能够首次亮相江湖,是真是假呢?
“谢少婷关于‘抢亲’的说辞,倒也没什么大错。的确,听说你和紫音要成亲了,我自然是不开心的。济州妖师趁此机会提出了‘抢亲’的建议,谢少婷也很想看看无敌钻心大法的威力,而且她见我郁郁寡欢,知道这又是一个羞辱并折磨我的好机会,主动向济州妖师提出护送我去祁族,一路上随叫随到殷勤得很。我知道,他们路上对我越好,到了祁族,在婚庆典礼当晚,便越要加倍凌辱于我。他们那种折磨活人,甚至攻心的手段,简直比钻心虫更可怕!”
仇心柳说到这里,之前和江云开玩笑的轻松气氛一去不复返,房间里又弥漫着她濒临爆发的怒意。
“按照计划,我们四人藏于无名岛上,伺机行动。他们三个人经常鬼鬼祟祟地关起门来讨论,也不让我听见。我想他们做的那些事,一定又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听也罢。我记得二十余天前,谢少群还离开了无名岛一阵子,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你们成亲当日了。不管如何,五年了,我头一回离开济州岛,来到无名岛,看到祁族本岛就在不远处,只要能过去,我便可以回到中原,这是我逃脱他们魔掌的绝佳机会!只可惜,我体内的钻心虫,总是会在我靠近海岸的时候捣鼓,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哪里还有半分力气逃走。不过,大约是天可怜见,你们成亲的七天之前,正如谢少婷所说,我在岛上散步,她远远跟着我,大概是想着我不会武功,这岛上又荒无人烟,断是逃不掉。只不过,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王良良和荆姐姐会来到此处赏月,更不知道原来荆姐姐与我还有半层师徒的关系。所以我见了荆姐姐,顾不得许多,立刻就跑过去求救。谢少婷哪里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慌了心神,她不认识五散仙,还当是一对普通情侣误闯无名岛,顿时便要下杀招灭口,可她哪里是荆姐姐和王良良的对手,不等她出手,王秀才一个响指,她就原地不动,连话也不能说了。我与荆姐姐简单地讲述了事情原委,她见多识广,又是暗器大师,对这蛊毒也颇有见解,便舍下自己的离火圈,缩成一个小手镯给我戴上,说能镇定止痛,并要我立刻坐了他们登岛时划来的乌篷船,离开无名岛。她和王良良说是要去会会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济州妖师,直接跃到岛心丛林里去了。那谢少婷被王秀才施了定身术,虽神智清明,却动弹不得,连呼喊一句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划桨离开,虽然夜色昏暗,不过借着月光,我隐约看见她脸上那几近扭曲的肌肉,万分惊愕的眼神,哈哈,可是解气得很!”
“然后呢?”江云难得地接了一句话,仇心柳此番说辞和谢少婷的说法大致相同,不过谢少婷后来说自己躲到了祁族的杂货帐篷里整整七天,不知是否就是指的仇心柳。可若谢少婷没有跟着仇心柳来到祁族本岛,她又如何得知仇心柳躲在了祁族呢?除非她只是信口胡诌的。
仇心柳不无得意地说:
“你以为荆姐姐真人如其名,是冷面无情的地狱夫人?她虽然面色凶狠,言辞犀利,但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好人,更何况我还曾蒙她点拨,学了投掷暗器的本事,算她半个徒儿。我划船来到祁族不久,荆姐姐便也到了,她是散仙,修为不知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高了多少,踏着水一路飞花四溅就从无名岛飘至巨龟背上了。我问她怎么不见王书生,她说那娘娘书生受她所托还在无名岛上找济州妖师,她放心不下我,就立刻跟过来了。第二日,江瑕他们送别五散仙,荆姐姐把我化装成王良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回中原了。”
江云一听,不由得面色一惊,出口道:
“那王书生呢?”
仇心柳道:
“自然是走小路悄悄从无名岛潜回了中原呗。我听荆姐姐说,他当晚便生擒了济州妖师,将他打昏过去,准备一并带到恶人谷里去。我和荆姐姐上岸以后,娘娘书生已经在口岸等着了。荆姐姐本来想让我和他们一起回恶人谷去,但我想着你和紫音的好事将近,我可不能错过,便决定留在宁芳,”仇心柳说到此处,不禁又白了江云一眼,江云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但清楚明白地知道仇心柳这眼神的意思,虽说这件事已经黄了,但是他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一阵发虚,不过仇心柳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话锋一转:“更何况,谢少婷和谢少群还在无名岛上,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他们现在没了济州妖师撑腰,钻心虫奈何不了我,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按照仇心柳接下来所说的,她在宁芳住了六天,也是投宿于这家百顺客栈。第七天的时候,天还未亮,客栈大厅里便站满了准备集合出发去祁族参加成亲典礼的江湖人士。祁族是座位于巨龟之上的岛,在婚礼当日由崔术鄂奏笛驱动巨龟靠近中原渤海港湾,接各位中原的宾客上岛。仇心柳放倒了一个峨眉派的小姑娘,换上她的黄色道袍,又照着她的样子易了容,跟着当年在武林大会上重创江瑕的峨眉掌门白莲仙子混进了祁族。
不过她上岛,可不只是为了来观看江云和华紫音的成亲仪式。一来到祁族,她便如一尾滑溜溜的鱼在那些挂满彩旗和灯笼的五颜六色的帐篷之间游走,企图发现谢少婷和谢少群的踪迹。找了半天,她眼睛尖,陡然在一群持刀佩剑的武林人士之中,发现一个稚气未脱,沉默寡言的十四五岁少年,他混在那群大人中间,虽然个头矮小,险些被一旁牛高马大的几个壮汉遮掩过去,却还是逃不过仇心柳的火眼金睛。那正是自小哑巴的谢少群!他好像才从无名岛回来,是自己偷偷放了一条船划过去的,上了一个偏僻的岸边,不是走的正道,正好碰见一群在那里提前喝上酒的醉汉,却没有留意到有一双凌厉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了他。
仇心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少群,却发现从那偏僻的口岸又上来一个人,原来方才那条船上还有一人,只是被乌篷遮住了,没看出来。那人趁乱把谢少群从醉汉堆里拉了出来,拎着他往广场中央走过来。仇心柳见二人正向自己的方向来,以为暴露了行踪,急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看着谢少婷拽着自己的弟弟,往万春流的帐篷走去。
谢少群自十岁受了惊吓后便不能言语,在济州岛上的时候,谢少婷多次央求济州妖师为他治病,可济州妖师试了起码上百种疗法,什么奇虫异草都试过了,仍旧丝毫不见起色。最后,连谢少婷都放弃了,对仇心柳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似乎她这惟一的希望是被仇心柳生生掐碎的。而如今,她因缘际会来到了祁族,怎么可能放过拜见万春流的机会,这可是为她弟弟治病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人在万春流的帐篷里待了足足三个时辰,直到将近天黑才出来。谢少婷的脸色很难看,就好像重伤之余又被谁打了一拳,满脸生无可恋的绝望。仇心柳心想,她弟弟的病,估计还是没医好。仇心柳的第一反应是活该,但随即又高兴不起来了——如此说来,万念俱灰的谢少婷,岂非更加恨自己,那她今后报复起来的手段,只怕会变本加厉!早在济州岛,仇心柳便领教过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仇恨火焰的吞噬下,几近变态的心理。比方说,在她卧床不起的第一年,谢少婷曾经用自己的尿给她煮药喝,还虚情假意地亲手喂她。自小锦衣玉食,又精通药理的仇心柳,一闻这药味便知不对,那股骚气恶心难闻,她还没喝就已经想吐,然而谢少婷借着“喂药”的名义,硬是恶狠狠地给她灌了下去,仇心柳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谢少婷竟然从地上拾起药渣,还用平铲又把一些尚未流干的液体倒入碗里,逼着她又喝了第二遍!仇心柳再吐,她就再喂,直到重伤未愈的仇心柳精疲力竭,昏死过去,她才善罢甘休。诸如此类的阴狠暗招,仇心柳如今回首,仍旧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酉时已过,距离良辰吉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仇心柳摸不准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但心里总砰砰直跳觉得一准有事。她换下道姑装扮,又劫了一个镖师的行头,女扮男装,跟着那群准备给江云制造障碍的看客登了无名岛,发现谢少群竟然也隐在人群里,一起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江云都知道了。他在华紫音的新嫁娘头上发现那支阔别多年的玲珑水玉簪,然后径直离开了无名岛,连祁族本岛都没去,直接飞往了宁芳。而仇心柳虽然没有看见江云手上攥着的那枚玲珑水玉簪,却也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当江云走出来的时候,她在那轮玉盘圆月散发出的皎洁辉光之下,看到了一张仿佛从阴间走出的脸。江云那剑眉星目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轮廓,从未散发出如此阴森的寒意。与此同时,虽然无人察觉,但是仇心柳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一直躲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当看客的谢少群,在江云走后,也离开了无名岛。至于谢少婷,她一开始就没有来到无名岛,此刻更不知在哪里了。
这场成亲尚未开始就已结束,江湖上看热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出家还俗,此刻都成了长舌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江云的离开。仇心柳不愿听这些聒噪,跟着一群觉得甚是无聊,当夜便要离开祁族的少林弟子回到了中原。
所以,当江云在成亲当晚来到宁芳,第二日清晨独自在房中啜饮的时候,仇心柳也和他一起在这客栈之中。他的一举一动,尽收她的眼底。当她看到那支玲珑水玉簪时,不禁也心神一荡——被济州妖师救出来以后,她病魔缠身三年,早顾不上头上那根簪子的去向了。如今一看,想必这簪子重现人世,不是济州妖师的主意,就是谢氏姐弟的阴谋。好一个“睹物思人”的妙计,竟然不声不响地阻止了一场她本来想另辟蹊径去暂停的婚礼。虽说这招的确老奸巨猾,但仇心柳不得不佩服谢氏姐弟看人的眼光,他们是该有多了解这支簪子与她,与江云之间的纠葛,才能想出如此绝计。然而想到这里,仇心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禁自嘲地冷笑道:
“是了。当初若不是他们点苍派以这簪子诓我,将我骗至延维塔,害得星恨单枪匹马闯了生老病死四阵,伤痕累累地救我出来……这簪子,本就是点苍派最初引的火,他们姐弟二人想到用这只簪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仇心柳看到江云那忧伤而迷离的神情,不由得心头一暖,还伴有丝丝温柔的疼痛——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记得……为了这支簪子,你连新娘子都不要了。云哥哥,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对吗?
江云没有在百顺客栈做太久停留,他喝完了酒,洗了把脸,取过店小二按他的吩咐购置的椎包,在柜台结了账,上了匹快马,立刻打西边奔去。仇心柳自知若要继续跟着江云,必定会被发现不可,而谢少群和谢少婷的阴谋,她还没有完全看透。不过江云去的方向,他手里的椎包,以及他看着那支玲珑水玉簪时复杂的眼神,仇心柳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便明白江云是要回望月台挖墓开棺,证实那个死去的“自己”,是否还在。此刻,还不是与江云相认的时候。仇心柳暗暗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先找到谢少群和谢少婷姐弟,把该问的话问完,把该出的气出完,才能以一副崭新的姿态,去面对久别重逢的江云。这五年来,她忍气吞声,谎称自己武功尽失,任凭谢少婷蹂躏。如今济州妖师在王良良手里,估计已经在恶人谷领教过三千七百二十六种整人的法子了,有荆姐姐坐镇,她可不怕济州妖师再翻出什么天来。而对付谢氏姐弟,以她的武功,那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只不过,这姐弟二人老谋深算,谢少婷更是阴险毒辣,不知道存了什么歹毒的暗招,万万不可大意。仇心柳正盘算着如何对付谢氏姐弟,正好听见一楼掌柜的那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掌柜的,一间地字号房。”
是谢少婷!她已换成平常女儿家装扮,后面还跟了一个沉默不语的少年,正是谢少群。仇心柳心里一喜,正愁如何找到他们,却不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大家都聚到这个客栈里来了。也好,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清楚楚。
为了方便盯住这姐弟二人,仇心柳把自己本来住的天字号房“银宫”,换成了位于三楼的人字号房“渔烟”,而谢氏姐弟两人住的地字号房“柴火”位于二楼,正好在“渔烟”底下,仇心柳只需拨开脚下的一块木板,便能将下层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一连几天,谢少婷和谢少群只是正常作息,毫无异样。不过谢少婷这几日似乎迷上了胭脂水粉,买来一大堆化妆的材料在脸上涂涂抹抹,有一日还出门去淘了一件二手店里的旧宫装,那颜色鹅黄柳绿,和自己以前常穿的嫦娥奔月寒宫装款式相似。后来,谢少婷又倒腾来一大堆针线布料,干脆在那空旷的屋子里席地而坐,当起了裁缝,七拼八凑,左剪右裁,竟然修成了一件色泽明丽,婀娜多姿的寒宫装!仇心柳心里隐隐发凉,觉得惴惴不安,却又一时说不上来是哪里有问题,直到江云和江瑕二人来到百顺客栈的前一日,每天把自己画成花脸猫的谢少婷,突然盛装打扮了一番,摇身一变成了仇心柳的样子,跪在三楼地板上一直观察着“柴火”动静的仇心柳,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贱人,易容成我的模样,难不成要去魅惑云哥哥?!
不得不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果然,第二天,江云和江瑕便来到了百顺客栈,江云背上还有一个缠得严严实实,凹凸不平的长布包裹。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众所周知的了。
仇心柳交代完前因后果,深深舒了一口气,然后将茶杯里的碧螺春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一连喝了三杯,才吧砸吧砸嘴,停了下来,念念有词地说:
“一口气都快说到天亮了,口渴死了。可惜了这壶银白隐翠的洞庭碧螺春,本应该仔细品味的。”
听到此间,窗外拨云见雾,已渐渐有了黎明的痕迹。几声响亮的鸡啼自遥远的山边传来,炊烟袅袅升起,是山上的村民起早烧柴了。宁芳本是三面环山的小山坳,在建造成为城镇之前,只有附近的几座矮山上住了稀稀拉拉的百余户人家,靠狩猎为生。如今,这些猎户捕到的野味山珍,大多都送来了百顺客栈和宁芳其余几家生意兴隆的酒楼,村民们的日子也随着宁芳日渐繁荣,越过越好了。
鸡啼响彻云霄,好似仇心柳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她前半夜先是打了两场架,后半夜又喋喋不休讲个没完,早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又困又累的仇心柳,看着眼前一动不动跟石头一般与自己相对而坐,相视无言的江云,叹了口气,道:
“木头,我饿了。”
听到这话,江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无动于衷还是忍俊不禁,他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朝楼下的店小二招呼了一声。须臾,两碗热腾腾的乌鸡香菇粥,配了榨菜、萝卜一类酸甜开胃的小菜,外加四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已经上桌。仇心柳看到食物,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便狼吞虎咽起来,那吃相,可绝不像是仇皇殿里锦衣玉食挑三拣四的大小姐。
江云看着仇心柳饿鬼一般风卷残云的架势,先是不由自主地浅笑,而后这笑容又僵到了脸上,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在济州岛苦了五年,她已许久未曾吃到这样精致可口的中原佳肴了吧。
仇心柳拿着筷子夹起一个水晶包,咬了一口,连连赞叹道:
“嗯嗯,这面皮软糯,肉馅香甜,擀面的师傅手劲恰到好处,调馅的师傅对盐和糖的拿捏十分精准,只是这蒸的火候略有不足,细微处仍有生涩之感,比起天香楼的百味包子,还差了那么一截,到底是小地方,算了,凑合着吃吧。”
江云听仇心柳这一番品头论足,也夹起一个包子细细咀嚼,只觉得唇齿留香,舌尖滑腻,丝毫不觉得有任何生涩之感,他看着边吃边评论的仇心柳,不禁皱眉——这丫头,口味还是如此刁钻。
“这天字号房的早膳,我也就头几天来这里住在‘银宫’的时候吃过,印象最深的好像是一碗过桥米线吧,可完全不正宗,丝毫比不上当年娘亲手给我做的云珍米线。后来搬去了人字号的‘渔烟’,吃的东西就更加粗糙了。”
江云见她正在回味自己过去几天在百顺客栈的生活经历,忍不住问道:
“你哪来的钱住店?”
仇心柳刚好吃饱喝足,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江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绢布,轻轻擦拭了嘴唇,接着那双鬼灵精似的眼睛转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房门紧闭,又从怀里摸了一个灰色包袱出来,这才压低了声音轻言细语道:
“嘻嘻,这可是个秘密——秘密就在这包袱里。”说着她拿葱白般娇嫩的手指头点了点放在桌上的包袱,那包袱的形状不规则,看凸起的线条里面应该是装了一些葫芦状的瓶瓶罐罐。仇心柳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袱,灰色的布摊开来以后,里面五颜六色的小瓷瓶或陶罐横七竖八地躺着歪着,粗粗一看至少有十来个。
仇心柳拿起其中一个棕褐色的陶罐,拔开塞子,朝江云抖了抖,里面缩在瓶底的几株长相类似生姜的根茎类植物便探出了头,顺着仇心柳的手腕转动着,好像在给江云频频点头打招呼似的。江云疑惑不解,仇心柳已经开口解释道:
“这瓶子里装的是济州岛上的特产,高丽人参!你可知这一小株能卖到多少钱?”
江云对这类药草的市场行情全然无知,他摇了摇脑袋。仇心柳微微一笑,摆出了三个手指头,江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三十两?”
仇心柳点点头,道:
“不错,但你猜的是银子吧。错啦,这一株高丽人参,就能卖到三十两黄金!”
江云的瞳孔在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猛地收缩,显然无法相信这长相平平无奇的草药竟然比黄金还贵。但高丽人参的确是中原的稀罕药草,据说除了黑山白水那一带略有产出,其余的,基本都是来自高丽国的进贡。而贡品,自然是要呈给皇家的,普通老百姓可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那济州岛位于祁族东边,隔着渤海与中原遥遥相望,几乎可以划归到东海的范畴之内,可不就离高丽本土近在咫尺吗?仇心柳把塞子重新拴好,盖紧了那个陶罐,又指着面前那一堆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道:
“这里头可都是我在济州岛和无名岛采的珍奇药草,还有几颗济州妖师剩下的蛊卵呢!”说着,她拿出一个碧玉色的宽口矮身小瓷瓶,瓶子沿着她的虎口转了一圈,另一只手捂紧了瓶盖,却不打算拧开,只是手覆在上面,然后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故弄玄虚地低声说道:
“嘿嘿,这蛊卵孵化以后就会生成许多只小虫子,小虫子慢慢长大,体内的毒素也会越聚越多,时间久了,便可形成剧毒,毙人命于无形。”
仇心柳的目光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陡然阴冷了下来,配合她嘴角扬起的那一抹弧度,江云不禁皱了皱眉,问道:
“你又想做什么?”
听到江云的质问,仇心柳那寒意森森的表情顿时收得一干二净,换上一张干净无害的笑脸,声音娇俏如三月莺啼,眼波流转如秋水盈盈,嘻嘻道:
“只是顺手牵羊拿过来而已,蛊在中原也是个稀罕物件,卖出去也值不少钱呢!”
江云这才算明白仇心柳只身一人逃了出来,是如何一进宁芳就有底气大摇大摆住进百顺客栈的天字号房的。要知道,这座百顺客栈延续了九秀山庄在各处开的客栈酒楼的行情,最上等的天字号房可是一百两银钱一天,只不过他和江瑕都算是自家人,住九秀山庄的客栈不要钱,他们这才住了下来。不过听到刚才仇心柳的描述,这一百两银子对于手持高丽人参的她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
用过早膳,天已大晴,阳光透过纸窗洒到桌面上,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索性江瑕等人都没有来敲“雅竹”或者“碧荷”的门,大概昨天聊得太迟,都累得要睡个懒觉了。江云与仇心柳二人,虽然一夜未眠,但此刻吃饱喝足了,反倒显得精神抖擞,仿佛昨夜那场曲折的纠纷从未发生过。而且昨晚三个人之间的打斗都格外文明,竟然连一张椅子都没踢翻,此时若是有谁进来,绝不会相信昨晚这里曾经剑拔弩张,险些闹出人命!
只是,天气虽好,人也清朗,但眼前的问题依旧棘手。
“你有何打算?”江云问仇心柳。
“你是指谢氏姐弟?哼,他们就是两只受伤的耗子,翻不出天来。现在既然已经与你相认,我也不急着找他们了。若是他们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本小姐我见招拆招,原路奉还便是!”仇心柳意气风发地扬起两道细长的黛眉,明明是娇俏弯曲的柳叶眉尾,被她舒展的额心直接朝上伸展,竟有了一股斜飞入鬓的英气。
江云沉默不语。点苍派的余孽,如果他还是解星恨,这便是对那姐弟二人的注解。但如今他已改头换面成了江云,面对在自己手上家破人亡的那对姐弟,他实在心中有愧,不好发作。但仇心柳方才的叙述,已经明明白白讲清楚了谢少婷在济州岛时是如何虐待她,手段又是如何阴狠毒辣,竟然还居心叵测假扮仇心柳意图接近他,真不知若是真的仇心柳没有出现,他此刻是否已经遭了暗算。毕竟,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饶是武功卓绝的江云,也没有把握不会折在不讲原则的小人手里。
“不过……”江云正兀自沉思,仇心柳突然歪着头,看着一脸正色的江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现在该发愁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
江云一怔,旋即明白了仇心柳的意思。他在婚庆典礼上骤然离去,此举不仅伤了华紫音的心,更是得罪了整个祁族,现在武林同道对他议论纷纷,连江家的名誉也被牵连。这些天他在宁芳这个东北的边陲小镇,都能听到人们大街小巷的风言风语,其中骂得最多的,便是他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了。
看着仇心柳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江云不禁有些气恼,这个小妖精现在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因为她,自己能到今天这步田地?但一想到她与自己阔别五年,独自一人在济州岛上过着清苦的生活,还时时受钻心虫的折磨,和仇家的凌辱,不免心又软了下来,没有正面回应仇心柳的反问句,而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若是谢家姐弟没有用玲珑水玉簪,你打算如何阻止我成亲?”
这句话问出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仇心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江云此刻最关心的,不是他自己如何从这几近身败名裂的残局之中脱困,而是这个略显无聊的问题。
不过江云这个问题也不算白问,因为仇心柳确实是认认真真想过这回事的。虽然华紫音对江云的感情她从一开始就看在眼里,后来因为她不计前嫌原谅自己下过阴掌害她的事情,当时饱受钻心虫折磨,几乎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仇心柳,甚至还萌生过将江云托付给华紫音的想法。但当时的感动也好,愧疚也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与自己经历的变化,都随风而逝。如今的她,九死一生,经历过“死后”的重生、毒虫的噬咬、仇家的追杀,以及荒岛上的求生,她愈发觉得活着本身便已是弥足珍贵,而这么短暂又脆弱的一生,自当生尽欢,死无憾,决不能做违背自己心意之事。而江云,是她此生最执着的心意。
虽然不知为何江云会答应和华紫音成亲,甚至都不知道这五年里这二人的感情是否突飞猛进,那个自己曾为之付出生命的男子,是否早已将她忘在了九泉之下,但仇心柳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悄无声息地,以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死者的身份,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挚爱的男人,牵着别的女人的手,走向地老天荒。如果,如果中秋月圆之夜,他当真做了她的新郎,仇心柳想过最坏的一种可能——生未同衾,死同穴。她当时把从济州妖师处偷来的毒蛊握在手里,只要她那么紧紧地捂上一晚,然后放入二人的洞房之中,呵呵,哪怕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救不了这身中蛊毒的倒霉鬼。只不过,她还没想好,这蛊毒是下给华紫音,彻底终结她此生最大的情敌,还是下给江云,让那连正眼看自己都嫌多余的冷漠男子,尝一尝她复仇的滋味呢?她有两只蛊虫皿,其中一只她已准备好给自己,若是无法与江云长相厮守,自己活着,也将痛苦终生;另外一只,呵呵,她还在斟酌,是赌一把江云在华紫音死后与自己相依相偎,厮守终生;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他共赴黄泉,修得来世同船共渡,共枕同眠。但仇心柳无法将如此邪恶的想法完完整整告诉江云,不过她还是拿起了那只碧绿色的小瓷瓶,晃了晃瓶身,里面发出窸窸窣窣好似婴儿的啼哭声,以一种女鬼索命般的口吻轻声道:
“你若真的与紫音成了亲,我就变成这皿里的虫子,钻进你体内,日日夜夜缠着你。”她这话,半分玩笑,半分实诚。江云看着仇心柳手里通体碧玉的瓷瓶,终究笑不出来。他知道,以仇心柳的性格,的确是可以做到玉石俱焚的——就像当年,她选择了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同归于尽,换取他们八人的平安一样。
仇心柳看着江云渐渐沉下来的脸色,心里一阵慌张,但是面上故作镇定,强笑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确如旁人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
江云盯着仇心柳那张娇艳如花的脸看了良久,很坚定地,缓缓地,说了两个字:
“不是。”
“是”字刚落地,仇心柳绷着的脸突然松了下来,满是诧异地看着江云。而江云那张略显阴沉的脸,也逐渐明朗了起来,他很认真地看着仇心柳,淡淡道:
“你若真是妖女,当日在神武宫,便不会舍命救下我们。”
仇心柳的脑子一蒙,五年前那滔天的火海、倾塌的石柱、弥漫的飞沙,还有江玉郎宛如地狱般贪婪的声音,都一一浮现眼前,宛如昨日发生的事情,连飞过来的每一块石片,在空气里流转的每一缕灰烟,甚至是她最后一眼看到的站在对面石台上拼命想要往自己这边冲的江云,都如工笔画一般,轮廓、样貌、动作,勾勒得无比细腻、真实、生动。
原来,你仍旧念念不忘我当日的恩情。只是,我要的,并非只是你的感恩。
仇心柳浅浅一笑,把脑子里陡然浮现出的前尘旧事像撒烟灰一般抖了出去,装作没事人一样,打趣道:
“哈哈,看样子好人果然有好报,当初行善,如今是得你报答了吗?”
江云被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不假思索地问道:
“什么报答?”
仇心柳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
“你看了那支玲珑水玉簪,察觉到我的坟冢可能有异,所以终止了与紫音的婚事。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感念我当日救你和大家的恩情吗?”
这句话已经问得相当明显了,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来说,就是你江云临时中断了与华紫音的婚庆典礼,究竟是觉得自己的恩人坟墓可能被盗,一时难以接受,心绪不宁,所以急着赶回去一探究竟呢?还是你对这支簪子的主人念念不忘,余情未了,如今睹物思人,心神激荡,难以决断,便匆匆御剑离去,抱着一线莫须有的希望,逃离了那场你本就举棋不定的婚礼,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呢?
这后半段意思仇心柳没有明说,但是她深知,江云看似对感情之事尤为木讷,实则心思通透,无论是华紫音的一见倾心,顾小纤的芳心暗许,还是自己的誓死相随,他都了然于胸,只是按住不提,不会表达罢了。所以,自己的这句话,已经是她铆足了劲可以问出的极限了。倘若历经五年离别,恍若相隔生死,如今艰难重聚,还不能得你一句真话,那这红尘万丈,漫漫人生,可就真的没什么盼头了。
良久,沉默良久,江云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看着眼前的仇心柳,那种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也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仇心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等了二十年,终于要等到一个答案了吗?
江云的发言方式,一贯干脆利落。这一次,他也没有破例。他只说了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两个字:
“不是。”
而仇心柳就好像一个在波涛汹涌里挣扎了很久,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她忙不迭地追问:
“那还有什么?”
可这一回,江云没有给出仇心柳想要的答案。他也没有避而不谈,像许多次对话那样陷入沉默,而是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云淡风轻,却又意味深长:
“自己想去。”
自己想去?!仇心柳听到这个答案,几乎气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眼巴巴地盼着你说一句好听的话,你却拿这四个字敷衍我?你自己茶壶里煮饺子半天倒不出来一句话,反倒要让我这个提问的人来冥思苦想,你以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正在心里把江云骂了个底朝天的仇心柳,想到“蛔虫”二字,又顿时觉得讽刺——自己不才说了如果他真真和华紫音成亲,就要成为他身体里的虫子,日日夜夜缠着他嘛。这现在怎么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给绕进来了。
不过,江云向来是个行动派。他不喜欢解释,但很喜欢做事。他突然站起身来,有意朝门外走,但走之前,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我去把亲事退掉。”
“什么?”仇心柳好像没听清江云在说什么,但她明明耳聪目明,江云方才那句话也说得掷地有声,毫不含糊。仇心柳不是没听清,而是不相信。他要把亲事退掉?是说他以后都不要跟华紫音成亲了吗?他怎么突然想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么做然后呢?然后他还成不成亲了?仇心柳脑子里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打转转,明明是狡猾如狐狸的女子,竟然被自己那些兜兜转转的少女心思,给搅成了一笔糊涂账。仇心柳还来不及反应,江云已经伸手拉开了一边门,这是真的要去退亲事的节奏啊!
“慢着,回来!”仇心柳就好像在发号施令般朝江云命令道,那声色尖锐,语气强硬,容不得丝毫违逆,大小姐的脾气又上来了。
江云一怔,转过头去看着双手叉腰,鼓着腮帮的仇心柳。这个姿势,他昨天也见过,但是是个冒牌货。今天见到货真价实的仇心柳做出这个招牌生气动作,怎么说呢,真是可爱至极。江云不由得嘴角弯起一丝很浅很浅的弧度,但他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还是被火眼金睛的仇心柳瞬间捕捉到了。
“木头,你笑什么?”
木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然后只听得“雅竹”房间的隔扇门“啪”地一关,里面稀里哗啦瓶子罐子砸碎在地的声音。有个娇俏的女声气焰嚣张地教训道:
“你存心耍我是不是?”
“我没有。”一个磁性十足的年轻男声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戏谑辩解道。
“那你去退什么亲,你拿什么理由退亲?”
“我不退亲,如何娶你?”
“你……”那气势汹汹的女声陡然顿住了,房里好似有一阵大风刮过,吹灭了一排香薰弥漫的蜜蜡,此时已接近正午,秋阳渐暖,但“雅竹”窗外的参天大树仿佛陡然间高了好几丈,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那清新雅致的屋子顷刻间暗了下来,除了矮竹清泉的潺潺流水声,只听得房内几声弱不可闻的娇喘,带着欲拒还迎的肢体动作,一时间连四楼的走廊里都仿佛受了渲染,空气旖旎,暧昧不明。
站在“雅竹”门口侧耳倾听的江瑕,直接涨红了脸扭头对挺着肚子的若湖说:
“云大哥这进展太神速了。若湖,咱们也得抓紧了啊。”
若湖红着脸低下头,羞答答地说:
“公子……现在,若湖不方便……”
江瑕嘿嘿一笑,轻抚若湖尖尖的隆起小腹,柔声道:
“那是,咱们已经领先他们一轮了。等这小鬼头落地,我们再接再厉。”
说完,走廊里也有一阵秋风刮过,一时间两排架子上的烛火都低下了脑袋,几盏定力不够的,直接偃旗息鼓,原本灯火通明的走廊,大中午的竟然也暗了一半,剩下的烛光摇曳,映着走廊里动手动脚的两人,连楼下的喧嚣也安静了几分,仿佛都在等着看下一出好戏开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