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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真相 ...


  •   当江瑕在百顺客栈的九曲回廊里来回穿梭召集众人时,江云和仇心柳在“雅竹”四目相对,相对无言。虽然方才江瑕在场的时候,二人几乎把他当成空气。可如今江瑕不在,他二人倒突然不知如何相处才是。
      说来讽刺,明明是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青梅竹马,出任务时一起待在客栈的时光加起来大约也有几百个日日夜夜,应该早已习惯了。可阔别五年后的江云和仇心柳,现在互相看着对方,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朋友。
      空气里流转着莫名的尴尬,仇心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往叽叽喳喳从来不愁找不到话题的她,现在竟好像哑巴了一样。而一直看着仇心柳的江云,终于在那扇“竹谱”屏风后倚墙而立的矮竹清泉“咚咚咚”冲刷了青苔石砖一千零一百次后,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仇心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惊讶地看着江云。她以为,他首先会问的,是自己如何死里逃生,又为何五年不曾找过他们,亦或是今天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然而,他第一个开口问的,竟是自己过得好不好。不知怎的,仇心柳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一股暖意流过,眼泪不争气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有掉泪,抿了抿嘴唇,喉头略有哽咽,但还是尽可能以正常而淡定的语气回答道:
      “还凑合。你呢?”
      听到“凑合”二字,江云那对好看的剑眉不由得微微一挑,显然他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还好。”江云的回答,和从前一样简洁有力。
      仇心柳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她自嘲道:
      “是啊,你过得自然是比我好。若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早已成为别人的夫君了吧。”
      此言一出,就好像某根脆弱而敏感的琴弦被突然挑起,仇心柳猛地发现自己好像失言了,立刻闭上了嘴巴,而江云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言而喻的凌厉。
      好不容易打破的沉默,就好像被一块石头砸开的涟漪,向远处荡漾开来,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二人之间,再次陷入了岑寂。
      江云没有立刻追问仇心柳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仇心柳也不打算解释。两人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对立着,连午后耀眼的阳光也受了惊一般,躲到了云层后面。位于客栈东边的“雅竹”,显得更加阴郁暗淡。
      当两人以为彼此就要这样看着自己,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本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雅竹”,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以江无缺和江瑕为首的一大波人涌入这间并不狭窄的天字号房,在各自站定后,还是让原本别致精美的房间显得略为拥挤和凌乱。
      虽然在江瑕绘声绘色的描述之中,大家都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们亲眼看到曾经亲手下葬的往日战友如今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无论发髻、服装、面容,还是身材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时候,仍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胆小的顾小纤和黑惜凤甚至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站立不住,所幸扶住了身后的门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仇心柳飞快地扫了一眼鱼贯而入,久别重逢的昔日战友,看到他们近乎白纸的脸色,不由得轻蔑一笑,双手叉腰,摆出自己生气时的招牌动作,道:
      “放心放心,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女鬼降世,别紧张,别紧张。”
      熊霸擦了一脸的冷汗,呆呆地望着柳眉微蹙的仇心柳,喃喃自语:
      “真的是心柳啊……”
      仇心柳望了熊霸一眼,噗嗤一笑,道:
      “是啊,熊大,好久不见。”
      虽然仇心柳的笑声如风铃般清爽动听,虽然秋天午后申时的阳光正暖,但除了仇心柳,其他人都笑不出来。
      江瑕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朝仇心柳道:
      “心柳,人都到齐了,你是否和我们说说你要讲的故事?”
      仇心柳又飞快扫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各位朋友,终于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好。这个故事可能会很长,要不要叫店小二送几把椅子上来,大家坐着听会舒服些。”
      “不必。”江云冷冷的声音从靠窗处传来,他倚窗而立,双臂交叉于胸前,显然就打算这么听故事了。
      江瑕迅速数了数“雅竹”房里的椅子,围着黑胡桃木方桌的就有四把,另外屏风之后靠着那截矮竹清泉的茶座两侧又靠墙摆了两把,而那张烟罗绸缎覆盖的黑桃木床宽大得足以挨着床沿坐下四人,他们一共十一人,江云不打算坐,那么六把椅子一张床沿,正好可容十人就座。
      于是江瑕伺候江无缺和铁心兰先入了茶座,又招呼黑惜凤和顾小纤围着房间中央的方桌坐下,雄霸巧巧夫妇和若湖被他安排坐到床沿,他自己待会也打算挨着若湖坐在床沿边上。然而仇心柳待江无缺和铁心兰入座以后,已经自行从那张平角方桌的北边抽了把椅子坐下,吓得黑惜凤和顾小纤如触电般紧张地站了起来,退至一旁的床沿处,江瑕无奈,只好与若湖一道和黑惜凤、顾小纤换了位置,他们夫妇二人与仇心柳一并围桌而坐。一时间,大家各自坐定,只有江云靠在窗边,并没有打算填满四角方桌的最后一处空位。
      仇心柳看了一眼江云,把头调转回来,那双眼睛也不知是看着吊顶还是看着前方,她十指交叉扣于木桌之上,缓缓道来:
      “神武宫那一战,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火莲箭射出去以后,倾塌的石柱瞬间被火海吞没,我想,自己即刻便能去见娘亲了。我也不记得,后来是因为和爹爹纠缠,伤势过重而昏了过去,还是被烟呛得晕了过去,又或者是被哪块石板砸中倒了下去,总之后面的事,我全不记得了。等我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我那时已不在神武宫了。”
      仇心柳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然后接着道: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小木屋里。我当时浑身动弹不得,就好似瘫痪了一样。然后,屋外走进来一个人。”才说了两句话,仇心柳又顿住了。她那双烟波浩渺的眼睛里,似是升起了两团火焰,众人都屏住呼吸望着她,很想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仇心柳这次没有喝茶,而是缓缓用右手捂住了心口,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地道:
      “那个人,那个人……竟然是,是济州妖师!”
      听到这个名字时,江云的眼睛陡然射出两道精芒,好似闪电一般。而其余人看着仇心柳几乎颤抖起来的双肩,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济州妖师”这四个字,是江云的梦魇,也是仇心柳的死穴。昔日,报仇心切的江玉郎,便是借用济州妖师赐予他的傀儡虫,控制了江无缺,让这位风度翩翩的君子沦为仇皇殿的杀人工具。而仇心柳的心绞痛,也是拜济州妖师施与的钻心虫所赐。江云第一次知晓这个名字,是在赤血巨木上,他们与仇雠决裂的时候。那时,十二经络已被封住八处的江云,已经单膝跪地,站在赤血巨木顶峰边缘,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仇心柳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江云的面前,张开双臂,朝站在仇雠两侧的左护法岩虎、右护法石豹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岩虎、石豹,你们难道都忘了星恨昔日对你们的恩情了吗?!”
      然后仇雠慢条斯理地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没用的,他们都是由济州妖师的傀儡虫操纵的活死人,只会听命行事,毫无感情。”
      那是江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傀儡虫和活死人这般诡谲的妖术。
      而对于仇心柳而言,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济州妖师的名字了。她记得,在解星恨领命去桃花谷刺杀苏樱与江瑕母子之前,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路过地牢的时候,恰巧听到仇雠正和那个被困在地牢里十余年的废人说话。从仇心柳咿呀学语时起,她便常常听到仇雠告诉那时同样懵懂的解星恨——“关在地牢里的那个人叫江无缺,是你的杀父仇人。”而解星恨每次听到“江无缺”这个人的名字,紧握的拳头都会暴起青筋,那目光如炬仿佛熊熊燃烧起仇恨的火焰。
      可是,那个晚上,仇心柳却听到了她此生最不愿意听到的秘密——
      “哈哈哈,江无缺,没想到吧?你儿子取来的碧血玉,治好了我修炼明玉功入侵的寒气。如今,拜济州妖师的傀儡虫所赐,你终于完完全全沦为了我的奴隶。你的儿子,也乖巧得像条狗,到处替我杀人,扫清障碍。哈哈哈哈……无力吧,悔恨吧,为你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吧,哈哈哈哈哈……”
      那地狱般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铁门传入仇心柳的耳朵,字字入耳,句句穿心。仇心柳几乎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软绵绵的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却不知自己的眼泪为谁而流。
      解星恨——竟然是江无缺的儿子。
      那么,这么多年与解星恨争夺爹爹目光的我,算什么?这么多年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解星恨,又算什么?
      不……这一定是骗人的。不,娘说过不要过多打听爹爹的事。对,就是这样,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悔恨吧,星恨,这是你对我的漠视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时,偶然得知真相的仇心柳,并没有对“济州妖师”这个名字有过多的在意,直到在赤血巨木,再度听仇雠提起,才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作为仇雠的亲生女儿——竟然也会沦为济州妖师的傀儡。
      自己的亲生父亲,在自己出生之日,便埋下了蛊毒,为的竟然是日后要挟自己的母亲,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当仇心柳在祁族华紫音的帐篷里,疼得死去活来,然后被万春流诊断为中了蛊毒,无药可解之后,她终于想起了济州妖师这个名字。如今的她,和爹爹手下的铁面人、左右护法,又有何不同?只不过,这种蛊虫,不是要把她变成度主人言听计从的活死人,而是要让她痛得死去活来,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天底下,到底要多狠心的父亲,才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如此毒手?!
      当然,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这蛊虫是父亲所下,她只是从此恨极了那个“济州妖师”。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暗地里做的手脚!直到火狐族灭尽,她见到奄奄一息,双目失明的雩姬,她那美丽善良,温柔和蔼的母亲,用全族人的性命,换来了仇雠解除对钻心虫的催动,才知道,原来下毒的人,竟是自己的亲爹爹。
      那时的仇心柳,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不知是被钻心虫咬碎的,还是被仇雠狠狠砸碎的。
      总之,自那以后,仇心柳再没有心痛过。大家忙着阻止孤苍雁与江玉郎祸害苍生,忙着力挽大厦将倾的中原武林于狂澜,没有人注意到,仇心柳那日渐消沉的面容。直到神武宫的生死决战,仇心柳如飞蛾扑火一般朝江玉郎飞去,试图以自己的生命,结束这场惨绝人寰的浩劫——大家才幡然醒悟——心柳,你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吗?
      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江玉郎同归于尽的仇心柳,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是,当她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一个陌生人。她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从小木屋外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堆瓶瓶罐罐的瘦削男人。
      那男人个头不足五尺,瘦骨嶙峋得仿佛一具骷髅。他的面色蜡黄如一张老树皮,就好像中了铅毒一般。而那双狭长的眼睛,却好似做贼的老鼠,在看到她醒转之后,发出狡黠的亮光。
      那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你醒了。我是济州妖师,是我救了你。”
      仇心柳的脑子轰隆巨响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般,她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看他那好似枯树枝的手指捣鼓着几个漆黑的药瓶,几只蝼蚁般的虫子从未封紧的橡塞里爬了出来,沿着她的手指一路向上,仇心柳觉得心里升起一股恶心,然而胃里空空如也,似乎连胃液都流干了,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想抬起手臂把那几只该死的虫子甩掉,可是整个身体都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纹丝不动。
      济州妖师没有看她,一边捣药一边道:
      “你现在可动不了。那么大一块石头砸下来,你不死也偏瘫了。幸好我那些心肝小宝贝听话,死咬着你的心脏,勉强维持住你体内的血液流动,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在你彻底变成一具僵尸之前把你从坟里挖了出来,否则你现在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说着,济州妖师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又有几只小虫子顺着瓶盖掉了出来,然后沿着瓶身一路下来,几乎是跳到了仇心柳平躺的身体上,钻进她的被窝,然后仇心柳只觉得胸口一阵酥麻,手脚却全无知觉。
      “为什么救我?”仇心柳厉声问道。
      济州妖师终于停止了摇晃手中的药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仇心柳看,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道:
      “谁是要救你?我是舍不得我这些小宝贝,你死了,它们也活不了!江云他们给你选的风水宝地倒是巧得很,在那荒无人烟的昆仑山下,半个月也不见得来一个人,我这些小虫子只要离了人体,七天之内找不到宿主就全部都得完蛋。我可是在接到小宝贝的求救信号之后,不远万里从济州岛上赶了过来,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竟然还翻山越岭跑到那恶人谷底望月台上去打地洞!幸好我的金刚虫给力,打洞比老鼠还厉害,我才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你给找着了!”
      仇心柳听到济州妖师唾沫星子横飞的这番解释,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她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理出点头绪,一脸狐疑地问济州妖师:
      “你……你是把我从坟里挖出来的?”
      济州妖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生怕仇心柳不相信,道:
      “对啊。你死了没几天就被埋了,唔,我想想啊,大概就是你死了大概两三天的样子吧。你刚断气的时候我就接到了钻心虫发给我的求救信号,我想这下可坏了,我这群心肝小宝贝总共才不到一千只,往你那儿就放了一半,其余的早就跟着它们那不争气的宿主死光了,你这压根儿就是独苗啊,可不能再出什么纰漏。所以我急忙赶啊赶,总算是在你死后第六天赶到了望月台,还好那时候你也出完殡了,入土为安了,周围也没人守着了,我赶紧在望月台底下打洞。哎哟急得我呀,你都不知道,距离我的钻心虫宝贝灭绝就剩一天的时间了,我那简直是手脚并用和我的金刚虫殚精竭虑才挖出了一条地下通道来,顺着洞爬上去找到了你的棺椁,还好我的取巧虫也是棒棒的,能咬开钉子,我这才捡回了你这条命。说吧,你该怎么感谢我?”济州妖师眉飞色舞地说完他“英雄救美”的故事,竟然好像一个完成了功课等着发糖吃的小孩,一脸期待地看着仇心柳。
      仇心柳望着那张幽森森的蜡黄老脸,不禁觉得身体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她尝试动一动自己的手脚,却发现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的存在,若不是她的神志还清楚,眼睛还能看见两边的胳膊肘,她只怕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手有脚。仇心柳心里突然好像落了一块大石头下来,砸得她心如死灰——我是彻底瘫痪了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那双疲惫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一旁的济州妖师,道:
      “我现在已成了废人,动都不能动,就算想报答你,也有心无力啊。”
      济州妖师听她这么一说,立刻跳了起来,拍拍双手道:
      “哪里是废人了?!你可不要咒你自己,你这只是暂时的卧床休养,有我的可人小宝贝为你疗伤,续筋接骨,过个一年半载,保你完好如初!”
      一年半载?!难道说她接下来的这一年,就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了吗?仇心柳一想到自己将如一个真正的废人般,在这间破木屋里度日如年,甚至不能翻身,屁股上会长满疮疤,便立刻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她的眼泪自眼角流下,瞬间枕头湿了一大片。
      “这么长的时间……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济州妖师无视仇心柳的眼泪,果断地摇了摇头,说:
      “那可不成,你死了,我的小虫子怎么办?”
      “你可以去找新的宿主。”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济州妖师摸一摸他那一根毛都没有的尖下巴,郑重其事地说:
      “钻心虫这孩子认死理,跟着一个宿主,就好像孩子找到了娘亲,娘吃啥它吃啥,茁壮成长。可要是中途换了宿主,这就跟把孩子从亲娘怀里抢了送给后娘一个道理,头几天那是死活不吃不喝,小虫子能有多大,这几天绝食下来,好不容易积累的灵力全耗完了,又只能从头修炼,适应新环境,那我这无敌钻心大法,可不永世都得原地踏步,永远也没法子练成了!”
      “无敌钻心大法?”
      “嘿嘿,没听过吧?那是我们苗疆的禁术,要拿钻心虫放活人体内养,养的时间越久,虫子的威力越大。比方说养了十年,施蛊人召唤虫子,虫子就能让宿主痛得死去活来。若养了二十年,那虫子就能飞出宿主体内,去攻击别人。不过虫子不能在人体外待太长时间,也不能立刻适应新的人体,所以攻击力不强,持续力更差,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得撤回来。但若是养上个三四十年,那这攻击力和持久力则是成倍地往上加啊!听说最夸张的,是我苗疆一位先人蛊师,足足养了一百年,结果随便放出去一只钻心虫,都能烧了一座村子!厉害吧?可惜啊,那名前辈自己活了一百二十岁,他找的那个宿主却只活了一百零一岁,否则还能再继续养个二十年,那威力只怕能称霸天地了!”
      说到这里,济州妖师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对那门所谓的“无敌钻心大法”的崇拜之中。看到他那张枯木蜡黄的脸上星光灿烂的表情,仇心柳只觉得无比滑稽。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自己一出生就被种上了蛊虫,为何济州妖师费了这么大力气要救她,原来不只是爹爹的一己私念,她的身体,可是承载了济州妖师这疯子的毕生梦想。
      “你想要超越那位蛊师前辈?”
      “对!没错!”济州妖师兴奋地点点头,然后以一种无比珍爱的眼神看着仇心柳,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道:
      “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死。”
      可惜,此时的仇心柳,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死。与其这么窝囊地活着,沦为一个疯子的修炼工具,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说不定还能转世投胎,忘却前尘,将这悲哀的一生抛下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从此再也不用想起今生今世的种种恩怨。然而,当她屡屡想要咬舌自尽的时候,却发现身体里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扯住她的舌根,让她求死无门。
      是钻心虫吗?真是尽忠职守的好伙伴啊。说来她还得感谢钻心虫为她续命,可这样苟且偷生,百无聊赖地活着,真的比死更美好吗?
      挣扎了许久之后,仇心柳终于放弃了自尽的想法。眼前的她,是真正的废人一个。连死亡,都不能自主。她躺在床上,木讷地看着发霉的屋顶,从暗沉沉的木梁之间偶有光线投下来,是她眼里唯一的亮芒。
      济州妖师不遗余力地催动着她体内所有的钻心虫,为她续筋接骨,恢复元气。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渐渐的,仇心柳觉得自己的手指略微可以动弹了;然后她的脚指头也有了反应;再然后,她似乎可以慢慢地抬起手臂了……岁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去,仇心柳也终于从最初的心如死灰,随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好转,慢慢拾回了活下去的信心。
      她尽量避免与济州妖师攀谈,对于这样一个曾经害她痛不欲生的人,她真的无话可说。但每次念及济州妖师的救命之恩,又不禁唏嘘命运弄人。她这也算因祸得福,幸亏济州妖师舍不得自己的钻心虫,把她从鬼门关里捞了出来,否则此刻的她,岂非早已不在人世?而这人世,纵然充满着诸多的不幸,她自己的命运,更是历经坎坷,但活着,却仿佛是所有生灵的本能。当仇心柳已经可以扶着床沿下来走路的时候,她不禁深深感慨:
      活着的感觉,还是很好啊。
      虽然仇心柳已经尽可能不与济州妖师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但济州岛上静谧无人的时光真的很难打发,有一天,仇心柳突发奇想,问了济州妖师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钻心虫是苗疆的蛊术,那你也是苗疆人吗?”
      “曾经是。”
      “什么意思?”
      “我师父就是苗疆的养蛊大师,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只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古板僵化,从不肯窥探族中禁法,也禁止我修炼钻心虫。”
      “你是说,无敌钻心大法是禁术?”
      “没错,因为这钻心虫的潜在威力过于强大,养蛊的时间又很长,族里人都觉得不好把控,而且让宿主一辈子背着蛊咒,未免太不人道。毕竟蛊毒这种东西嘛,你可能也听说过,基本都是临时用来下下毒整整人,最后肯定还是会取出来的。但是钻心虫这种时间越久威力越大的特质,决定了下蛊之人会成瘾,一旦下蛊成功,决计不肯轻易取出来,可这虫子毕竟是毒物,和宿主在一起久了,难免会侵蚀主人的五脏六腑,若不是身体强健之人,只怕扛不了几年就先被毒死了。这也是为什么,我本来有一千只钻心虫,投到了三个人身上,其中你身上占了一半,其余两人各占二百五十只,但他二人却都没能撑过成年,就走了。不过还好你这筋骨奇特,竟然能和钻心虫和平共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身体里有一半火狐族血液的原因。总而言之,当师父发现我在偷偷修炼钻心虫的时候,就把我逐出师门了,还派人想把我的虫子抢走。这虫子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它在我在,它亡我亡,所以我赶紧逃之夭夭,跑到这和西南苗疆隔了万里之遥的东北济州岛来。我师父派来的人不善水性,跑到东海边上就追不上我了。所以我从此就在这座岛上定居下来,潜心修炼钻心虫。”
      “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爹爹的?”
      “我那时正遭师父追杀,稀里糊涂就被你爹救下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爹可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男子,身边还有一个美娇娘,应该就是你娘雩姬吧。他二人救下我后,我感激涕零,答应你爹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可为他做三件事作为回报。呵呵,却不曾想到,你爹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下蛊。”
      仇心柳听到这里,心就好像被钻心虫咬了一口,生疼生疼的。虽然,早就已经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当济州妖师将这件往事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时,她却仍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好似千万只刺骨的寒针在狠狠扎着遍体鳞伤的自己。
      但她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济州妖师,这个父亲曾经的朋友,看到自己的脆弱。她咬咬牙,讥讽地道:
      “那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应该就是给岩虎石豹喂傀儡虫,以及给江无缺下蛊吧?”
      济州妖师点点头,道:
      “不错,其实这两件事都很简单,傀儡虫是苗疆用来医病治人的法术,很多病得奄奄一息顷刻就要毙命的人,都靠着傀儡虫吊着一口气。其实啊,这傀儡虫也只不过操纵人的四肢罢了,那些死去之人依然是毫无神志可言,有点像人肉做的提线木偶了,说他们是活死人,倒是形象得很。”
      “然后呢?你和爹爹还做过别的事吗?”
      “你说下蛊吗?我这辈子给别人下的蛊可多了去了,哈哈,不过为你爹下的三次蛊,都在这里了。你爹都死了,我也没有骗你的必要。”
      仇心柳不置可否地撇过头去,她现在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只是身体经常觉得乏力,而且从前信手拈来的武功,此刻竟然是连最起码的马下蹲都做不来了。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济州妖师:
      “我的武功……是不是全废了?”
      济州妖师遗憾地看了她一眼,道:
      “是的。钻心虫虽然能让你恢复正常,却无法助你重拾武功。你新长出来的经脉可不记得你从前学过的招式,你的内力也因为神武宫大战元气尽伤,后来又被钻心虫吸收用以续命,几乎消耗殆尽了。现在的你,基本上可以说是重生。”
      仇心柳没有说话,这是她很多天前刚刚可以下床活动的时候,就一直在怀疑的事情。如今,只不过猜测得到证实。虽然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就仿佛失魂落魄一般,但是济州妖师有一句话说得对,现在的她,岂非就是重生的另一个人吗?前尘往事,就如同她已经丧尽的武功那般,尽数忘了,才是解脱吧。
      济州妖师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忽然又道:
      “不过你别灰心,你不记得啦,我所有的钻心虫现在都在你身体里。嘿嘿,算起来,如今也快二十年了。”
      听到这话,仇心柳才猛然惊醒,自她住在济州岛疗伤,春秋四季周而复始,她甚至都不再去管白天黑夜,遑论今夕是何年。而如今细细算来,已经是她在岛上的第三个年头了。济州妖师之前说的“一年半载”,其实还是带了夸张的成分。她伤重如斯,前半年顶多动动手指头和脚指头,勉强抬一抬手臂;后半年才能够在床上活动活动腿脚,但下地走路却要靠腰部的力量支撑全身,而等到脊椎恢复正常,却已经是第二年的事了。于是,春去秋来,寒暑轮转,她终于在济州岛的第三年,迎来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重生。
      按照济州妖师的意思,钻心虫已经在她体内潜伏了十八年,应该勉强够得上出手攻击别人的威力了。那么他的言下之意是?
      “所以虽然你武功尽失,但是我可以帮助你催动体内的钻心虫,去攻打别人,哈哈,你放心,保证一打一个准,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的,你都不用动手,对方就应声而倒,是不是想想都觉得很痛快?”济州妖师眨巴着眼睛,一脸兴奋地看着仇心柳。
      “我能自己催动钻心虫吗?”
      “那可不行。你以为蛊师那么好练的吗?若是宿主自己就能控制蛊虫,那还要我们蛊师做什么?嘿嘿,说得直白点,你也好,钻心虫也好,都是我济州妖师的马前卒,哈哈哈哈!”
      仇心柳原本闪着一丝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她自嘲地想:
      原来,无论过了多久,自己仍旧是别人的棋子啊。以前是爹爹的棋子,用来要挟娘亲。现在是济州妖师的棋子,为他修炼大法。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为了自己而活呢?
      济州妖师没有察觉的仇心柳的神色变化,仍旧兴奋地说:
      “能够亲眼见证威力空前的无敌钻心大法降临人世,哈哈,你也不枉此生了!你放心,我一定让你亲眼看到从自己身体里飞出去的钻心虫,是如何大显神威的。而你,纵然武功尽失,我也一样能让你重出江湖,扬名立万!”
      仇心柳抬起眼眸,疑惑地看着济州妖师:
      “你要放我走?”
      济州妖师看了一眼仇心柳,本来吹牛吹得正在兴头上,突然矮下身来,盯着仇心柳的脸,一字一句阴狠狠地道:
      “嘿嘿,现在还不是时候。”
      仇心柳白了济州妖师一眼,她可没那么天真,傻到以为济州妖师会大发慈悲放她离开。她漫无目的地看着济州岛远处的海洋,淡淡地说:
      “是因为钻心虫还不到二十岁吧。”
      济州妖师双掌一拍,笑呵呵地道:
      “哈哈,到底是江玉郎的女儿,聪明!不错,钻心虫要养足了二十年,才够得上出奇制胜的威力。现在嘛,勉勉强强也能打出去,但是赢不赢就要两说了。我的宝贝钻心虫如今全都系于你一身,可不能白白浪费!你啊,也别心急,再养两年身子,等到钻心虫二十周岁生日那天,嘿嘿,我亲自带你出去小试牛刀!”
      仇心柳在心里暗自冷笑,什么亲自带她出去,说得好像这是多大的恩惠一般,无非是要牢牢掌控她。虽然她体内的蛊毒是钻心虫,而非傀儡虫,但此刻的自己,岂非也成了济州妖师的傀儡,一个能说能笑却不能自主的提线木偶?可恨的是,现在的她,竟然连一点武功都使不出来,想要逃出去,可谓痴人说梦。
      于是,时光继续在这座渺无人烟的小岛上流转,转眼又过了两年。
      这一年,江湖上风平浪静,好似自从神武宫崩塌以后,连带着整个中原武林也陷入了颓废,从前意气风发说要匡扶天下的各大门派,如今都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温顺得如家养的猫。如果说这般百无聊赖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那便是天下第一剑客江云与水影仙子华紫音的婚礼了。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论是拿刀佩剑的,还是手无寸铁的,但凡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都会在朋友聚会之上大谈这对神仙眷侣即将喜结连理的盛事。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那手舞足蹈的姿态,就仿佛成亲的人是自己一般。大约这些年,元气大伤的中原武林太过沉闷,急需一桩盛大的喜事来冲刷尽从前的屈辱,和残留的颓败。
      济州岛与神州大地相隔渤海海湾,几乎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岛。仇心柳被拘禁在济州妖师的小木屋里,五年不曾出岛。当然,她也曾尝试着离开那座小木屋,去周围转转,可每每当她迈着自己无法提起轻功的步子,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艰难地走了数十里路,仿佛就要看到海水拍打的礁石,甚至看到远处驰来的船只时,她的胸口便会如千万只蚂蚁噬咬般火辣辣地疼,那是一种几近要将她的心脏揉碎的折磨。
      难怪苗疆蛊毒被称为“天下第一毒”,中蛊之人除了臣服于施蛊之人,否则即便侥幸活着,也将痛不欲生。当然,求生不能的仇心柳,也想过求死以得解脱。可是,她却连走到海边投水自尽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想过一头撞在坚硬的岩石之上,可每每当她有这般冲动,那心头的纠葛又会再度绵延而至,钻心虫——虫如其名,是可钻营人心的。它们,绝不会轻易让主人死去。
      正当仇心柳万念俱灰,行尸走肉一般活在这日夜不分的荒岛之上时,济州妖师却突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大概是前不久去了一趟中原,然后得知了江云与华紫音即将于中秋之夜成亲的消息。当他学着中原说书之人那摇头晃脑的姿态向仇心柳描述这桩举世瞩目的婚礼时,仇心柳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脏,都坠入了万丈深渊,连一丝跳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连她体内那活蹦乱跳的虫子,也陡然安静了下来。
      死寂,是描述仇心柳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时,最恰当的词语。
      可是,好不容易活下来,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死去?死亡不是济州妖师当初费尽心机救回仇心柳的目的,他要她好好活着,带着他寄予深深厚望的钻心虫,活出这一世的精彩来!于是济州妖师提出了一个想法,让仇心柳那如死灰般的眼睛里,重新燃烧出生机勃勃的火焰。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你和那个水影仙子之间的纠葛,还有你对江云的感情,嘿嘿,哪怕是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隐士,也略有耳闻。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如今算来,钻心虫已经养了二十年了,是时候出去小试牛刀了。”
      仇心柳疑惑地看着满脸坏笑的济州妖师,问:
      “你想做什么?”
      济州妖师摆出两根手指,然后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抢亲。”
      仇心柳叙述至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前面的背景故事都交代完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大家最关心的“抢亲”吧。其实,济州妖师口里的“抢亲”,是指他带着仇心柳去抢华紫音的亲,把江云给抢回来。而对于江瑕等人而言,“抢亲”自然是指他们张罗了大半个月的祁族“抢亲”风俗,是江云过关斩将把华紫音给抢回来当新娘。
      而听到此间的众人,神色均是一凛。江瑕眯起了眼睛,以一种少见的,冷冷的口吻问道:
      “这么说,玲珑水玉簪是你们放的?”
      仇心柳摇了摇头,说:
      “具体执行是济州妖师在安排,我并不清楚细节。他一个月前带我离开了济州岛,直接潜入无名岛。说来也巧,济州岛就在无名岛的旁边,坐船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那无名岛人迹罕至,又多怪石嶙峋,奇花异草,大树参天,对于潜心蛊毒的济州妖师来说,倒是一个绝佳的隐蔽之所,他还可以顺便找找新的草药或炼蛊的原料。”
      “所以你们就在无名岛上住了一个月?”江瑕追问道。
      仇心柳点点头,继续道:
      “不错。这期间你们请五散仙勘察风水,搭建帐篷,我都看在眼里。”
      “如此说来,成亲当日,你也在场?”江瑕的语气已变得锋利起来。而江云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仇心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发出难以言喻的光芒。
      仇心柳显然察觉到了大家怀疑,甚至责备的眼神,她双手一摊,无奈地撇撇嘴道: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话还没说完呢。那济州妖师想做什么,我也不甚了解。他从头至尾,就没有让我参与抢亲那回事。只是后来云哥哥御剑离开,我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招调虎离山。那济州妖师带我出来,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才不关心谁和谁成亲呢,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想来试试钻心虫的厉害。云哥哥走了,紧接着你们江家、慕容家、熊家这些亲友团也渐渐离开了祁族,你们想想,现在的祁族,岂非正好空虚,无高人镇守?”
      仇心柳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愕。难道说,祁族已经落入济州妖师之手?!但如果是这样,本该和济州妖师一道横扫祁族的仇心柳,又为何会现身宁芳?她不是本应该在无名岛吗?她不是根本无法逃离济州妖师的手掌心吗?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仇心柳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不过啊,这济州妖师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两点。第一、他在崔术鄂吹着笛子乘巨龟向无名岛驶来的新婚之夜,突然发现原来祁族本岛竟然是在一头千年乌龟的背上。他当时就对我说,这可是千古奇闻,没准儿他可以研究一下如何把钻心虫放进这头老乌龟体内养活,那这钻心虫的威力,积累千年,岂非能够撼天动地。不过,钻心虫向来是以人体为宿主,这乌龟能否取而代之,还得慢慢探索。但不管怎么说,济州妖师那个蛊痴,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
      第二、五散仙过来勘探风水的时候,那娘娘书生王良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邀请地狱夫人荆花容姐姐去无名岛赏月,还编了个理由说白天看风水的时候不够仔细,无名岛那个新娘帐篷的选址还需斟酌,最好借着月色再观察一下黑夜里的周遭情形。荆姐姐是最后拍板敲定帐篷位置的人,可不能容忍有谁质疑她的决定,二话不说就跟着王良良再度登岛。那晚济州妖师正好出去采药了,我便一个人在岛上闲逛,只要不靠近岸边,心痛就不会发作,无意中竟然撞见了正在散步的王书生和荆姐姐。昔日荆姐姐曾教我投掷技巧,也算得半个师父。他二人见到我,当真以为见了鬼,哪怕都是看遍世间百态的世外高人,也难免吓了一跳。可对于我来说,那可真是像见了亲人一般。我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唯一一个能逃离济州妖师魔掌的机会,索性就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全盘托出。还好王书生和荆姐姐见多识广,对我这种看似离奇的故事,也见怪不怪了。荆姐姐听说我身中蛊毒,也因此受制于济州妖师,无法脱身,便将她师父遗留的神器离火圈拿了出来。就是当日我们去五雷塔寻金之秘宝的时候,荆姐姐用来敲我们的天灵盖,通过灵魂出窍送我们入塔的那件东西,记得吧?”
      仇心柳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会,大家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她才继续道:
      “想不到那离火圈还能伸缩自如,荆姐姐略施法术,那比头箍还宽的离火圈竟然缩成了一个红色的小手镯,你们看,就是我手腕上这个。”说着,仇心柳轻轻掀开覆盖于左手手腕的宫廷广袖,一只暗红色的镯子扣着她纤细素白的手腕,与那一身鹅黄柳绿的奔月装略显不搭。
      “荆姐姐把离火圈穿在我手腕上,说此物有麻醉、镇痛的功效,即便施蛊人催动钻心虫,我也不会觉得疼了。然后荆姐姐说,她最看不惯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扣押人质的行为,听说济州妖师就在岛上,她二话不说便飞身前往岛心深处,说待她杀了那恶贼,便再无人可催动我体内的钻心虫,我这蛊毒,便算是解了。”
      众人听到此处,个个目瞪口呆。大家都没有想到,在他们为了江云和华紫音的婚礼忙前忙后天旋地转之余,那座静谧安详的无名岛上,竟然早已暗伏杀机,更未曾料到这其中还出现了如此惊人的曲折。
      “为何我们都未曾听王秀才和荆姑娘提过此事?”黑惜凤打岔道。
      仇心柳不屑地笑了一笑,道:
      “五散仙向来心比天高,更加不爱管闲事。他们这破天荒地顺手帮了我一把,难道还会自吹自擂向你们炫耀吗?”
      仇心柳果然还是仇心柳,看着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黑惜凤突然又想起了五年前她被骂死三八的情景,不禁心里恨得牙痒痒,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咬死了嘴唇“哼”了一声。
      “那济州妖师呢?被荆姑娘杀了吗?”江瑕追问道。
      仇心柳摇了摇头,道:
      “这我便不清楚了。荆姑娘不等我反应就已朝岛心深处飞去,那娘娘书生眼里可只有荆姑娘,话都没顾得上和我说一句,也纵身一跃跟着进去了。我那时又喜又怕,心里想着我是不是真的重获自由了,而且那是个绝佳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我铆足了劲往岸边跑去,正好王秀才和荆姑娘的船还泊在岸边,我心想他二人轻功了得,即便不用船也能以“水上漂”的功夫回到本岛上,而且我一瞧见那船,就看到了船头船尾各摆了两盏桃红色的灯笼,还故意做成了桃花的形状,想必是那娘娘书生的主意,偏要坐着一叶扁舟慢悠悠地在海里游荡。我便下定了决心,登船离去。”
      “你就这么逃出来了?”巧巧眨巴着眼睛望着仇心柳,这个故事越听越像是孤岛求生和出海探险的综合版啊。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
      仇心柳点点头,道:
      “是,但我也没法子走太远,只能把船划回祁族本岛。那时候距离成亲大典还有七天,祁族和中原之间,又隔着一道海湾,而且只有一处港口,我生怕岛上的人认出我来,不敢与人接触,就躲在祁族最西边一处摆杂货的帐篷里,一直等到中秋那天。”
      按照祁族习俗,成亲之前的七日之内,新郎和新娘不得见面。江云到达祁族的时间,是成亲当日的早晨。而江瑕等人作为亲友,倒是提前半个月便来到岛上,协助华紫音的族人为婚礼做准备。而成亲仪式举行的七天前,正好是五散仙最终敲定了新娘的帐篷选址,离开祁族的那一日。江瑕至今仍记得,那天正午,在五散仙的指导下,他们和祁族的工匠们标记了无名岛上的位置,然后崔术鄂便送王良良等人离开了祁族。
      江瑕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当日细节,无论是王良良还是荆花容,都丝毫没有异样。他们是否已经结果了济州妖师,或者这根本就是仇心柳在说谎,除非现在回一趟恶人谷去问当事人,否则真的无从判定真假。
      “你……你躲在杂货帐篷里七天,吃什么?”熊霸果然最关心饿肚子的问题,虽然每次他说话时大家都下意识地略过,但他这个提问,倒也不算完全的废话。
      仇心柳笑道:
      “我虽然没了武功,但是那会祁族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婚庆典礼,山珍海味堆满了一座又一座帐篷,我虽然不是躲在粮仓里,但是趁着四下无人拿点粮食,还是没问题的吧。反正祁族的帐篷又不锁门。”
      巧巧不禁一边赞叹一边拍手,道:
      “不错不错耶,心柳,我看你有学习妙手的潜质。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做余百手师父的弟子呀?”
      江瑕瞪了一眼巧巧,有时候他实在对这个嗜宝如命的死党感到头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想着偷盗寻宝之类的消遣。
      “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祁族的?”问这话的人不是江瑕,却是一直保持沉默的江云。
      仇心柳好像没有预料到江云会突然发问,陡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
      “你离开后的第二日,我这才发现了济州妖师的算盘原来是要调虎离山,等着你们这些高手都走光了,他再带我登岛。二十年的钻心虫虽然还不足以对付你们这些大咖,但是对付祁族那些武功平平甚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倒是绰绰有余。我不禁庆幸自己遇到了荆姐姐,逃了出来,然后又生怕离火圈失了效果,或者济州妖师万一没死,随时有可能催动钻心虫发出攻击,毕竟离火圈只是镇痛,并不会妨碍钻心虫的活动。我越想越怕,觉得自己留在祁族只怕是个祸害,于是赶紧趁着许多江湖人士纷纷告辞,离开祁族,我也混入其中一艘船里,回到了中原。此后,我便一直待在宁芳,直到今日与你们相见。”
      故事讲到这里,几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不知不觉,夜已深。熊霸已经忍耐不住打了个哈欠,黑惜凤、顾小纤,甚至身怀六甲的若湖,脸上都微微有些倦容。然而江瑕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
      “那我们在望月台挖出来的那具女尸是谁?”
      万春流根据钻心虫的特性,亲自鉴定那名女尸便是仇心柳的遗骸。可是他人刚走,活生生的仇心柳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万神医怎么可能会搞错呢?不解开这个疑团,江瑕仍旧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仇心柳。
      仇心柳听到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地看着江瑕,道:
      “我刚刚讲故事的时候你走神了吧。之前不是说过,济州妖师除了给我下过钻心虫,也试过别人,可惜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住,都死了。其中有一名女子,与我年龄相仿,她死后济州妖师一直保留着她的尸身,没想到在把我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做了我的替身,以免你们哪天心血来潮开个墓,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不好玩了。”
      话已至此,仇心柳的故事讲得滴水不漏,似乎再没什么好斟酌的了。江无缺首先站起身来,朝仇心柳道:
      “柳儿,这些年你受苦了。”然后不等仇心柳反应,又转向江云道:
      “云儿,既然此事已真相大白,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得你自己拿主意了。为父相信,你一定会依照自己的本心,做出最合适的决定。我和你娘,先回仙云栈了。”
      什么?江无缺要走?听到这话,江瑕第一个跳了起来。这明摆着是要撂摊子啊,你自己儿子的事,你做老子的都不管,都要丢给我们这群小辈吗?江瑕很想出言挽留几句,但是江无缺已经牵着铁心兰的手,往门口走去,出门那一刹,又回过身来,朝江瑕道:
      “瑕儿,此事前因后果都已明了,还要多谢你对云儿的帮助。”
      江瑕一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
      “哪里哪里,这是瑕儿应该做的。”然后他那酝酿在喉头的挽留之言,还来不及说出口,江无缺和铁心兰已经消失在“雅竹”门口。
      唉,继江小鱼之后,又是一个忍心撇下自己亲生儿子,自个儿去躲清静的父亲啊。
      江瑕无奈,回转身来,却发现众人都有离去之意。
      “那个,小虾,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连晚饭都没吃,我要去补夜宵了,回头见啊。”熊霸摸着自己咕咕叫的大肚子,拉着巧巧出门去了。
      “这都快子时了,可真够折腾人的。我得回去睡美容觉了,小纤,我们走。”顾小纤低着头,跟着黑惜凤踱着碎步也出门去了。
      “公子……我也有些倦了……”江瑕看着若湖迷蒙的双眼,见她的左手抚摸着圆圆鼓起的肚子,不免有一丝心疼——若湖已经怀胎八个月了,估摸着时日,还有一个多月便要生了,今天还坐在这里一动没动听了半天故事,确实够累的。江瑕连忙伸手扶住若湖的胳膊,柔声道:
      “嗯,你辛苦了。我们也回房休息吧。”说着,他看了一眼仍旧倚在窗边的江云,和托腮坐在四角方桌前的仇心柳。江云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仇心柳也眨了眨眼睛,道:
      “你们快回房休息吧,当心别动了胎气。”
      于是,江瑕虽然觉得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有些疑惑未解,此刻也没有心情继续盘问下去了。他扶着若湖,慢慢朝门口走去。
      转眼之间,房里又只剩下江云和仇心柳二人。
      这一次,江云没有让仇心柳等太久,便主动开口道:
      “夜深了,你先在此休息吧。我住对面的‘碧荷’。”
      说着,他迈步朝门口走去。
      仇心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对着江云的背影喃喃:
      “嗯,云哥哥,晚安。”
      江云的身子一滞,这句话温言软语,带着三分娇气,七分柔情。然而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晚安。”
      然后径直走出门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窗外的黑夜如浓墨,连星星都难觅踪影。而“雅竹”房内燃着上等的天竺蜜蜡,熏香阵阵,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仇心柳垂下浓密的睫毛,映着金色的烛光,在摇曳的火心处,她看到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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