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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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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接触重伤者!”杜行行重又嘱咐众人,很快,主掌医药的长老同几名弟子,身着墨色重纱遮掩口鼻,双手皆附着银丝护甲,上前将几位昏迷不醒的伤者抬下去。其余弟子被隔在比试台之后,避免进一步误伤。
左之和揪心师父安危,又不能免下自己的责任,幸好季同席钺前来帮助。柏应秋以内力为屏障,收拢银粉落地,但已失去先机,被阵法操纵的槊块长棍压制得再无反手可能。这对于多年来鲜少遇敌手,此番又恰好以为自己步入更高境界的他而言,无疑打击巨大。此时此情,心乱剑退,败阵只是时间长短。
清静这边人心慌乱,温别却是一声长啸。匹夫子立时收回兵器,长时间的内力对抗,不仅没有任何颓势,反而看起来年轻几分。反观柏应秋却面色发白,口唇紧抿,双眼直直盯着对方:
“为何收手,我们再来比过!”
匹夫子仍是一言不发,一眼不看,好似对面渐入疯魔的对手不过一缕空气。温别淡笑道:“我修罗谷有意与贵派交好,讨教切磋,自然不可伤了贵派掌门留下嫌隙。今日会武到此为止,虎威将军枣阳槊就此奉上。”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那银粉不是什么毒药,以瓶中丸药化于水中清洗即可。”
他一派胸怀大度的模样,全然不在意面前众人咬牙切齿的怨气。一挥衣袖:“温某告辞。”
秦子平大怒,飞身而下:“修罗谷好气派,视我清静如无人之地吗!”
不待他出手,一旁呆立的柏应秋便大步向前,眼中只有那精悍老儿:“你为何住手,我们再来战过!”
连出几剑,竟是使出浑身功力。只是到那老者身旁,剑风就好似软了几分,匹夫子手无寸铁,单以左掌对剑,便招招化为无物。随着一次次落空,柏应秋越出越急,额间竟有汗滴隐现,匹夫子却越发步法沉稳,掌法简洁。
“师父。。。”傅怀瑾拉着裴陆的手喃喃道,他不禁看向大师兄,却发现对方的面色比师父还要惨白。
众长老同样面色难堪,交换眼色,示意杜行行,后者犹豫片刻,只得与苏泊言长老一同上阵拦下:“师兄!”
被围住的柏应秋一震,好似才知道身边众人的存在。几声粗喘,他对上师弟的目光,感受到众人隐含担忧的劝慰,再三平息屏气,终于拾回自己的身份。
“与阁下对武果然收获良多,修罗谷人才济济,在下。。。”柏应秋紧攥手中剑,梗了一会,终是没能说出口。
温别躬身告辞:“清静大派风范,亦叫我修罗谷神往。”
秦子平忍不住喝道:“你修罗谷到底意欲为何?!”
“我谷主深意,”温别美目扫过众人,停留在左之和身上短暂一顿,“不日各位或可知晓。”
他飞身檐上,一瞬息已不见身影。
匹夫子正身直立,直到此时,才对着柏应秋垂首致意,而后仍一言未发,转身而去。他的步伐一如来时蹒跚,有小弟子愤愤眼神,他也依然毫无所觉。
人群中心,柏应秋如一棵孤松呆立,怔然看着匹夫子离去的身影。
丁文远,解涵,谢昀三人一列,每人怀里抱得高高,小跑着冲进院门。
“铜箱放东墙下,木箱放廊下,留两个力气大的,其他人先回去吧。”院中一位高挑青年女子边指点边查看箱中物品,她纤细的手指执笔在本上描算,素净温柔的侧面透着不容驳斥的威严。
丁文远刚要凑上前讨好,被解涵一剑挡住:“印白师姐说了,要力气大的留下。”
丁文远还不及反驳,谢昀插嘴道:“那还是解涵去吧,文远你上个月掰腕子不是才输给解涵了吗,三十二次负对十四次胜,你最强的优势项也没办法赢了解涵大师啊!”
不管身边两个打成一团的师兄,解涵走到那女子身旁问道:“印师姐,需要我做什么?”
“你们随我进来,其他人快回去,不要在这里吵闹。”
解涵和另一个高大师兄一起跟着印白进了屋,就见裴陆站在桌前,小心地碾着一丛黑色的植物,傅怀瑾坐在他旁边,正把那植物一根根分清归整以便放进碾盒,见到解涵便小声招呼一声,没精打采的样子。
几年前谢昀练武受伤,幸亏裴陆在场,做好紧急救治,抬去医门,才不至于出事。当时徐济宁长老在场,对他的手法很是赞扬,问道:“你们中有谁学过医术吗?”
裴陆答道:“弟子裴陆,幼年在家中,父母教过一些。”
徐济宁吃惊,仔细打量裴陆:“你姓裴,可是幻。。。”
他顿住,两人已从对方的目光中得到回应,徐济宁面露不忍,碍于人前,只对裴陆道:“你若于医学有心,闲来可去鹊汀居寻我。”
裴陆拜首称是,自那之后,便时不时前去求教。
傅怀瑾对此十分诧异,追问裴陆:“裴小陆!你家和徐长老是旧识吗?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丁文远与谢昀解涵同样眨着眼睛倾诉自己的八卦需求。
裴陆看了看他们摇头道:“父亲书信之友。”想了想又补充,“很是敬佩。”
“哦,虽不算旧识,但是徐长老和裴大侠彼此心生敬慕书信交流,难怪你对医学书籍一向青睐,原来家学渊源。”傅怀瑾有些不满,“这么久居然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秘密啊!”
裴陆笑笑,不再理会他们四人的打趣。他常来往医门,医门弟子起初有些嫌弃。但几次较量之后,渐渐也为他的刻苦与学识折服。这次事情一出,他立刻被人叫来帮忙。
“解涵去帮裴陆,你跟我来。”印白领着人走了。解涵问道:“你们在研什么药?要我怎么帮忙?”
裴陆道:“木齐草,要研成粉,非常细。”他示意桌旁一个密密的木筛,解涵点头道:“明白了。”
筛过果然留下不少颗粒,被重新放进碾盒里。一下碾子解涵就明白为何要力气大的,这些颗粒看着细小,却坚硬如铁,不使足力气反而容易蹦散出来。她一边斟酌着力气和角度,一边问傅怀瑾:“里面的师弟们怎么样了?那男人留下的药有问题?”
“说有问题可以,说没有问题也没错。”傅怀瑾皱着秀气的眉,嘟囔道:“那银丝可算一种蛊,虽然不知到底有何效用,但药水能让人立即清醒不假,蛊虫也会同时被唤醒。”
解涵翻白眼:“说是会武还上这些阴招,修罗谷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傅怀瑾立时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马上吐了吐舌头,偷瞄裴陆,尽可能压低声音:“这位现在。。。。怎么样?”
傅怀瑾叹了口气,裴陆还是一派沉默,解涵有些了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两个介于少年青年的男女娇俏软萌,垂头丧气只显得更惹人怜爱,此时一站一坐靠在一起,偶尔匆匆进出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裴陆视而不见,碾药的手加重了力气几下碾碎,叫傅怀瑾:“再加。”
傅怀瑾立刻捧着一丛草药放进去,关切地问裴陆:“站了这么久不累吗?先让解涵来吧,你去吃点东西吧,我叫人做了点心呢。”
他无视解涵哀怨的目光,推着裴陆往外走,还不忘取了块丝帕递过去:“手都红了!解涵你先做着,一会带东西给你吃。”
委委屈屈地看着两人出门,接过活继续卖力,解涵看了看自己的手:“乖,回去给你涂油脂!”
与此同时,左之和与季同、席钺一起在杜行行小院的厅里坐着等待,看左之和眉色黯然,季同煮了茶端给他:“师父和长老们会劝慰掌门师伯的,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必定比我们更有默契。”
左之和接了茶水,只觉得心跳不安,他啜了几口茶水压压,道:“修罗谷多年来未曾和我们有过恩怨,这次突然挑衅,我觉得近期或许会有后手。这次弟子小试后下山,原本要紫阳领着,现在看来,最好还是更稳妥些。”
季同道:“我一起去。”
席钺摇头:“还是我去吧,季师兄你好好陪着大师兄。”
“陪着我做什么?”左之和一怔,随即看到季同似乎低了下头,话到嘴边就变成,“不过师父那边要多劳烦师叔,季同也要辛苦了。这次还是席钺下山吧。”
席钺点点头,看着对面的两人忽而有些微妙的气氛,觉得自己不如回去等消息吧。正欲开口时,就见杜行行大步从院门跨入。这位清静掌门的师弟与他师兄截然相反,平日里总是一副乐呵呵随心所欲的自在样,此时却全不见踪影,眉头不自觉得皱着,见到他们几个才放松下来。他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进了房门便道:
“之和不用担忧,叶适留在那边陪着师兄。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见得有效,还要操心适得其反,让他先静静心再说吧。”杜行行安慰着,失去往日懒散的语气反而没有什么说服力。左之和却笑笑应和:“叶长老此刻是最合适的人选,过两天我再去看师父。只是,这次弟子受伤师父比武失利,恐怕对清静有所影响,不知师叔与长老们可有议论?”
“我与几位长老商议,与其避而不谈,不如以此为机好好教育门下弟子,清静自师兄执掌一直清静无争,现在让固守山门的我们领略下山外有山,也是好事。之和有何见解?”
左之和点头:“弟子也是这么想。我清静盛名日久,安宁多年,也是需要一些新的契机警醒下弟子们,只是。。。”
杜行行坐下突然苦笑出声:“只是不成想这刺激这么突然,还是落到师兄的身上。哎。。。”
几人就此事与弟子小试下山安排商讨许久,左之和便领着席钺告辞。杜行行总算有机会喝上弟子给端的茶水,一口下去就眉眼圆睁:“你这个混小子!又拿我的顶级普洱讨好你师兄!”
季同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地锁着眉头:“一点茶叶而已,你不是也在喝吗?”气得杜行行想跳脚揍他,看他又是一脸沉重,不由得叹了口气。季同问道:“掌门师伯的情况很不好吧。”
“怎么好得了!他一贯在意胜负,这次闭关刚结束,满心以为自己进境了不得了。兜头就是这么大的打击啊!”杜行行气得拍桌子,“修罗谷真是阴暗狡诈,专门选了此时来袭!若是别的门派,还不一定能激得出一派之首,可偏偏在咱们清静啊!还要提那槊法!修罗谷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师祖还曾创过槊法?”季同问。
“当年几国争战,师父带你掌门师伯与我一同出世,见周国士兵困苦,有心帮助,便自创了一套槊法,传于当时遇见的一个天资不凡的青年将领,希望他能有助于周国脱困,谁知道。。。”杜行行面带难色,张口无言。
季同纳闷:“这有什么不妥的?”
“那青年将领才智出众,出身微末,经师父点拨后确实进步良多,在军中迅速擢升。只可惜。。。”
“师父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一会停一下一会顿一下谁听得下去啊!”季同不耐道。
“你这不孝徒弟,耐心都喂你师兄了啊!不知道难言之隐是什么意思啊!”杜行行咆哮道,“那个青年不知为何突然投了敌国了!反过来用师父教的打我们周国人!师父那会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们就瞒着他没有让他知道,毕竟教槊法这事只有师父和我们师兄弟俩知道啊,怎么会被修罗谷发现呢!”
“不是还有当事人吗?”季同反问。
杜行行的脸隐约红了一下,支吾道:“他是肯定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的。”说完他急忙又道:“反正现在也露馅儿了,我们清静不参与世事的守则怕是也守不住了!不如就大家一起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
“你少乱转移话题了!这不是给大师兄添加麻烦吗!”季同怒道,“清静清静心清为静,你们这些清静长老们真是太不清静了!”
说完他立时后翻,杜行行的剑锋已经扫过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师父不要划破我的衣服!”
杜行行怒道:“几日没检查你就这么退步吗!到底是谁给你大师兄添麻烦心里没点数吗!快滚出去练习!”
季同窜出门,碰见几个小弟子“季师兄好!”,连忙咽下口中的欺师之言,面无表情颔首离去,果然听见几个小男孩一边走一边小声叫道:“季师兄好酷啊!”
解涵端着点心盘子埋头苦吃,满口碎屑横飞还要控诉:“你们是去吃点心吗?是去插秧了吧?这么好吃的点心是刚刚结实的新米做的吧!”
“什么是插秧?”傅怀瑾好奇。
解涵翻了个白眼,努力往下咽:“不用检查了,我全碾好了,过筛三遍无残渣,一点也没有浪费你们的珍品药材。”
裴陆捣着看,忍不住称赞道:“完美。”
“明天后天不是还要比试吗,谢小涵你这么用力,明天能打得过男人嘛?”傅怀瑾坏笑道。
“你比武用蛮力吗?你好好端几分点心,姐姐我拿到魁首不会亏待你的。”
傅怀瑾眼睛一亮,直言道:“要是我想要你最后的奖品呢?”
“不行,我好不容易等到下山的机会!吃现成的和别人带回来的差距太大了!”解涵一口回绝。
“不是,今天席师兄说了,魁首会奖一支雪岩灵芝,解师妹如愿割爱,师兄必定不让师妹赔本!”
解涵眼睛一亮,两人嘀嘀咕咕半天,笑得开怀。
趁着商议,解涵偷偷问:“你怎么哄好的?”
傅怀瑾耳朵一动,好似有点红晕,低声说了两句就不肯再说:“反正小爷有本事,你回去告诉文远他们不用太担心了。”
解涵点点头,偷瞄裴陆,又加了句:“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正说着,里面卧房传来一阵响动,两人好奇探头探脑,裴陆端着准备好的药粉,直接推门进去,傅怀瑾和解涵急忙跟上。
刚进门就意识到一阵刺鼻腥气,几个弟子都罩着面纱,主掌清静医门的徐济宁长老却摘掉了面罩,疲惫的脸上带着些许放松。几张床上的弟子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已经醒转,三人也松下一口气,知道几位师弟们已无大碍。
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俞云培难掩焦急的声音响起:“徐长老,我师弟的情况可好?他一直未曾醒来,可是蛊虫没能拔干净?”
旁边一个带面纱的女弟子“哼”了一声,被徐济宁摆手制止,未足不惑之年的徐济宁是清静出了名的好脾气,他耐心解释安抚道:“这位小弟子的蛊虫已经清除干净了,身体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这么长时间未醒。。。呵呵小孩子有些贪睡,也是很正常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医箱,见到裴陆几人,微笑问道:“你们也忙完了吗?现在几位弟子虽说无大碍,但最好静养观察几日。”
裴陆点点头,将手中药粉送上:“木齐草已研磨备好。”
徐济宁闻言笑道:“太好了,辛苦你们了。虽说蛊虫拔除,我想还是加味木齐草更为安心。”他仔细端详药粉,满意地冲裴陆一笑,“药材处理得很好。木齐草实在贵重,我担心被浪费,所以特地叫你过来帮忙。”
裴陆道:“清静弟子,也是分内之事。”
徐济宁知他不喜多言,笑笑便自回去。傅怀瑾见卢步青也来看师弟,忙拉着裴陆和解涵离开。
三人走到女弟子的居所前,解涵用力拍着傅怀瑾的肩:“你俩快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早点来给我摇旗呐喊!哈哈哈哈”
傅怀瑾立马应承,把自己的肩膀救回来。这日事情太多,两人也早早歇下,傅怀瑾却有些睡不着,白日偷闲宽慰裴陆的一幕不知为何重又浮现眼前,莫名觉得焦躁。
那会两人回到小院,靠在摇椅中休息。送来的点心看着美味,两人却都没什么胃口。裴陆望着长空出神,傅怀瑾则歪着脑袋,看着他出神。
裴家家难后,裴陆被送到清静。自此数年,无所谓酷暑寒冬,终日修习。然而修罗谷经营数代的庞然大物,又怎是能轻易被一介未出茅庐的少年所战胜?当年修罗谷借口老谷主病重,新谷主高烈忙于照顾、接手门派,声称不知座下何人犯得惨案,连屠四族。各门各家虽声讨气盛,但终究不了了之。现如今,除了裴陆一人为报亲仇挣扎,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幻华剑裴炀的风采呢?
傅怀瑾与裴陆相伴,心知亲眼目睹满门惨死对裴陆而言,造成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可估量,满心克制不住地想要帮他脱离苦海。但是所能做到的,却能有多少呢?此刻,两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起,看着满桌裴陆素日喜欢的茶点,已经是他的抚慰方式了。
傅怀瑾一心觉得自己太无用,难以按捺的低落从他不自知的眼中蔓延,似乎惊扰了裴陆的沉思,后者转过身看他。一瞬间傅怀瑾觉得裴陆似乎更难过了:他懂自己为何如此低落,但无法给予回应。
寒秋午后明亮却没什么温度的阳光洒满庭院,却比不得此刻裴陆眼中深邃的点漆。目光纠缠中,难过之余一种莫名的紧张忽然而至。傅怀瑾不自觉把手放在胸口,他看到裴陆张了张口,身子凑近了些。
一群飞鸟长啸越过,两人本能抬头。蔚蓝的天空里灰褐色鸟群渐行渐远,空余唳声回响,平添几分寂寞。
两人呆呆望着天许久,裴陆突然低头冲傅怀瑾笑了下:“回去吧。”
念着这个笑脸,傅怀瑾裹着被子,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