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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香消玉殒 ...

  •   太初三年,宠冠后宫的李夫人病危。此次病情来势汹汹,没过几天,她就迅速枯萎,如同晚春的芍药一般。

      “妍儿,朕来看你了。”刘彻伸出手,将要拂去李妍蒙面的被子,可李妍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攥住,一分也不肯松开。

      “陛下,妇人蓬头垢面,不见君父,请您恕妾身不见之罪。”

      “妍儿,你我二人相处相知相爱多年,你又何必拘礼呢?朕答应你,只要你让朕见上一面,朕就给你兄弟升官赏禄。”

      “陛下,妍儿不敢奢望许多,只求您和皇后善待我的孩子。”

      几次相劝,李妍总是不肯,刘彻最终拂袖而去。

      刘彻一走,李延年就急忙拉下妹妹的衾被,“好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呢?为何不满足皇上的心愿,好让他厚待李家,何苦惹他生气?”

      李妍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我就是想让皇上善待家族,善待孩子,才这么做的。”

      她轻轻转过头,迎着李延年疑惑的目光,“以色侍人者,能有几时好?色衰则爱弛,爱驰则恩断。陛下喜欢我,就是看在我的容貌上。如今,我容颜不在,陛下见了,印象全毁。哪怕一时给了家里厚待,以后也会厌恶。不如不见,就让我的冶丽姿貌一直留在陛下心中吧。”

      她又看了看一旁的儿子刘髆,“二哥,你也和大哥说说,就让髆儿做个安生藩王,不要再卷入夺嫡的战争中了,我只想让他平安长大。”

      “为什么?”李延年一把纂住李妍的肩膀,“原来你也是雄心勃勃,从不心慈手软。”

      “二哥,”李妍满含泪水,“你还不知道到吗?卫家对皇上来说是不同的,对卫太子也是不同的。陛下的疆域,有三分之一都是卫霍开拓。陛下想起卫家,是纵横漠北的荣耀,是风狼居胥的功勋。想起大哥,只有损兵折将和惨胜。他即使再爱别的妃子,也不会有异储位的意思,你明白吗?不要害了髆儿啊!”

      李夫人逝世,刘彻果然极度伤心,竟让人以皇后礼仪安葬李夫人于茂陵西北侧,全然不顾此时正宫皇后卫子夫依然健在。群臣反对,可刘彻依旧我行我素。宫中除皇后太子外,嫔妃公主都要参加仪式,他自己亲往祭酒,连远在封地的几位王子都上了节哀表。

      同时,让李广利协调西域全部汉军,加封李延年的官职,连李夫人的弟弟李季都获得了出入后宫的特权。又让人作李夫人画像,置于寝殿和甘泉宫,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会招魂,复现李夫人身姿于屏风之上,刘彻感念不已,“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遂亲自作思李夫人赋,一时传唱国中。字里行间,时而追思李夫人的纤细柔美,时而抒发自己的爱意,时而在李夫人曾经的宫殿中徘徊,时而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时而想象李夫人与他彼此相思,情真意切,无不昭示着雄才伟略的君王对真爱的深情。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荒芜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不久,太子妃卫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日柳贤泽去宫中看望太子妃。往昔健康活泼的容容,躺在病床上,薄得就像一张纸。贤泽轻轻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谁?”容容的声音时断时续,贤泽心中凄然,“殿下请说。”

      “我在想去病表哥。”

      贤泽吃了一惊,这个答案是她没有料到的。

      “你还记得那年,我让你帮我画先生布置的作业?”

      贤泽点了点头,记忆将她拉远,仿佛已经二十年了。

      卫帅坐在花园中,“容容这画画得不错呀,字也写得好,你教导有方。” 一脸讨好的家庭先生站在旁边,带着格式化的笑容。

      霍去病一把抢过画,“这是容容画的?舅舅居然也信!她成天贪玩,我看八成是调入她房中的那个小丫头画的吧?”他刚刚封了冠军侯,此时春风得意,还住在舅舅家中。

      画师脸色即刻就变了。卫青见了也不禁怀疑,正色吩咐身边丫鬟,“去叫女公子。”

      容容磨磨蹭蹭地过来,三言两语就露了馅,卫青气急了,把她按在石桌上,狠打了几下,“好不容易请了先生,教你琴棋书画是为了提升教养,你居然学会骗人了?!”容容才十岁,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隔着几里地都听得见。

      “这是怎么了?”平阳公主闻讯赶来,“平日也不见你发火,孩子还小,生那么大气干嘛!”

      “不画就不画吧,小小年纪就学会冒功,这还得了!”

      平阳公主听了,冷笑一声,“我们家的孩子,从小金尊玉贵锦衣华服,哪个不是心思单纯?不像出身卑微的女孩子,心思多着呢。定是那小蹄子挑唆的,拿她过来。”

      平阳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不知道她指的是谁,卫帅略一沉吟,“那叫柳贤泽过来吧,杨柳的柳,贤良的贤,水泽的泽。”

      贤泽午休未起。自从调到容容这里,也就偶尔帮她画画写字抄抄文章,完成下先生布置的课业,往来礼单入库登记,其余时间自由分配,亦不用干活。她有小书房作为独立卧室,睡到自然醒,山珍海味地供应着,还可以翻看各类藏书,实在太爽了。听闻卫帅叫自己,匆忙挽了个慵妆笄,一身淡色长裙,外披轻纱,薄施粉黛而来。到了花园,才知道平阳长公主和霍去病也在,自己却特意一副西子捧心的样模样,不禁有点尴尬。

      “这是你画的?”

      贤泽一看现在的情形,知道容容没瞒过去,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想来是你上赶子说服女公子做的吧?”

      贤泽一愣,没想到平阳公主这么问,正想干脆认下,以免伤了大小姐的面子,容容就扑了上来,“是我逼她的,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人做事一人担。”

      “那也不行。小姐都挨打了,哪有你无事的道理?” 平阳长公主语带威严,一瞥左右,“准备藤条吧。”

      “母亲慢着!”容容焦急起来,又望着卫帅哭到,“孙子兵法说了,如果统帅不能为下属负责,出了事还要他人自己承担,以后如何能差遣别人?还有谁能够卖命?爹,您难道希望女儿以后御下做事不能令行禁止吗?!”

      卫帅听了,顿时转怒为喜,“总算有门课没白学,兵法你读得挺透彻的啊。”

      贤泽也赶紧配合容容卖惨,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泪水,楚楚可怜地盯着卫帅不放。

      霍去病坐在一旁,颇有意味地看着两个小姑娘演戏。“明明就是替做作业,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后来平阳公主罚贤泽跪三天花厅,不许吃饭。一天结束,贤泽正昏昏欲睡,就见卫容扭着小屁股,一瘸一拐地进来,“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和水,”她说道,“再坚持一下就好啦!”

      卫容的泪水滴滴滑落,冰凉的触感将二人拉回现实。“我小时候和表哥关系不好,总和他吵吵囔囔,因为他几乎是全家人的焦点,是所有人的骄傲。可十几年宫中生活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早夭,来换表哥长命百岁,保护我的爱人、亲人,所有卫家人都不受屈辱。”

      她后来还是走了,刘据石邑公主和皇孙女陪在她的身边,是她的丈夫、闺蜜和女儿。丧礼那天,贤泽见到了石邑公主,“她,最后还说了什么?”

      “容容叫了一夜的爹娘。。。” 石邑公主伤心到,“或许和亲人团圆,是她最大的心愿吧。”

      宫中接连丧事,一片哀泣。然而,让李家没想到的是,太子刘据竟然让柳贤泽查出了其弟李季祸乱后宫,其兄李延年交通里外的证据。皇帝刘彻怒二人不争,给李夫人丢脸,丝毫没有留情,下令族灭李季和李延年二系,只有李广利一脉硕果仅存。

      太初四年,老房子着火般的刘彻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召开廷议,打算追封李夫人为皇后。消息一出,朝廷上下,舆论哗然,连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党羽,都缩了脖子,不敢惹了众怒。

      “陛下三思啊!”现任御史大夫延庆第一个出列,“若追封李夫人为皇后,五皇子亦为嫡子,也有资格角逐储位,如有人从中挑拨五皇子,岂不天下大乱!”

      丞相公孙贺也不再装老好人了,他是卫子夫大姐卫君孺的夫君,连忙站出来替妻妹和外甥说话,“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子以母贵,后位不明,太子不安,会动摇国本的。”

      太常的言辞则更为直接,“陛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兴起周礼。可周王礼仪,天子只得一位正妻,妃妾不计。如今陛下此举,难道要两宫皇后同立?实在惊世骇俗!”

      张贺作为中央廷尉属长官,也奏道,“陛下以不知礼削藩诸侯,现在这么做,臣等办理时,若诸侯追问中央法度礼仪,如何让他们心服口服?”

      宜春侯卫伉是卫青的长子,卫子夫的亲侄儿,由于言语过激,被当庭拉了下去。

      许是群臣反对过于激烈,无法强行推行,只得散会。

      “陛下心里的妻子是李夫人,那卫后又算什么呢?”前番之事就闹得沸沸扬扬,又听张贺说了今天廷议的情况,贤泽也不免感慨。“依我看,陛下早年对卫后也是情深意重,只是如今卫后健在,却容色已衰,恩爱已驰。而李夫人年轻早夭,姿容声色都存于陛下心中,活人岂能争得过死人?”张贺头疼道,“还得赶紧和太子商量个对策。李夫人追封之事要是做成,别说太子,你我夫妻二人,怕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哎!”

      太子刘据的博望苑中,卫伉卫不疑卫登三兄弟,太傅少傅等都在。

      卫伉气地一拳打在地上,“皇上此举,真令人失望,我真想进宫问一问他还有没有心。他忘了当年怎么向我父亲承诺的?这才几年!”

      “卫大公子切莫轻举妄动。”张贺连忙劝到,“免得事倍功半。”

      “张兄说得有理,父皇正在兴头上,你这样相当于火上浇油,还得换个方法。”众人议论纷纷,暂无头绪。

      “妾身觉得,不若给皇上下剂猛药。徐徐图之,宛如杯水车薪,还不如当头棒喝”

      刘据心里一动,“张夫人可有妙计?”

      “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何等威猛,却宠爱幼子,不惜分裂国土,想立幼子为赵王,改太子为代王。群臣反对无效,太子振臂一呼,沙丘政变,囚禁赵武灵王。一代枭雄凄凉而死,赵国衰微,四十年后既是长平之战,基业终为尘土。”

      话音未落,太傅石德的脸色就变了,“这可使不得,用赵武灵王谏陛下,岂不暗喻太子为赵太子?此乃威胁谋逆之语啊!”

      卫家几位公子也听出了不对劲,“赵武灵王前期励精图治,晚节却不保,依皇上的脾气,听了铁定大怒。”

      “太傅此言差矣。”贤泽笑笑,“谁让太子去说了?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人。别说太子,在座的也都不适合。”见众人疑惑,她道,“满朝文武,只一人能在此事上当说客。”

      “谁?”

      “太史令司马迁。”

      刘据一怔。太子党说是谋逆,其余文武大臣说乃是不恭。唯有史官,修史修史,不过为的以史为鉴,史官探讨前朝故事,和各派相争可不是一回事,这招实在高妙。

      “孤可以做什么呢?”

      “殿下能做之事有二。其一,追封之举浩浩荡荡,怎么不会让人联想卫家和李家?殿下可多提大将军和贰师将军的战绩对比,陛下最不喜民间说任人唯亲,定会顾虑。其二,打打感情牌。”

      “敢问张夫人,能否让在下知道,这枚周王室青玉牡丹印从何而来?”司马迁扶须而问。

      “乃太子殿下所赐。”贤泽微微一笑,“我听闻先生著书立说,十分严谨,常有考证,故拿来一见,希望有用。”

      “多谢夫人,在下正在编撰周礼相关的内容,能见到实物,再好不过。”

      司马家藏书众多,其中不乏先秦以来的孤品珍品,甚至有不少在焚书坑儒中逃过一劫的西周、春秋战国时期的六国史料。有的写于竹简,有的写于丝绢布帛,都分外珍贵,两人看书点评,又品茶赏花,聊了许多历史上的忠臣义士。

      良久,司马迁抚须感慨,“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贤泽闻言,忙道,“先生眼下,正有重于泰山,贡献青史的机会。”

      “哦?”

      “沙丘一地,两朝历史,赵王失权,秦皇殒命,丰功伟业,随风消散。究其原因,都与废长立幼脱不了关系,先生著书立说,晓谕今人别重蹈覆辙,还望规劝陛下以史为鉴。陛下英明,也未必不知,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先生此举,救国救民,功在社稷,汉室之幸啊。”

      这日,刘据在父皇的宣室中看舆图。烛光摇曳中,勾起了刘据的回忆,“今日是舅舅收复阴山的日子,一转眼,已然二十五年。”

      “是啊,年轻时,朕常与你舅舅纵马南山,带着你表哥,当时他还小,一群人抓鱼烤肉,露宿野外,转眼。。。”转眼斯人已逝,空留遗恨,刘彻纵是乾纲独断的帝王,此刻往事涌上心头,也说不下去。

      “也不知舅舅出征在外的日子,母后在宫中是怎么忍着焦心,一晚晚熬过来的。”

      刘彻的心被轻轻拨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了李夫人各种违制,也不是不知道会让卫后多么心凉,只不过,他不忍去想罢了。

      前朝大战,自己为臣子密友担心,但卫青是子夫的骨肉亲人,她又是怎样的坐立不安,怎样安慰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都是她陪伴走过,自己忍心让她伤心吗?

      “父皇,您现在伤心,母后不好轻易去打扰您,可她自己,又怎会好过?她如今还时常和儿臣追忆舅舅表哥,他们出征在外,是拿命为大汉江山开疆拓土,等到班师回朝,一家人才可以骨肉团圆,那时父皇什么都和她倾述。。。”

      前几天司马迁之谏言犹在耳边,沙丘之地,名分不定,两朝政变,三思而行。何况,卫青和去病的功勋开拓了大汉疆域,成就了皇后太子之位,李夫人家何德何能,有此殊荣?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朕不能重蹈秦皇覆辙,亦不能让天下人视作任人唯亲,只喜欢宠妃的兄弟子侄,而非任人唯贤,唯才是举。

      虽然不想承认,但刘彻从还是从对李夫人的狂热中冷却下来,“李夫人追封之事,罢了吧。”他挥手招来太常,“进谏的贤臣后妃,都是忧国忧民之人,重重有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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