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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君臣亲友 ...

  •   巡狩的第一站是鸟族。

      所谓“巡狩”,巡所守也。对人间帝王来讲,巡狩的目的是视察诸侯为天子所守的邦国州郡,而对天帝来说,此行更多了些安抚人心的意味:从鬼界归来时,润玉虽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心细如发者甚多,若有人窥出虚实也不足为奇。

      如今鬼界初开,晦气涌流汇集,难免惹得人心浮动。为免生事亦是自恃武力,润玉此行随侍之人并不多,除邝露外便只有破军星君并一队天兵。将破军及天兵们化为星芒藏入袖中,润玉抱着小凤凰同邝露一同走走停停极为悠闲地前往了翼渺洲,做足了神凝气定的姿态。

      因事先传信之故,他们刚至附近便被鸟族迎着了。领头的是鸟族新任族长雕风,身后整齐排列着几位长老,俱都衣着鲜亮、毕恭毕敬,哪怕天帝看起来势单力薄也未敢轻慢。待几位老臣认认真真行过大礼,润玉等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迎进了翼渺洲。

      接着便是献祝词,供宴饮。从头至尾一干用具皆是精美绝伦却又不超规格,处处显示出鸟族的诚恳用心。场面虽没有当初迎接太微、荼姚等人那样奢华靡费,却清雅宜人,显是费了不少心思。

      值得称赞的是,鸟族行事殷勤备至却又不失恭谨,便连供上的茶水都要小心说明是族人自愿用褪下的绒羽与花界交换得来的,绝无仗势欺人之举。此外,鸟族几位族老更在宴席之中联名上书,邀请润玉“与民同乐”,尽情参观洲内任一处风土人情。

      当是时,酒宴已近收尾。听闻奏报,天帝垂眸下望却不发一语。躬身下拜的鸟族长老偷眼上觑,却见天帝唇边浅浅的笑容有如雪山上终年不散的寒雾,美丽而莫测,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心里一突,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之处:六界四海皆为天帝所用,哪来的什么“参观“?

      汗湿重衫,长老们嗫嚅着连连认错,因天帝选择鸟族作为巡游第一站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了。年青的天帝唇边带笑,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冷意。躬身下拜的几人只觉那无有形体的目光重如千钧,压得他们双腿发颤,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笨重的躯体。

      丝乐声停了,杯盏声亦消隐无踪,一时间满室俱是窒息般的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天帝黑白分明的眼眸终于从这些面色苍白的族老身上移开了,轻轻落到到了同样离席下拜的鸟族族长身上。

      似是察觉了润玉的目光,名为“雕风”的青年笔直地跪下,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册高举过头,从容不迫地开口上奏:“陛下,这是此次晦气爆发期间暴露出的心怀不轨之人的名单,请陛下过目。”

      润玉轻声笑了,他注视着青年英俊却略带几分呆气的面容,随手将手中把玩着的精巧杯盏放在了桌上。瓷器与桌案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吓得阶下诸人浑身一颤,雕风却依旧镇定,他躬着身子举目上望,平静而笃定地看向了天帝明澈的双眸。

      鸟族性好奢华,如今照耀着厅堂的全是明珠宝石。在这柔柔的珠光之下,强大尊贵的天帝似也显出了几分苍白疲倦,长睫在他面上投下了淡淡的黑影,为他平添些许憔悴。可四目相对时,一切担忧和揣测便都化作虚妄,那双雪水洗过的眸子里像是藏着一片幽深的海域,风平浪静却又深沉而不可动摇。

      鹰族青年与润玉的目光一触即分,随即便温顺地垂下了头。润玉静静瞧了他一会儿,随后便向邝露颔首示意。“爱卿有心了,只是这毕竟是鸟族内务,既未危及天界,自行处置即可。”待邝露从雕风手中取回纸绢,天帝温和的语声一如当初,“继续吧。”

      于是丝乐声重新响起,长老们退回席位,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只有老人们袖中不断颤抖的手透露出了他们敬畏不安的内心。两月不见,天帝的威严却不减反增,原先自恃功劳的老人们冷汗涔涔,他们不敢直视天帝俊美的容颜,只敢偷瞄似乎与天帝相谈甚欢的族长。

      比起忐忑惊惧的长老们,雕风无疑是个异类。哪怕身侧之人手握重权、武力高绝,呼吸间便可将满室之人俱都化为飞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自然。似是格外笃定天帝的品行操守,雕风从容得像是把天帝视作了自己神交已久的友人,在人人噤声不语时,他仍能毫无芥蒂地向天帝一句句请教着修行上的疑难。

      润玉也并无为难之意,他语气轻缓地一句句应对着,并未将雕风的行动视为冒犯。

      事实上,润玉从最开始便未真正动怒,更不准备因长老们的无心之失而做出惩罚。一时言语疏漏算不得罪过,而那几位长老也确无逆反之心:与其说是允许他“任意参观洲内风土人情”,不如说是向他这个新任天帝开放了所有密地,甚至连兵力部署都一并奉上。

      比起冒犯,这更像是一场孤注一掷地示好,而提议者无疑正是眼前这个人。这个隐居多年的修行者甫一出世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天帝这一边。百年前,刚出关时的他便领着全族投了天帝,百年后,他又设下计谋,赌上全族性命,用功勋换取鸟族的重新崛起。

      如是种种,尚可勉强归根于理想抱负或是功名利禄,可如今交谈的内容却是真正的修行之密,是仙神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轻忽。将自己立身之基毫不犹豫地拿出来讨论请教,此行此举甚至超出了“坦诚相交”的范围,若要用“投诚”二字形容,却又辱没了这一片赤诚之心。

      对润玉来讲,这着实是件新奇而又令人迷惑之事。他早已习惯了孤寂与轻视,懂得世间万物只有足够优秀、用力争取才有可能掌握手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似是毫无所求便倾心相报之人。

      更何况,雕风并非天真痴愚之人,他正如颖中之锥,才华品行不可遮挡,当为名臣良将之种。

      通透却又桀骜,从容却又耿直。恭谨有度而不过分卑微,身份有别却不妄自菲薄。明明喜爱清修多过俗物,却尽心尽力参与着政事族务,更难得的是,经世济时亦有天赋,虽然手段激烈生涩,却直中要害。当是时,纵有这满室珠玉映衬,其人其行依旧熠熠生辉,毫不逊色。

      而这样一个人,为何偏偏选择了润玉?他曾效命于旭凤手下,做过火神的先锋官,他该懂得火神才具拔萃、一片赤诚,可当他再次入世,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甚至未曾招揽过他的孤寒夜神。

      出于事有不协便传位魔尊的谋划,亦出于对己身之能的确信,当初的润玉接受了雕风的投效。如今百年过去,润玉对雕风的为人看得更加分明,也对雕风的选择更加疑惑。还有数日润玉便要重入鬼界,既然此去当是无回,那么在此之前,润玉决定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弄清其中缘由。

      垂眸看着轻声请教的鹰族青年,润玉按下了现在询问的心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知晓青年生得一副磊落心肠,他便息了旁敲侧击的心思,打算过几日处理完正事便直言相询。此时,润玉只是弹指在身周设下一道结界,继续了自己温和细致的解答。

      好在与雕风交谈也并非什么苦差事。两个自学成才的人对术法大道有着不同的理解,思维碰撞中意趣横生,润玉的唇边渐渐带上了一丝浅笑。以他如今修为,为雕风解惑答疑自非难事,能从雕风的想法中获得启发更是意外之喜,数千年来,润玉竟第一次感到了与友人相处的轻松愉悦。

      交谈逐渐告一段落,宴席上莺歌燕舞仍在继续,雕风却视若无睹般地拿出纸笔不断记录。润玉的目光从阶下战战兢兢的长老身上一扫而过,随后便也从邝露手中取来纸绢细看。台下诸人被那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紧张不已,却也从那不加掩饰的举止中揣摩出了天帝的喜怒。

      遵从天帝的意愿,歌舞很快停止了。

      族长引着天帝前去休息,长老们提心吊胆地又一次收拾起卷宗,紧张地准备着明日的课考。而正如他们所想,随后几日,天帝推拒了所有宴饮,专心查问起近些年来生死、修行、经济诸事,随后又调取记录,查看一应刑讯判罚是否有冤假错案或是矫枉过正。

      好在这些年鸟族终于吃够了苦头,懂得低头做事、低调做人,又有个耿直到近乎不近人情的族长压着,不得不规行矩步,一切严格遵守着天帝颁布的法令,倒也真有几分成果。几番巡视问答,天帝言语中似是满意,长老们松气的同时也活泛起来,暗自琢磨起了讨好天帝的手段。

      可想法归想法,往往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便被族长亲自出手按了下去。如此这般,直到天帝临行前一日,长老们都未能真做出什么邀功媚上之事。待到论功行赏时,鸟族上下按着品级立于正堂之中,长老们口中泛苦却不敢言说,只觉此次便如入宝山而空回,白白浪费了大好时机。

      也正因此,当臧否结束,老人们捧着天帝赐下的功德金叶几乎愣在原地,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应有的赏赐竟真的如数下发,事事公道、件件妥帖,便连他们自己都心悦诚服,挑不出错漏。

      可这为免也太轻易了些。

      付出近乎全部身家筹来的珍贵礼品还未送出,小心备下的几位佳丽仙子也被族长拦着没敢上报,就连宴席都只有开头那一次——仅因守土护族有功,便足以让天帝赐下可助人修行、于劫数中保命脱身的功德金叶?

      不,并非是说他们功劳配不上赏赐。鬼界开辟期间,几乎所有仙君神女都被要求固守领土,安抚族民,以求最大限度地降低晦气爆发带来的伤亡。唯有鸟族尽遣族中青壮入军相助,反将留在翼渺洲的老弱病残交予破军星君派兵守护。

      鸟族赌上全族性命的示好自然配得上天帝的垂眸,而入军中相助的鸟族青年也未曾让人失望。察观天下,互通有无,鸟族凭一族之力减少了人间天界近三成的伤亡。别的尚且不提,单凭这一项,鸟族就配得上天帝的赏赐。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赏赐与认可就这样简单直接地到来了。没有谄媚、没有阿谀、没有以全族之力供养一人,只是认真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得到自己应得的称许与赞赏。

      竟然仅仅这样便足够了。

      以前人人都说天帝不计前嫌,可轻视欺凌了夜神数千年的鸟族怎敢真的相信“不计前嫌”?不闻不问便已是莫大恩德,更别说天帝甚至还出言阻止了几起太过出格的打压。生活无忧便已足够,鸟族又如何敢要求真正的一视同仁?便是不提从前那些过错,太微荼姚治下,鸟族虽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可哪一次恩赏不得折了良心、污了双手,还要卑躬屈膝、甜言谄媚?

      须发皆白的老人们近乎木然地看着掌中闪着金光的功德金叶,脸上数十年如一日的诚惶诚恐之色僵在了脸上。他们魂不守舍地立在台下,五味陈杂地瞧着白衣如雪的天帝宣隐雀族人上殿,将一片功德金叶揉碎洒在了隐雀族人身上。

      ——这是在保隐雀的身后事。

      诸事完毕,众人躬身谢恩,附身下拜之时,很多人心里忽然想起了被魔尊遗忘了的了听、飞絮,想起了魔界大婚时那一道凄厉绝望的女声,想起了这百年来不断从魔界发来的所谓“天后谕令”。不知怎得,他们突然理解了雕风的镇定从容,明白了为何他在天帝面前依旧敢挺直腰杆说话。

      再次起身时,长老们面上的表情已自然了许多,刚刚的动摇也消隐无踪,可他们望向润玉的眼神分明变化了许多。朝会已毕,天帝缓步离开的身影笔直雪白,干净高洁得像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捧雪,照亮了老人们满布皱纹的脸。

      距离预定离开鸟族的时刻还有些许时间,邝露照例带了小凤凰去翼渺洲东南角的梧桐林玩耍,润玉挥退了欲要跟随的众人,同雕风两个一同向翼渺洲最高峰处行去。山明水秀,满目翠色,润玉当先行于前方,一边游览,一边问起了鬼界开辟期间晦气爆发的具体情形。

      “这些日子伤亡如何?”润玉单刀直入,先提起了这个有些敏感的问题。

      “回陛下,跟随太巳真人巡视诸天的族人并无伤亡。听从上元仙子之命监察四方的青壮只有一人不慎卷入争斗而受伤,如今伤势也已好转,请陛下放心。只是留在翼渺洲的亲眷老弱受晦气影响较大,族人间不免产生了些摩擦。”

      “这两月以来,族内共爆发了十五次因晦气沉积引发的争斗。”言及族内状况,雕风颇有些羞愧,他落后一步跟在润玉身后,姿态极为恭敬,“多亏破军星君护佑及时,并无族人死亡,伤者亦只有十七人,无人有不可逆转的伤残。”

      润玉“唔”了一声,他举目四望,一面思量着雕风的话,一面将这满界秀色收入目中。无数信息从他心底流淌而过,又在这青山绿水间消隐无踪。而这山水似也有灵,竟将这满目生机化作春意扑面而来,复又做鸟雀之形,绕着天帝素白的衣冠翩翩起舞。

      一时间,润玉只觉心朗气清,精神一振。他看不见自己身周异象,却能感应到身畔的一切似乎都在应和着他、拥抱着他。这种感觉在人多时还不明显,如今在这寂静清幽的林木之中,一切忽然鲜明得无法忽略。

      润玉自幼饱读诗书,对此情境自然有所猜测。故而他并不慌张,只是深深吐气,像是要把沉积多年的郁气一并吐出。微风吻过他清瘦的脸庞,润玉缓步上行,压袍的玉玦随之轻轻晃动,又被天地之灵所化的鸟雀顽皮地推回原位。

      雕风正一板一眼地汇报着这两月来的具体情境,甫一抬头,这样的情境便撞进了眼中。惊愕与了然同时浮现在心中,雕风顿了一下方才若无其事地继续:“……有几只枭觉得这次肯定要被陛下趁势连锅端了,于是便带了几个亲信妄图逃离,可他的族人兄弟却不认同。话不投机,两帮人便打了起来。”

      也亏得雕风为人耿介忠直,虽长得一副邪魅公子模样,人却颇有几分呆气。有问必答,毫无隐瞒,便连这样的“家丑”都坦言相告,说得润玉都愣了一愣。

      “你啊……”天帝轻叹,“你倒是坦诚,只是过刚亦折,你这样的性子还需多注意些才是。”说罢,天帝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温言抚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是陛下做得好。”与之前谈及修行时不同,这一次雕风并没有坦然收下这份夸赞,他认真地望向润玉,几乎直白地为自己辩解,“我敢实话实说是因他们并未做出逆反之举。这些枭怕极了陛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未想过投奔魔界,而是一心想带领族人逃往人界隐居。”

      “而其余十数次争斗也多半如此,或是觉得族内职责分配不均,或是觉得我行事激进,又或是想冲出去找那些阴阳怪气欺负人的家伙拼命,可从未有人觉得陛下行事不公,觉得天界污浊无光。”

      “不计前嫌,陛下确实做到了。若非天界这百年来政清人和,若非陛下行事公正严明,我再怎么压制也无法让全族上下同意孤注一掷,将自家性命托于您手。事实上,此番行事,纵是有御殿将军援手相护,我族几位长老也做足了血流成河的准备。”

      “可他们失策了。”

      “但你并未失策,不是吗?”天帝反问,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是自然。”雕风有些骄傲地昂了昂头,随即话锋一转,“可对陛下而言,最好的选择并非是现在这般。”

      一向恭顺的青年终于露出了几分属于鹰族的傲气。他直直望向润玉的双眼,乌黑的双眸就如一柄利刃,撕破了一直以来谦恭柔顺的表象。雕风有些尖锐地指出:“比起从一开始便便全力护持,先行推拒、待翼渺洲血流成河再派军相助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陛下,你为何不选那个最有利的选项呢?”

      这也是许多鸟族长老暗藏于心的疑问。

      两月前,鸟族在九霄云殿上提出了请求,愿尽出鸟族青壮入军相助,只求天帝派兵护佑鸟族族地。听起来大义凛然,其实却是以退为进。其中风险清楚明白,没人想过天帝会真的应允。

      人人皆知天帝深入鬼界,必然无法像之前那般掌握全局,而局势瞬息万变,稍有错漏便会是个护佑不利的结局,只会招来骂名与揣度。的确,护佑天下万灵乃是天帝的职责,可世间之事往往不能用“该与不该”来衡量,若有一事于自身百害却只利天下,便是该做又为何要做呢?

      与此相比,对润玉本人而言,先行推拒,唯危难时再行援手无疑是更好的选择——既能以拯救者之姿尽收民心,又可借鸟族之手清洗隐患政敌,甚至还能博一个“不计前嫌、一视同仁”的好名声。

      一举多得,岂不妙哉?

      对鸟族而言,被“天帝胸怀”打动而誓死效命更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足可借此重回权力中心。如此一来,天帝与鸟族便能双赢,其中代价也不过是舍弃一部分荼姚旧人而已。比起数千年来为保天后火神威名而战死沙场的累累白骨,这样的取舍无疑太过轻松。

      可润玉偏偏没有这样做、没有这样选。这位曾经的夜神大殿心有七窍,没人相信他会看不穿鸟族这点算计,可他偏偏视如不见。明明只需等待便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沾一丝风险地获取鸟族的效忠,他偏不走那条捷径。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天帝所作所为毫无阴霾。

      “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你应当清楚才是。”天帝随口道。他驻足转身,丝毫未曾在意雕风刻意显现的桀骜。身侧的桃花开得灿烂缤纷,为他染上些许红尘霞色。只有雕风看得见的雀鸟飞舞盘旋,年青的族长屏息看着这一幕,忽而听见天帝冰泉般的语声:“若非如此,你从一开始便不会提出这样的提议。”

      “可我不明白的是……”天帝拈起一朵从枝头飘落的花,“你为何选择我?”

      “当年的我是什么样的名声自不必说,而四千年前你就该是旭凤的人。”润玉轻嗅花香,平静凝定,“我自幼熟读经史典籍,自负观六界人物如观掌纹,而我第一次听说‘雕风’这个名字还是在旭凤送达的请功书中。那场奠定了‘战神’名号的大战里,你是功勋卓著的先锋官,便连父帝都曾提过你的名讳。”

      “那陛下便也该知晓,得胜归来之际便是我隐居之时。从那以后,直至陛下登上帝位,我再未入世。”年青的族长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解释,“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我与天后有仇,自然不想在她手下做事。”

      “至于陛下的名声……陛下何必自谦。陛下推翻了太微荼姚的暴政,便先收拢了天下一半民心,而曾经‘夜神’的一次次‘举手之劳’足以收归剩下那一半,便是有些心怀恐惧之人,这百年来的清明政令也足以让人懂得安定。”

      “但鸟族本可以有其他选择。”天帝道。

      “当魔尊当众废去穗禾的一身修为时,他便不再是鸟族的选择。”雕风垂眸看着天帝素白的衣袂,冷然道,“或许忍过这一时之气鸟族会得到更多,可若是如此,鸟族的脊梁怕也被打折了。”

      “穗禾罪大恶极,可她也是魔尊的救命恩人,只因她的这份救命之恩比起其他人差了些,这救命之恩便不再是救命之恩了吗?是,穗禾冒领功劳,十分可恶,可她毕竟也是魔尊母族族长,哪怕这个族长是魔尊强逼而来,她也代表着曾为天后火神出生入死的鸟族的脸面。”

      “魔尊大婚之时,鸟族的长老们俱在台下,当时情境又岂是屈辱、恐惧、愤怒所能形容。若非魔尊如此不顾恩义、不顾母族体面、甚至不顾数千年来鸟族兢兢业业为他母子二人当牛做马,凭我一人之力怕还压不下这么些族老的抗议。”

      “相比魔界,天界政清人和,天帝仁心厚德,不以诛心之罪论罚。便是因归而复叛、叛而复归这等的反复之举受责,但因当初乃是深受胁迫之故,总也不会阖族灭亡。总好过为人马前卒,却被自己供养近万年的‘储君‘当成无意义的弃子随意丢弃。”

      “魔尊对鸟族的轻慢人所共见,于他而言,鸟族嚣张桀骜,大约只是他玉冠上的污点。或许换做别人当族长还要犹豫一会,可我不会。”年青的鹰族有着刀削斧凿般英俊的侧颜,他勾起的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讽刺,“我根本不想跪,或者说,能站着为什么要跪?”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这百年来,魔界是什么样,天界是什么样,人人都看得清。”雕风冷笑,“说实话,这些年听着消息一波一波从魔界传来,大家心里可都快意的很。”

      他说了这么多,语气也随着叙述的过程愈加激烈,可天帝却毫无动容之色,只有一泓冷月似的眸光静静落在雕风的身上,将他照得通透见底。雕风明白,天帝一定清楚这些故作激愤之语背后的隐意,可既然他心中绝无愧疚,而他的陛下亦未制止,他的话便也不会停下。

      “陛下问雕风为何追随,那我便直言相告。起因不过是舍妹的几封家书,因陛下对我那不成器的妹妹有恩,我这无用的哥哥只好替她报偿一二。待真正入世了,才知道自己跟随的怎样的人物,得到的又是怎样的信任。”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让陛下见笑了,我这样一个跟脚低贱的普通鹰族也曾有过改变世界、出人头地的妄想。如今生正逢时、得遇明主,自然会想着‘报君黄金台上意’。”雕风深深一礼,“至于魔尊,雕风自认从未相负,却也不愿为他做事。”

      直至此时,天帝静如深潭的目光才有了些微波动,午后明亮的日光下,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抹冰冷幽寒的光,唯有衣角不慎沾上的花瓣才使他如在人间。雕风的话像是勾起了他的思绪,润玉松开指尖软嫩的花,又轻轻拂去衣上那几片淡粉,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天帝的语声轻缓而低柔:“你的妹妹……是碧鸢吗?”润玉低声道,“她的事,我很抱歉。”

      这次怔住的却是雕风,他几乎脱口而出:“陛下竟还记得她的名字?”与先前故意做出的姿态不同,一股奇怪的感觉攥住了雕风,他近乎失态地上前一步,捕捉到了润玉眼中未及消退的愧疚。

      “你还记得她……你还记得她。”雕风低语,他掩着脸低笑了两声,又很快平静了下来。雕风自嘲般扯了扯嘴角:“是了,正因为陛下是陛下,所以才会记得。当年若不是陛下几次相助,阿鸢她甚至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四千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出了她的名字,有人告诉我她是真实存在的。”雕风的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天后害死了她,谄媚天后的贼人又将她存在的痕迹通通抹去。当时的族长甚至想要将我的记忆一并修改,当我反击逃亡后,我便再也不是鸟族的功臣了。”

      “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记得阿鸢了。”

      “阿鸢素来胆子小,人又软弱可欺,她此生做的最有勇气的一件事便是为了我入紫方云宫当侍女。”雕风苦笑,“我傻乎乎又呆兮兮的妹妹啊……我本以为等我功成名就可护她于羽翼之下,可她甚至都没等到那一天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青年近乎茫然地陷入了回忆中,半晌才意识到了天帝的存在。他勉强勾了勾嘴角,强笑道:“让陛下见笑了。阿鸢她……”他顿了顿才继续下去,“她太弱小了,无论是武力还是心智,她都软弱得不像一只鹰,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样轻易的抹去她的存在。”

      “……让我、让我为她翻案都找不着证据。”雕风垂着头尽力维持住平静的表象,可他发颤的语声还是暴露了些许深藏的苦痛,“不过她眼光还是好的,比我可好多了。她早先便说过陛下于她有恩,是这偌大天界唯一可信、可以托付之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

      他似是有些说不下去,许久才低声续道:“她什么都好……只是人软弱了些,从来不敢与人结仇。我常想,若我早些时候能掰一掰她的性子,让她再刚强些……”

      天帝打断了雕风的话,他斩钉截铁般宣告:“碧鸢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软弱。”

      “荼姚阴险毒辣,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手下诸侍俱都畏之如虎,不敢不从。”润玉掩去眼中复杂的光,他木然道,“我自幼时便明白她们的苦楚,因而从未期望她们会手下留情。可尽管如此,紫方云宫的侍女轮换总是最快的,天帝每每降临紫方云宫,便会有一到两人从此消失。”

      “人总是贪生惧死的,不敢反驳天后,便只好比其他人更听话、更顺从、更符合天后的心意。天后让她们施三十鞭,那么一鞭也不会少,天后让她们焚尸杀人,那么那人便会连一点灰烬都不会留下。”

      “你的妹妹……确实是怯懦的。”润玉轻叹,“她不敢顶撞天后,不敢告发同伴的欺凌,自然也不敢运鞭施刑或是举刀杀人。有太多事她不敢去做,被逼急了只会躲在角落里哀哀的哭。”

      “她只是哭。”

      “哪怕她知道,如果完不成天后的任务便会受刑挨罚,她也只是哭,哪怕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同伴辱骂责打,她也只是哭。”

      “雕风,你该以她为傲。”天帝平静而笃定地重复,“碧鸢不愧是你的妹妹,所有人都为虎作伥,只有她没有。”

      “碧鸢很强,她的力量不在修为而在内心。是,若从战力上讲,她的确弱小不堪。可就算她弱小不堪,就算她孱弱无助,就算她是个弱者,她也不该死!错的是施虐者,是加害人,不是她的弱小。”

      “她没有错。”天帝断言。

      雕风死死盯住天帝漠然冰冷的容颜,感觉有什么滚烫汹涌的东西拍击着他的胸膛,让他张开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许久,他干涸的喉咙才挤出一声扭曲变形的笑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雕风哑声说,他眼眶通红,双拳紧握,脸上的笑甚至有几分狰狞,“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希望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说她没有错。

      人人都说是她假清高,是她不识抬举,是她愚蠢浅薄,位卑力弱却不懂得保全自身,该有此报。可这分明是胡说!她错在哪里?错在不同流合污,错在她仍有底线?谁都清楚,错的是那些人,是那些位高权重、拥有着一切的人错了,可他们为何只会指责逝者不合流俗?

      明明是他们错了,却为何没有一个人敢为她发声?

      昔日好友闭门谢客,昔日同僚众口一词。求告无门,雕风至今都还记得老族长皱着一张老脸“苦口婆心”,他说:“雕风啊……你认命吧,你妹妹怎么没的你还不知道?她本就是你的拖累,你好好为天后娘娘做事,天后娘娘自然会明白你的冤屈,到时候什么仇报不得?”

      老族长说得恳切真诚,雕风却只是望着他腰间悬挂着的骨石。阳光照耀下,骨石发出阵阵明亮清澈的低响,干净好听得像是它被送出的那一日。

      那一日,又软又呆的阿鸢认真地为她的哥哥整理衣襟,严肃地嘱咐:“哥哥,我说话你听见了没?你啊,别太清高了,回去把这块骨石送给族长知道不?战场危险,让他多照应着你点。”

      当时的雕风嫌她啰嗦,又看不起她总纠缠于这些小事,便十分不耐烦地反驳:“你就是妇人之见。你哥多厉害你还不知道?为了做这玩意你手都磨得出血,为什么要送给他!我要自己留着。”

      “哥!”少女气得眼中泛泪,“你就知道欺负我!我去紫方云宫给你挣资源,族里的事就顾不上了。他们素来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鸟族,要是为难你怎么办?”

      别太清高了。

      要是为难你怎么办?

      雕风记住了她的话,他一心想着给自己的妹妹挣个锦衣玉食、不受白眼的未来,所以他不敢清高,也按着妹妹的要求将礼物一一送出。可离别之日,谁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被清高害死、被同族欺凌至死的会是雕风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柔顺温和的妹妹!

      老族长仍在颠来倒去地说着什么,雕风的眼却已经红了,他不想忍,他不忍了!这世上早已没了让他甘愿忍下苦楚的人,他又为何要忍?老族长要洗掉雕风的记忆,雕风便生生将老族长打至重伤,他冲进紫方云宫要杀了天后报仇,却被姗姗来迟的火神拦住。

      往事如烟,雕风闭了闭眼,他哑声轻唤:“陛下。”

      “……雕风猜得出您的意思。”

      “雕风自恃天生神通,有一双可观大道的双眼,我看得出您身受重伤。可您既然伤得这样重却仍然勉力支撑,不思修养弥补而是第一时间处理政务、巡视天下,这必有其因。”雕风深吸几口气,他冷静得近乎冷漠,“您还要去鬼界是吗?这一次是否有去无归?”

      “雕风斗胆猜测,从一开始,您便做好了让魔尊继位的打算。”

      “所以您才允许荼姚复生,从而让魔尊踏遍四海,让那些仅仅因为荼姚而敌视魔尊的人亲眼看清魔尊的为人处世;也正因此,在进入鬼界前,您邀请魔尊一同去往人界驱逐晦气,同领人道香火;而在您进入鬼界期间,您更是不遗余力地历练他、打磨他。”

      “至于那些到现在都还不愿接受魔尊的人,雕风猜您也做了两手准备。功德金叶是为了那些至死不从的人保命安身,而对于更多的人,您一定为魔尊安排了一个大功,一个令天下人不得不接受他的大功。”

      直到此时,天帝才又开了口:“而你不愿接受。”

      无形的雀鸟亲密地轻啄他素白的指尖,天帝本人却依旧清冷得像是亘古永存的寒月。这泓冷月照耀着雕风,予他真正的安宁,亦让他看到了改变世界的可能。

      四千年来,雕风无法踏入尘世,他为满天虚伪懦弱之人作呕,甫一踏入红尘便觉满身污秽。他本以为自己心灰意冷了,他本也打算帮忙后便重回隐世,可润玉偏偏让他看到了希望。且不说为臣之道,出于做人最基本的原则,若雕风再次选择袖手旁观,他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他的阿鸢。

      “妄自揣测帝心,臣有罪;以偏概全,故意抹黑魔尊,臣有罪。之前种种,陛下想必也心知肚明,臣想表达的只有一样——鸟族不接受魔尊,雕风此生亦只追随一人。陛下若想传位魔尊,那雕风便再也不是天界之臣。”

      黑衣青年直直跪下,他口中说着狂傲无礼的悖逆之言,神情却平静得仿佛无波深潭。天帝瞧着他,许久都未置一词。润玉眼睫轻颤,他月光般的眸光垂落地面,许久才轻轻出声:“我不知你竟这样恨他。”

      “我知陛下为何认为我不恨旭凤。”雕风冷笑,“不错,当初若不是火神殿下,我甚至无法扶棺回乡;也是火神相助,我才未因谋杀族长而入罪;而火神本人更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该将天后之罪迁怒火神。”

      “若是只是这样,我确实不该恨他,我该谢他才是。”

      “那一日,我潜入紫方云宫欲寻天后报仇,却被火神截住。火神拎了一壶酒,邀我对饮,说是要为他母神赎罪。”

      “他说,碧鸢之事我已知晓,母神所作所为我并不认同,我也理解你的痛苦。”雕风将声音变得与旭凤七分相似,他模仿着少年火神怜悯又坚定的神情,一句句还原着当时的情景,“碧鸢心疼你才去库房盗宝,可她却不知那是我疗伤必用之材,天下少有。”

      “母神一时激愤才做下了如此错事,我替母神赔罪。可碧鸢若不生盗窃心思,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碧鸢与你同父异母,惯会掩藏。你怕是不知,她平时做事便惯会偷奸耍滑,表里不一,更是把你当成冤大头,总与人说你‘好骗得很’。”

      “罢了,我现在说你也听不进去。就算她真的真心待你,可所爱非其道,她与我母神也没什么不同。我知道你难过,可你若是还记得我曾救过你的性命,便就此离去吧,今日,我不会让你靠近母神寝殿。”

      雕风模仿得极为生动,简直如同当年的少年火神重现人间。可他表现得越形象,其中蕴含着的恨意就越深刻,叫人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持有这份回忆的人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当初的对话,一次次悔恨、憎恨着自己的无能与对方的无知。

      “我真没用啊……”雕风惨笑,“那时的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走。”

      “我没有物证、没有人证,我只能一遍遍告诉他阿鸢不是这样的人、告诉他我的推测我的猜想,可火神不信,他甚至还举证劝说我。天后治下,自然想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而他的行为,也将阿鸢的事彻底钉死,便连最后一丝翻案的可能都彻底消失。”

      “陛下,你理解我的感受吗?求告无门、痛哭无用,仇人之子的一点仁慈就要我感恩戴德!”雕风掩面而笑,天帝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却又松开,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叹息。

      “说什么盗窃,不过是故意安插的罪名,我的妹妹不过是荼姚暂时安抚鸩羽的一颗棋子,他的死甚至毫无意义。‘她与我的母神也没什么不同’——呵,荼姚毒妇,怎配与我的阿鸢并列?!加害者富贵得意,受害者一抔黄土,他有什么脸将他们并列!”

      雕风咬牙勉强压住自己的恨意。清修多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仇恨,可今日再次提起,当初的痛苦与绝望几乎就在昨日。此时雕风方才知晓,他从没忘过,也从没原谅过。

      润玉动了动唇,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对不住。”他一字一顿的吐出自己的歉意,每个字都含着极深的苦涩,“我不知……”

      “陛下不必道歉。”年青的鹰族打断了润玉的话,“魔尊的所作所为我绝不原谅,可这也绝不是陛下的错误。”

      “当时的您濒死垂危,一直被禁足于璇玑宫。也许若您清醒,您确有可能救下家妹,可那又如何?陛下本就与家妹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怜她卑弱而自顾自地伸出了手。您已相助良多,事到如今,难道我要怪罪当时的陛下没能回光返照、没能拖着濒死昏迷之身去救人么。

      “若是如此,陛下也太小瞧我了。””

      “至于平反……我做了数千年都没能做到之事,又怎敢怪罪陛下。”雕风扯了扯嘴角,“我早已不抱希望了。”

      “足够了,陛下,您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了。”

      谢谢您还记得家妹,谢谢您愿意查证她的冤屈。

      “如今雕风以臣胁君、冒犯天帝,犯下大罪;妄自揣测,不尊上命,更是罪上加罪,可我若是不说、不谏,才会真正抱憾终生。”雕风大礼拜下,整个人跪伏在了天帝身前,“魔尊或许赤子心肠、或许才具拔萃,可他不能体会弱者苦楚、矝傲自大,绝非六界真正的主。”

      “陛下,臣不知为何您一定要重入鬼界,臣也知道您心意坚定、难以改变。兢兢业业近百年,臣只求一件事——若陛下一定要再入鬼界,请允许臣以身相随。臣自知羸弱无能,却还有一双眼目可为陛下所用,若再有敌酋来犯,此粗鄙之躯亦可为陛下稍挡片刻。”

      “求陛下许可!”

      太过赤诚、太过恳切了。

      润玉羽睫低垂,他的指节捏的发白,却还是缓缓卸了力。一挥袖,天帝用灵力强行扶起了雕风,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认真地道:“抱歉。”

      抱歉,当年没能救她;抱歉,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替她翻案;抱歉,这一次必须自蹈死地。

      天帝朝雕风伸出了手,就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斗转星移,四周忽然一片黑暗。雕风茫然地举目四望,可周遭无光无声无嗅,寂静地有如宇宙初开时的混沌。孤独与不安霎时击中了雕风,手上传来的温度又让雕风重新镇定。

      想着陛下所作所为必有因由,雕风睁目如盲却还是努力感应,几刻过后,他竟真的发现了什么。

      裂痕。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竟然满布着裂痕,仿佛这片空间本身便已四分五裂,只靠着些许巧合勉强维持着本身的形状——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便会彻底毁灭。

      这是什么?雕风茫然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冷汗浸湿了衣衫,生命最原始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未曾消散的悲伤、不安或是疑惑,让他不自觉地战栗着,不敢去面对那个可怖的答案。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雕风在心底喃喃自语,他颤抖着嘴唇,几乎难以相信自己感应到的一切:这近万年来,事情竟恶化至此!若非天帝不顾生死重开鬼界,如今又该是何种情状!

      “这便是在鬼界开辟的瞬间我所看到的东西。”天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满目黑暗顿时消去,雕风提着的气顿时一松,甚至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气声,不过是个幻境,他却紧张得手指都在痉挛。

      “那是……”雕风嘶哑着声音询问,而天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雕风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我既做了天帝,便该完成自己的职责。”天帝替雕风拍了拍刚刚行礼时沾上的尘土,神情平静,“天道有损,若无外力影响,也许数十万年后它确实能自行恢复,可我不能赌那个万一。”

      “现在是改变的唯一时机,若我袖手旁观,那么日后若事有不协,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道崩毁,无数生灵死于战火私欲,世间恶人横行而公义不存。事实上,现在虽未到最坏的程度,可也已经称不上正常了,不是吗?”

      “太微荼姚残暴无德,他们的统治让天道崩毁的速度愈发加快。自我幼时起,便知善无善果、恶无恶报,唯权势与力量是为真理,而弱小与平凡便是原罪。人人都说这便是世界的真理,人人都说这是无需言明的规则。”

      “可我偏偏不信,这世道不该如此。”

      “善恶当有报,从前我无力也无能,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绝不会袖手。”

      “雕风,不要拦我。”

      雕风只觉浑身都在发颤,他被这样的话激得热血上涌,心底却是一片冰凉。他下意识摇着头:“不、你不能!陛下,你别去……那可是‘天’啊!一人之力,如何补天?就算是陛下天纵之才,可万事皆有代价,陛下,你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如此失魂落魄,天帝却露出一抹浅笑。素衣银冠的天帝转过身去,向着山顶纵身而去,几个呼吸间便攀至山顶,雕风茫然地跟着他,一颗心仿佛在油里滚过一遭,又热又痛。快速行进的风声中,天帝带着轻笑的话语遥遥传来。

      “雕风,事成之后,若我未能归来,你便隐居去吧。以你能为,有功德金叶相助必能飞升上清天。到那时便让天下人看看:出身、跟脚决定不了人的未来,便是普通灵禽照样可以求道问真、改变世界!”

      “陛下!”

      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天帝负手而立,声音里竟带了几分轻快:“不错,此去确实难回,但我绝不会失败。雕风,你说一人之力无法补天,倒也不错,可我乃是天帝,我就是天。”

      “只有我能做,便由我来做。若此身灰飞烟灭,也当导正天道,化身万物,将这世间的规则正上一正。”

      “到那时,世间万物无一不是我,世间百态皆是我的化身;到那时,你便代我看一看这天下,看这世间是不是海清河晏、万物共存,是不是有善意的以善意还,是不是有付出必有回报。”

      “雕风,你可愿意?”

      夕阳西下,璀璨的光芒为天帝披上一层金衣。雕风目不错睫,用尽全力将那个清瘦却有擎天之力的人影刻在了心底。他缓缓躬身,一字一顿许下自己的诺言:“臣愿意。”

      “你啊……”天帝看着雕风忽而一笑,他挑挑眉,语气里多出几分调侃,“可别在这哭鼻子。”

      “这不过是最坏的可能,你不必如此担心。我乃天帝,为天所爱,我不会输,我带来的只会是胜利。”长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天帝负手望向远处,坦然笑道,“看,我的天意来了。”

      仿佛应和一般,远处一抹蓝影遥遥飞来,直至近处才化作一身蓝衣的小姑娘撞入了天帝的怀中。天帝见到小凤凰这样的形态也是微微一怔,可在询问之前,面对开怀笑着的小姑娘,他几乎下意识便绽开了一抹温柔的笑颜。

      润玉弯腰揽住了开心得忘了形的小凤凰,从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汗湿的额。“怎么这么开心呀?”润玉柔声问,他微微侧过脸去,心中无声苦笑。

      当真是天意。

      “爹爹!看!果子!”小姑娘浑然不觉父亲的复杂心绪,她甚至都还未曾发觉自己已经化形。她邀功似的举起手中鲜红的果子递到润玉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爹爹吃了舒服!”

      话一出口小凤凰才发现有些不对,她慌张地看着自己胖胖的小手,无措地扭了扭身子。刚刚的喜悦一下子无影无踪,未经父亲允许便擅自化形的惶恐击中了她。小凤凰偷眼瞧着父亲,心中懊恼不已。

      “爹爹对不起……”小姑娘嗫嚅着道歉。

      “这样也很好。”润玉低声说,他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小凤凰的额,无奈又有些释然地重复,“这样也很好。”顿了顿,他轻声说,“能在……此之前见到囡囡化形后的样子,爹爹很高兴。囡囡没有做错什么。”

      身后的雕风也趁机整理了下情绪,他用力擦了擦发红的眼眶,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让刚刚到来的小殿下担心。

      “恭喜陛下,小殿下手中拿的当是神木之果,乃是当年元凤为其血脉后裔留下的传承,唯有天资悟性皆为上品者方能取得。臣闻取得朱果的最后两道考验必得是化形后的凤凰才有可能通过,小殿下怕是因此而化形。”

      匆匆赶来的邝露闻言点了点头,小凤凰瞧一瞧苦笑连连的邝露姑姑,又瞧了瞧笑得无奈又温柔的父亲,不安地咬了咬唇。她眼巴巴地觑着润玉的脸色,讨好地又把朱果往前送了送,小声说:“爹爹吃,吃了身上就不痛了。”

      “傻姑娘……”润玉心里一软,他的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他眨去眼中泛起的泪意,忽然伸手抱起了小姑娘,吓得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囡囡真厉害,爹爹好高兴。”

      刚化形的小姑娘好哄的很,她瞧着父亲笑眯眯的样子立刻就相信了父亲的话。用脸额蹭了蹭父亲的发,小姑娘喜不自胜地啾啾亲了两口润玉的发髻,笑颜逐开。邝露也放松下来,她见父女二人均是脸上带笑,一时兴起,竟站在润玉身后冲小凤凰故意吐了吐舌头,惹来小姑娘“咯咯”一阵笑声。

      润玉若有所觉般转过头,邝露一惊,赶忙红着脸低下了头。“陛下,戊时已到。”她嗫嚅着说。

      难得见邝露这般活泼的样子,润玉怜惜地亲了亲小姑娘软嫩的脸庞,心中熨帖又柔软。离别之时已至,润玉抱着他的珍宝,冲雕风微微颔首示意。

      “不必恐惧,你只需跟随。”

      “珍重。”

      水色光华闪过,天帝离开了翼渺洲,而在他离开不久,一道漆黑的身影忽然显现。雕风原本站在洲外遥遥目送着天帝离开的身影,此时方才收回了视线。他冲着那道身影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尊上万安。”

      “尊上请回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现在倒是不怕了。”魔尊冷淡又冰冷地道:“怎么,有天帝撑腰就这么有底气?”

      雕风也不生气,他昂了昂头,讥讽地扯出一个笑来。他说:“是。”

      旭凤一窒。杀意涌出又被按下,他强忍下心底发狂的恶意,冷声道:“我来拿鸩羽生平记录 。”

      有了天帝许可,雕风自无拒绝的理由,他草草一礼便离去,留下旭凤一人独立于翼渺洲之外。遥望着润玉离开的方向,旭凤紧紧攥住了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君臣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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