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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海皇神话(二十三) ...
Part 5
——雅典娜会同意他们的计划吗?
戴丝波茵娜没有甚么把握,而且对于冥界的计划也不太清楚,她的爱人由始至终,对于大部分的事情一直三缄其口,显然是有他们的考虑。她深知种种的事情错综复杂、千丝万缕,像是隔着层层面纱远眺灰白浓雾中的湖水,朦胧不清,虚幻和真相相互交缠又分离,因此她有自知之明,对于超出她力量范围的事,明智地没有过多的打探。
话虽如此,她亦有自己的打算。
他们有他们的秘密,她也有自己的秘密。
金发少女沉入浴池的池底,坐在排列成龟壳花纹的砖块地板上,她睁着眼睛,出神地静看流动的滑腻热水,飘动的发丝像是海底摇摆的珊瑚和海藻。丝丝缕缕的金色在一片水蓝色中游弋,似是有生命似的,无声轻抚她的手臂和身体,温柔地抚慰她不安的内心。
她说不出口。
其实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告诉他,她早在罗德岛就和阿多尼斯见面了——又或者应该说,假扮成阿多尼斯的冒牌货,动机不明,不知是敌是友,自那之后就不曾再出现在她面前,彷佛当日的见面不过是她的臆想幻觉而已。
但是那个阿多尼斯、不管他是谁也好,他是如此的鲜活真实。她记得他安慰她时,掌心传来的温暖,银莲花的芬芳糅合奇异的气息,交缠成微妙的浓郁艳丽;她记得她生而为神的混乱记忆之中,阿多尼斯每次狩猎回来,就像孩子一样兴奋地跑来她的神庙,和她一同分享他的荣耀,却又一如所有风度翩翩的成熟爱人,挽住她的手漫游阿卡迪亚的山林河川。
——无奈她今生所爱的,是照看她长大的普路托斯哥哥。
纵然他欺骗了她,纵然他其实是冥王哈迪斯,她依然爱着他,依然喜欢那种令她快乐又难受的事情。
她犹如石榴花的红唇微微一动,一个又一个的细小泡泡在水中四散,此时她缓缓放松了身体,四肢舒展,安静地浮出了池面。
洁白的浴池仿如雪砌,仿如冰雕,四根容貌不一的纤细少女柱伫立:许珀罗凯(Hyperoche)、拉娥狄刻(Laodice)、阿尔该(Arge)、欧匹斯(Opis)[1],大理石雕塑亭亭玉立,伸长优雅如天鹅颈的脖子,昂首支撑起一幅四方的天花彩绘壁画,半褪色的倒影在池水浮动,像是融化在水中的颜料一样,淡淡的浮光掠影彷佛轻易就可以抹去痕迹。
戴丝波茵娜微微瞇起了眼睛,视线掠过驻守南方的狮鹫族群,然后转身趴在池边,一缕湿漉漉的金发贴在交迭的白臂上。
——你比你的母亲聪明了一点,也幸运了一点。
当日在罗德岛的赫利俄斯神庙地下迷宫,那个「涅普顿」是这样跟她说的,莫名其妙的说话自然令她又惊又怕,从那一刻起,对方所言就如鬼魅般如影随形,死死缠住她终日不得安宁的心。她惶惶不安,担惊受怕,一想到她的母亲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她只觉得她的呼吸一滞。
她很想找到她的母亲。
唯独德墨忒尔,才能解答她内心的困惑和疑问。
——她需要她的母亲。
暧昧的氤氲水雾从池水吐露而出,彷佛是她倔强地紧锁在内心深处的泪水,以勇气和毅力筑起堤坝,暂时地困住了不愿宣泄的脆弱情感。她虽然远离战火,但或多或少也察觉到近来微微紧绷起来的气氛,那是战争的前哨战。
想必有一些更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了吧。
她在心里粗略估算一下时间,不知道冥王离开客房有多久了,事实上,他起床穿衣时的画面也很模糊,基本没甚么印象,说不定他已经回到房里。她小声地轻叹,觉得自己也泡得差不多,身上的酸软酥麻减退得七七八八,于是就起身离开一池热水。
她披上纯棉的浴袍,更换的衣物整齐地放在一旁的石台。
就在这一刻,她的指尖突然微微一顿,奇异的想法猝不及防涌现之际,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已经拎起了戴丝波茵娜的头纱,蓝绿色的宽大头纱在手中展开,如海水一样流动,她难掩惊讶的视线匆匆扫视当中的深海宫殿欢宴图,然后又走到池边,把一直以来妥善保管和收藏的头纱,毫不犹豫地丢入水中。
美丽的头纱载浮载沉。
——果然啊。
『……尼莉莎……安菲特里忒。』
『……冥王他没那么快回来,我们还有一些小问题还没有共识。』
『不,我是来找你的,你现在可以和我,悄悄地单独见面吗?』
她显得犹豫又小心翼翼,不安地瞥了一眼浴池。海后并没有回应,只是她很快就出现在门外,不知用了甚么借口从会议厅偷偷溜出来,涅柔斯之女怀抱封印海皇的金壶,墨蓝色的裙摆滚着毛边。她优雅地踏入,径自走到池边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顿时亦明白过来。
「……不先告诉哈迪斯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安菲特里忒。」
美丽的海后深深地看她一眼,波光潋滟的美眸瞬间似是大海般深不可测。戴丝波茵娜坚定地回望过去,眼神不曾有丝毫动摇,温婉如珍珠的眼眸浮现如钻石般的锋芒,显然是不打算退让,于是灰蓝色长发的少女露出了微笑。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去好了,毕竟这也是海界的事。」
话音刚落,她弯腰放下了从不离身的珍贵金壶,曲起手指轻轻在壶盖敲了一敲。
「别装睡了,波塞冬,我知道你醒着的。」
海皇的灵魂顿时有点不情不愿地冒出,他半透明的身影犹如海中的波光,但依然无损贵为海界统治者的威严,浩瀚如深海的神力和压迫感如此的实在,完全不像是单纯的灵魂而已。他习惯性就低头想亲吻妻子,涅柔斯之女却推开了他,一副办正事要紧的表情,他只好收起脸上刻意流露的失落,悬浮在浴池上方俯视戴丝波茵娜的头纱。
「……确实是我们从前不曾发现的大问题。」
他的笑容看不出喜怒。
「哈迪斯还在跟雅典娜讨论些……小问题,如果要暂时离开布鲁格勒的话,就是现在的了。」
海后点了点头,很是同意丈夫的说话。戴丝波茵娜捞起湿漉漉的头纱,随手一挥以神力弄干,把蓝绿色的头纱披上,金发如同笼罩在海水之中,又谨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营造出一副依然身处浴池泡澡的假象,才划开通往雅典的空间缺口。
涅柔斯之女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趁机飞快地跟丈夫交谈,柔和的低语轻飘飘传入他的耳中。
「你是海皇,若然冥界追究责任的话,你负责。」
克洛诺斯之子的微笑一僵,确实不怎样喜欢应付自己的黑发兄弟,但是他还有其他选择的吗?
为了重新赢回安菲特里忒的爱情,他甘之如饴。
Part 6
一片阒黑的静夜占据了长方形的天窗,彷佛是当初吞噬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的大地裂缝,在神庙的北柱廊天花洞开一个整齐的缺口。辉煌雄伟的宗教圣所数度易主又凋零,恰似一个花容已逝的迟暮美人,碎瓦颓垣褪色成七零八落的枯骨。昔日哀悼国王和少女们的嚎啕嗥叫遁隐于时间之外,徒留南风吹拂之时,蓄水池奏响如同来自大海的古老神乐,昭示波塞冬对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2]。
——雅典卫城的厄瑞克透斯神庙(Erechtheion)。
海皇漫不经心地仰头望向天窗,彷佛可以看到三叉戟飞驰而过的轨迹,然后他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下移。神庙的地板对应天窗,在地上突兀而刻意地留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只见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半跪地上,弯腰往地板缺口内仔细打量,赫然是寻找三叉戟插入岩石时的圣痕印记。
「……我看到了雅典卫城,亲眼目睹巨大的三叉戟痕迹[3]——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不介意再重演一次。」
他的神魂悬浮在天窗之下,然后缓缓飘到妻子身边,好心地开口建议。
涅柔斯之女慢慢抬头,拒绝给予他任何献殷勤的机会,眼中波澜不惊。
「……不用麻烦了,波塞冬。」
海后看了看石灰岩上三个间距整齐的凹处,随即优雅地张开五指,召唤丈夫的三叉戟,抬手就要刺入那三个孔洞——
无形的力量迅速反弹,阻止了她入侵地板缺口半分。
三位神祇的脸色各异。
戴丝波茵娜忧心忡忡地瞥一眼灰蓝色长发的少女,然后她不自觉地捏住头纱的一角。纵使如今身临此地,她仍然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
头纱长年过分地妥善保护,直到首次沾水后,终于呈现另一番的隐秘景像。
金线刺绣的深海宫殿欢宴图淡去,五十位涅瑞伊得斯、马头鱼尾怪、特里同、波浪、海螺,像是一下子沉入福耳库斯的领地、各种图腾和纹饰归于深不见底的漆黑海底似的。蓝绿色的头纱幻化成一片素净淡雅的海浪,末端的两颗浑圆珍珠光华流转,如同是融化在海中的月光,若隐若现的浅银色细丝游鱼般流向纱巾,安静勾画上届圣战的起始事端。
——圣蛇失踪。
——古像消失。
——三叉戟再现。
坦白说,金发少女对于上届圣战所知不多,几乎全都是冥王和特里普托勒摩斯轻描淡写告诉她的。
据闻战争爆发前,接二连三出现了很多凶兆。
……
提篮女(Kanephoros)如常去喂饲雅典娜的圣蛇,新月形的蜜饼丢入厄瑞克透斯神庙的地下室,却意外地发现蜜饼完好无缺,彷佛是历史重演——公元前四八零年,波斯大军压境,圣蛇失踪,预示女神已经放弃守护卫城[4]。
提篮女惊慌返回圣域禀报教皇,对方安慰表示,过去圣蛇失踪,变相是雅典娜的神谕,因此雅典人当时才放弃圣岩,撤出卫城,最终以「木墙」[5]战胜波斯大军。
于是提篮女照样工作,彷佛圣蛇依然存在,不料不出三日,另一名女祭司惊惶失措地跑来圣域,她声泪俱下,忆述本应长明的金灯突然熄灭,结果才一眨眼的时间,远在神话时代的橄榄木树干、最为古老的雅典娜神像,就这样子猝不及防消失不见。
皆因所有事情都是在厄瑞克透斯神庙发生,教皇决定亲自走一趟,就在视察北柱廊之时,一道金光从天窗飞入,擦过他的脸颊稳稳刺入岩床。三叉戟原原本本落在当年波塞冬昭示雅典主权的位置上,可是这一次明显不是赠礼。
曾经遭受海皇淹浸的特里阿斯翁平原(Thriasian Plain)[6],再一次经历灭顶之灾,在圣域的眼中,自然就是来自波塞冬的宣战。遗憾的是,并没有任何人能靠近三叉戟半分,直到某天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声称拥有阿瑞斯的授意和狂战士的力量,秘密潜入雅典拔出了三叉戟。
……
因而上届圣战,可以说是海皇和战神的力量同时作乱而触发的。
戴丝波茵娜却隐隐觉得事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她虽则不了解上届圣战,但她清楚雅典娜和波塞冬争夺卫城主权的后续,雅典和厄琉息斯的战争,雅典娜的子嗣和波塞冬的子嗣的冲突,厄瑞克透斯一系和攸摩浦斯(Eumolpus)一系的悲剧。
事实上,他们如今身处的「波塞冬•厄瑞克透斯」圣所,神庙暨墓冢,正正就是那一场战役的其中一个结果。
神话时代的始作俑者依然漫不经心,不知对于昔日恩怨有何想法,海皇如今的注意力倒是全放在失而复得的爱妻身上,徘徊在她的身边旁若无人地温声细语,掉落在地的三叉戟却显得形单影只。金发少女有点不好意思,涅柔斯之女更加是微微红了脸颊,直接别开头去,转向了戴丝波茵娜。
没想到德墨忒尔之女却像是突然看到甚么似的,难掩惊讶地看着她的后方。
海后亦猛然察觉到了——
此时,一道腔调怪异的平和声音响起。
「雅典的第一任波塞冬男祭司虽然死了,但是雅典的第一位雅典娜女祭司——听说至今依然活着。」
海皇闻言从容不迫地抬头,指尖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抬起,拂过妻子如海藻般的一缕美发。海水蓝的温柔在他眼底碧波荡漾,满溢的迷恋和爱意像是海浪一样翻滚,似是要把她淹没那样——柔情似水的同时,三叉戟猝不及防地升起,迅速抵在陌生来客的心脏。
只要踏前一步,定必丧命。
高大的灰发青年不见慌乱,微笑站在原地,并没有再往前半分。
事实上,他离他们尚有一点距离,彼此隔着大片空地遥遥对峙。
厄瑞克透斯神庙处于雅典卫城的北侧,北柱廊一览北坡悬崖的辽阔景致,亦即是雅典公主当年跳崖牺牲的地方。围绕北柱廊的大片空地如今杂草滋长,彷佛是阿格劳萝丝(Aglaurus)三女曾经翩翩起舞的如茵绿草[7],只是泛雅典娜节守夜活动的歌舞早已式微,雅典的少女们已经不再在新月和星光下、和年轻男子手挽手合舞歌颂诸神和英雄。
天龙座的耀眼星辰,总是如常在赫卡托姆拜昂月(Hekatombaion)闪烁于北柱廊的上方,却已不见曾经载歌载舞的年轻男女。
北柱廊的蓄水池面向较为狭小的空地一侧,平地的尽头再缓缓上升成一个建有十来级的小斜坡,儒雅的青年就驻足台阶上。
对方一袭样式古老的连帽灰白长袍,下摆、袖口和领口饰以巨茴香花叶刺绣,伞状花团像是凝聚的火炬,在油脂般澄亮的布料上流动燃烧。他抬起戴有蛋白石戒指的手,不慌不忙地握住三叉戟,一缕犹如灵魂火吻的鬈发轻轻滑落,红碧玉一样的睿智眼眸带有似曾相识的亲和,彷佛是曾经于黄金时代,摇曳于墨科涅(Mecone)平原的梣木树顶的不灭神火。
海皇一副看到老熟人的诡异表情,微笑嘲讽。
「没想到你还敢出现啊——」
剩下的音节湮灭于远方突如其来的剧烈巨响。
——来自圣域的爆炸声。
[1] 神話中,四位來自許珀耳玻瑞亞的少女。
[2]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
[3] Strabo,Geography
[4] Plutarch,Parallel Lives
[5] 海軍。
[6] 雅典與厄琉息斯之間的平原,雅典人選擇雅典娜作為守護神之後,波塞冬大怒而在此降下神罰。
[7] Euripides,Ion
※※※
帕西忒亞和小姑娘掉線很久了
下次更新: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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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海皇神话(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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