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37、C36

　　四十分钟前。
　　广瓶座边缘，卢卡辖区，稀疏的星带间，损毁近半的老旧工程舰勉强围起的通讯静默域内，样式驳杂的海盗战舰与蒂格尼提斯军舰的残骸混在一起，凭着惯性缓慢而漫无目的地漂浮。偶尔有坏掉的引擎无声炸开，倏地一亮，又归于黑暗的静寂。
　　“……确认了，是蒂格尼提斯舰队。是的，通过卢卡境内——已经解决了，两支舰队均被我部剿灭……伤亡？是，战舰损毁过半，牺牲了很多……”
　　伊利安微微闭了下眼，又张开，脊背却仍保持笔挺，完全是下意识的状态。他面无表情道：“他们做了他们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
　　冷灰色的目光扫过屏幕，两队卢卡巡逻舰驶入战场，放出对接通道与战损累累的海盗战舰连接。
　　“谢谢，基尔。”他低声说，“我很安全，现在就返回盖亚……没关系，我有一个计划可以迷惑叛党，借用一下卢卡军方的舰船……是的，我已经‘征用’了。除此以外，如果可以得到卢卡勋爵的合作……”
　　“我也渴望能立刻回到您身边，有……很多事要向您报告。”灰眼睛中目光微微闪烁，然而他很好地将那一丝颤抖掩饰了过去，“一切为了帝国！”
　　通话终于结束，伊利安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自他判断蒂格尼提斯会秘密取道卢卡后，便先一步“强制征用”了遇到的两支卢卡巡逻队——海盗们干这个得心应手，卢卡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信号就成了俘虏。下一步便是以卢卡军方的身份对蒂格尼提斯援军设伏，果不其然，蒂格尼提斯军人对卢卡舰队的不屑一顾让他们吃了大亏。他原本计划俘虏蒂格尼提斯飞船前往盖亚，以此降低叛军的防备，然而战斗的情况比他预期的还要激烈，双方战舰都损伤惨重，只能继续借用卢卡舰队的身份，指望用同样的把戏能糊弄过奥斯顿·埃西提亚那个蠢货。
　　除了这点意外，一切都在计划中进行。然而即使如此，和基利威尔的通话仍让他感到精疲力竭。
　　威廉姆斯靠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祝你好运。”
　　他勉强微笑了下，点了点头：“你也是。”走向打开的对接通道。
　　卢卡的军舰和他预想的一样老旧，破得让伊利安几乎对毫无立场的凯尔文·卢卡勋爵生出几分同情了——穷困到了这种程度，立场早就成了奢侈品。可一想到这就是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要靠这样两队飞船击败埃西提亚叛党，他仍忍不住想要诅咒点什么。
　　他听到莱恩对着通讯器说：“……他上船了。嗯。去干票大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肾上腺素还没代谢掉、兴致很高的劲头，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以一敌十的苦战，马上又要杀进更加混乱残酷的战场。
　　大概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嘿，系好安全带。”
　　伊利安无意识地微笑起来。就在刚刚，他还觉得这次的计划过于孤注一掷，将所有的筹码压在两队破烂飞船和一群被收编不到半年的前海盗身上，风险系数完全超过了他愿意接受的底线。
　　然而在那双金色眼睛的注视下，压在他胸口的顾虑、忧疑和不安瞬间消融。他知道，莱恩不会让他失望。
　　的确如此。
　　他甚至无需指挥战斗，海盗们自有一套娴熟战术。大约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莱恩这一次并没有作为战斗主力，只在后翼掩护，前任海盗头子、现任的赫里蒂奇中校居中指挥，而她的副手则单刀直入地杀向原第二舰队指挥舰。
　　伊利安深吸一口气，打开全息投影的摄像头。在他的故事里，埃西提亚的狼子野心埋伏已久，雇佣非法武装人员、自导自演多起虚假的剿盗战斗、谎报战损等等都是为了隐藏实力，和星外组织勾结，阴谋毁灭伟大的帝国。
　　说真的，这个阴谋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了，但这年头大家就喜欢夸张叙事，故事的逻辑远不如煽动性来得重要，何况这个故事还给莱恩留了一个位置：他的暗线掌握了埃西提亚密谋叛乱的证据，向他汇报并决意深入调查时被埃西提亚察觉，并导致了盖亚空港那起疯狂而灭绝人性的打击报复事件。
　　他本以为要说服莱恩接受这个剧本还要花点功夫，然而莱恩接受得还挺快的，就是老笑，直到他打开摄像头的时候还冲他眨眼睛，搞得他在直播镜头前差点背错台词。
　　等到镜头聚焦转移，卢卡勋爵开始公布蒂格尼提斯非法调动舰队、意图吞并卢卡辖区的罪证时，伊利安才松下一口气，不用再担心自己笑场的问题。他早就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政治表演任务了，每次都只觉得厌恶，倒是第一次会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尽管演讲者毫不专心，这场直播指控的效果仍相当显著，戍卫军士气高涨，叛军阵营大乱，战局瞬时逆转——不过伊利安认为主要原因不在于自己，而是因为拉夏——
　　他带着一支卢卡军舰，将第二舰队指挥舰炸成了两截。
　　曲率引擎被击爆，那艘庞然大物炸裂的时候，莱恩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伊利安觉得那是因为他没能亲自参与这一暴行，因而有些遗憾。
　　“以后还有机会。”伊利安说，“这种型号不算最大的。”
　　莱恩放声大笑：“跟着将军总有好事，嗯？”
　　他笑得真开心，伊利安想，像个被许诺糖果的孩子，笑得他简直想把全天下的糖都送给他——可以爆炸、杀伤力巨大、能干翻一艘巨型战舰的那种。
　　在他盘算着如何把北室座那艘无人领养的商船换成什么新式火力系统的时候，舰船突然加速，以一种绝不适合老式飞船的速度冲了出去。伊利安花了两秒才意识到莱恩追赶的是一枚银白色的逃生舱，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那枚逃生舱已被他们追上，自动救援程序触发，主动向卢卡飞船靠近过来。
　　“你知道打劫的时候，怎么判断哪个人质最值钱吗？”
　　莉莲笑了：“跑得最快的那个。”
　　伊利安叹了口气，却也没办法辩解什么——他也不想辩解。贵族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越是挑起战争的疯子，越喜欢拿这句话当座右铭。
　　“指挥官总要身先士卒嘛。”他说，毫不意外地得到兄妹两个的一连串笑声。
　　增压舱门打开，椭圆形的逃生舱进入他们的视线，莉莲敛起笑容，右手拿着枪，左手擦去逃生舱上凝着的水气：“没错，就是他。和投影里的一模一样。”

　　阿比盖尔在“直播”结束后一言不发地上交了指挥权，乔伊·琼斯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想太多——她要忙着整合戍卫军残部、对付广瓶座埃西提亚联队的疯狂反扑。好在这种时候没有哪个贵族将领还会愚蠢地与指挥官作对，家族恩怨、种族主义都在共同的敌人前变得不值一提。还有一战之力的战舰们被组织着重新归队，勉强并作三支联队，在牺牲了大半机动性强的轻型战舰与敌舰缠斗、维持战线后，重火力网终于得以艰难重建。她甚至派出指挥中队中近半的护卫舰进入前线，而当敌方舰队孤注一掷地冲向她的指挥舰时，巨大的光网收拢。最高配置的护卫舰与最破烂的卢卡舰船相互配合，成为她控制战局的最后一柄尖刀，封住了敌人逃走的所有退路。
　　伊利安混在一片战损的飞船残骸中，看完了整场“焰火表演”。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完整的俘虏列表和阵亡名单还未上报，但他知道它们都会很长，区别在于那些会出现在新闻里的名字只存在于前者，籍籍无名、缺乏家族关照的小人物才会战死沙场。乔伊给他发了一份简报，戍卫军中，伊利安一手招募来的平民子弟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他没有哀悼与悲叹的时间，王庭里，皇帝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演讲不错。”皇帝说。一夜未眠后，他的神情在清晨霞光中显得晦暗不明，“准备了很久？”
　　伊利安说：“临场发挥。”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培养了不少好士兵，忠诚，勇敢——”
　　“还不怕死。”伊利安说。
　　皇帝怔了怔，瞳孔危险地张开。他很久没有被这样强硬地打断过了。
　　伊利安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因为他们都是‘劣种’。因为除了我以外没有指挥官会让平民——海盗、外星裔或者混血升职，所以他们忠心耿耿。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生活，所以对战场格外狂热。因为他们毫不珍贵，所以不在乎死。”
　　“您看过简报了，平民的牺牲率远高于贵族，但他们的毙敌率更高——一直都是这样，我指挥过的所有战役，所有提出撤离申请的都是我们高贵的贵族军人，违背上级指挥命令的也是他们，最后内部审查家族免责的还是他们。相反，那些毫无荣誉感的下等人，他们不在乎自己在打什么，不在乎‘家族利益’——”
　　皇帝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军官制度改革，你提过很多次。这就是你要报告的一切？”
　　伊利安僵了僵，抿紧嘴唇，喉结干涩地上下滑动：“不。我……我要坦白一些事。”
　　皇帝说了一句什么，然而伊利安完全没有留意，他只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鼓声，如同骤雨惊雷。
　　这是一场豪赌。
　　而他没有输的余地。
　　伊利安竭力克制住身体的战栗，手臂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掌心里的汗水湿冷。他再一次舔着发干的嘴唇。他反复准备过这段对话，但真的说出口时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我的那个线人，莱恩，你也许还记得他。在牧户座就是他救了我。我和他一直有联系——在他成为我的线人之前。”
　　“抱歉我隐瞒了这个——我不想让你生气。但——虽然你大概不会认同，他确实是我的朋友。”
　　皇帝情不自禁地皱眉：“我同你说过——”
　　“格雷表兄。”伊利安牵动嘴角，微笑惨淡得像是褪了色，“我知道，你说过。我对莱恩不是那样——‘爱’早就过时了，所有人都知道。不，我将他作为朋友不是——主要不是因为什么情感关系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有价值。很有价值。”
　　“嗯？”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驾驶员之一，熟悉大半个帝国的星图，和很多合法或不合法的民间组织都有来往——他代表着、联系着那些官方报表上不会出现的人。那些人没有文化、缺乏教育，是一盘盖亚上没人看得起、没人愿看一眼的散沙。但正因如此，一旦他们组织起来，就会成为一股汹涌的、危险的暗流——”
　　皇帝打断他：“而你觉得，你可以通过那个犬人来控制他们？”
　　伊利安一下子哽住了，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显得有些扭曲，像是被那个词刺痛了神经。
　　他用力展平蹙起的眉头，艰难地找回声音：“帝国需要重视这股力量。陛下——基尔，看看这份简报！要想推倒一个家族，只靠别的家族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对更多力量施加影响，至少不能让他们流失到别人手中。”
　　“哦……”皇帝忽然笑起来，“这才是——他才是你提什么军官改革的原因？”
　　“站在帝国指挥官的立场上，帝国最需要确保的是忠诚——平民们往往缺乏这一点，但莱恩信任我，忠于我，而我忠于您。而对我个人的来说，他两次救了我的命，这总值得点什么吧。”
　　他提了提嘴角，微笑得不太成功。皇帝用沉甸甸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觉得这些话的说服力有多少？”
　　伊利安说：“我不知道，这有意义吗？我只知道——你信任我。”
　　基利威尔冷着脸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说的没有错。我当然信任你。”
　　他当然怀疑伊利安。
　　这套剖白的说辞根本不像解释，反倒更显得他可疑——他亲口承认在十几年前就有为自己招揽部下的打算，甚至想要操控遍布整个帝国的力量——有那么一刻，基利威尔几乎相信自己有了杀意。
　　只有一个问题阻止了他：如果伊利安真的意图囤积私兵，又何必坦白这些话呢？
　　除非他想到皇帝会因此怀疑，又因此心生犹豫——
　　不。
　　基利威尔阻止自己继续下去，这种猜疑链无穷无尽。伊利安这一点没有说错，他坦白的内容已没有意义，唯一可以决定一切的只是自己对他的信任——
　　而这一点伊利安同样没有说错。
　　比起猜忌，他愿意往信任一侧的天平上多压两注，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因为——
　　他忽然想到，也许这才是伊利安想要隐瞒的东西——情感关系。毫无逻辑，缺乏理智，早就随着时代被抛弃，却总固执地阴魂不散，左右着最终的决断。
　　这么想着，基利威尔忽然有点恶心，又很可笑——伊利安·维尔塔斯，他少有愿意给予信任的人，竟然将一个犬人当作自己的朋友！简直还不如格雷那个虐待狂。
　　当然，这个念头从他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拍了拍伊利安仍有些僵硬的肩膀：“回去把你的改革方案写成报告，不，提案交上来。给议会看的那种。”
　　伊利安点头：“我今天给你。”
　　基利威尔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伊利安出门前一刻，一句轻飘飘的话钻过门缝,落进他耳朵里：
　　“别辜负我的信任，伊利安。”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廊另一端，一位佩有准将肩章的女军官挑高眉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向他刚刚走出的那扇门走去。

　　“请进，斯派克小姐。”
　　“感谢您的召见，陛下。”阿比盖尔向皇帝行了个礼，“关于这次战役的情况……”
　　“请坐。”皇帝说，“先不说那个，斯派克小姐，我另有一项重要工作要交托给你。”
　　阿比盖尔眼神一亮。终于，她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她在戍卫军只待了不到两年，却觉得好像有半辈子那么漫长——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根本毫无军事天分，如果不是因为帝国的军政传统要求进入幕僚团的顾问必须有军伍经历，她决不会选择战场。
　　她以一种笔挺的姿态坐在柔软的扶手椅中，几乎掩饰不住激动与快意：“我不会辜负帝国与您的信任——”
　　皇帝笑容和煦，目光冰冷：“我要你去宙神座埃西提亚首府，去找某件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