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36、C35

　　战斗结束得异常迅速。
　　局势在援军的到来的一瞬间逆转。不同于退役后经过改造、失去了大部分重型武器系统的银星号，海盗的战舰火力十足，着实不该被留在库房里生灰。尽管来的只有不到一个中队的战舰，它们对付起这些不知名的“私人护卫”来仍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而在敌方溃败后，海盗们并未像以往那样斩尽杀绝，而是先一步撤离了战场，化作一簇星光投入茫茫星河。
　　“我们必须赶快回盖亚——”银星号上，第一次跃迁的余波还未完全平息，威廉姆斯便急切地站起来，“——越快越好。”
　　伊利安皱眉：“盖亚——出什么事了？”
　　威廉说：“还没有，但如果——”
　　“抱歉，有个坏消息。”拉夏的声音少见得严肃起来，“已经出事了。”
　　伊利安与威廉姆斯齐齐失声：“什么？！”
　　“戍卫军里有人叛乱——不是我们。好像是从第二联队和第七联开始的，驻营点遭到轰炸，我们趁乱开了库里的船出来的。走的时候，整个盖亚外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如果你们打算跳回去——我得说，这可不算什么好主意。”
　　死一样的寂静从太空中渗进来，填满了整个银星号。没人说话。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了……”威廉姆斯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掏出自己的光卡，目光在一条条弹出的信息上飞速滑过，终于抬起头来。
　　“皇帝颁布了紧急军事戒严令，埃西提亚抢在前面先开了火。高级军官应该都收到了集合令——”他烈焰似的目光落在伊利安脸上：“假期结束。帕克斯老头要我明天就回长舟座，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确保你安全回到盖亚。”
　　“这种时候，我不重要……”伊利安脸色铁青，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威廉姆斯干哑地笑了一声：“你可是关键人物。你该看看两方宣战的理由——公然谋杀帝国英雄，勾结海盗劫掠民众，弄虚作假侵吞帝国资产，之类之类。说法都差不多，只不过勤王派把后面的那几条推到了你头上。这种重磅消息封锁不了太久，我猜新闻已经——哈！”
　　他把光卡上的头条报道直接拖进银星号的显示屏:
　　英雄还是小丑？还原一个真实的伊利安·维尔塔斯
　　“盖亚日报？蒂格尼提斯也站到埃西提亚一边了？”盖亚日报的最大持股人正是蒂格尼提斯。伊利安盯着满屏的大写字母，只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全不现实：“真是……缺乏创意。”
　　“经典手段总不过时。”威廉姆斯说，“所以你得马上回去——在你的讣告发布之前。我们得出其不意，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谁？”伊利安看了威廉姆斯一眼，对方却笑了笑:“伊利安，你打了这么多年仗，还这么天真吗？”
　　伊利安咬紧了牙。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反叛的贵族固然是敌人，但以复仇为名义宣战的皇帝陛下也未必乐意看到为之“复仇”的对象死而复生。
　　最糟糕的是，他知道威廉是对的。
　　不幸遇难的将军令人悲愤，失踪后翩然回归的宠臣就像个蹩脚阴谋了——他还活着的消息会大大削弱这场战争的民间煽动力，甚至成为贵族势力攻击皇室的话柄。而另一方面，这次谋杀事件究竟出于何人手笔仍是一团谜云。伊利安并不是没有想过假使皇帝发现了莱恩的事，会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怀疑——“勾结海盗”的罪名固然可大可小，但倘若把这看作培植私人力量、背离皇帝的征兆——他每每想到这里就不敢继续。如果这才是真相，如果想要他死的人是……
　　他闭了闭眼睛。他辜负了基尔的信任，就得承担后果，但他绝不后悔——
　　“莱恩。”他深吸了一口气，来到驾驶座后面。这个角度很好，这个角度他用不着面对那双金眼睛。
　　“抱歉，你们恐怕去不成北室座了……”
　　“我本来就不去北室座。”莱恩说。
　　伊利安眨了眨眼:“啊？”
　　“我正要跟你谈谈这个。”莱恩将驾驶权转交给怒风，转过头，“我想过了……”
　　伊利安紧紧抓住驾驶座的靠背，血管突突狂跳，焦渴感爬上喉咙。事情总是这样，只要和莱恩扯上关系，就总会不受控制、充满意外。
　　莱恩说:“我和你一起回盖亚。”
　　伊利安动了动嘴唇:“你没必要……”
　　“我已经决定了。”莱恩简单地说，向莉莲看去，女孩只点点头，与哥哥交换了一个“抱歉啦”和“没关系”的眼神。
　　伊利安仍不死心地尝试:“盖亚的情况很糟，我没法保护你们——”
　　莱恩嗤笑了一声：“你真是个傻瓜。谁要你保护——”需要保护的明明是这个蠢蛋。他看着伊利安茫然的样子，简直有种冲动伸手在他头上狠狠敲两下。就是因为情况很糟，才得和他一起去。他可不想听人说——
　　说他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口腥呛的血气，重新握住控制杆：“你收编了那么多海盗，也不差我们两个。现在出发？”
　　在伊利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对外通讯频道的标志抢先亮了起来，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个问题——老爷们，你们知道盖亚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吗？我们出来的时候，那儿活像个屠宰场。好不容易才弄出这么点船来，不可能跟舰队硬抗，咱们会像糖块一样被嚼碎的。”
　　伊利安的目光从通讯喇叭上晃开，落回莱恩身上：“莱恩……”微弱的声音简直像声哀求。
　　混血只说：“下命令吧，将军。”
　　不应该这样的，伊利安想。脑海中浮现出一艘金红色的商船，崭新的，办好了帝国全星域通行证。那才是他给莱恩准备好的未来，他属于无尽的星海，而不是另一片更加肮脏的战场。
　　你是个混蛋。
　　一个声音从他脑子里钻出来，伊利安颤抖一下。不，他不能再犯同一个错误——他已经学到了教训——
　　如果这是莱恩想要做的，他会让他做到。
　　“做决定前，先分析一下战场。”伊利安将星图调入投影区，放大了盖亚的位置：“首先，已知戍卫军驻点发生动乱，至少有两个联队叛乱，盖亚外围有遭遇战发生——这种情况下，盖亚用常规驱动移动会很危险。陛下启用强制跃迁的概率……”
　　“很小。”威廉姆斯接道，“基利威尔可不是会‘战略性转移’的人。短时间内盖亚的位置不会改变，埃西提亚的辖区里，只有广瓶座有距盖亚三跃的跃迁点。事出突然，埃西提亚在广瓶座能调动的不会超过两个联队。”
　　“和戍卫军作战的有多少人？只有叛乱的联队吗？”
　　拉夏迟疑道：“不确定……应该不止？战场很混乱，但四个驻点都有人在打——分不出胜负的那种。”
　　伊利安点点头：“除去巡航和守备的人，应该还有七个联队，就算埃西提亚和蒂格尼提斯能控制自己的整个联队，火力也不可能持平。广瓶座的埃西提亚舰队应该已经进入了战场。其余邻近的……”他点了点投影中另两个星区，“分别是卢卡和斯派克的地方。再远的是……蒂格尼提斯。”
　　伊利安眯起眼睛。十二贵族中实力最为低微的卢卡，前任皇家贵族斯派克，还有一直和他过不去的蒂格尼提斯。谁会是敌人，谁又可能是朋友？

　　基利威尔走出议事厅，身后的自动门无声闭合，纷乱的争吵声悄然隐去。廊道里，只有舒缓优美的合成乐溪水般流淌，眷恋地环绕在孤独站立的男人身侧。
　　皇帝皱起眉，吐出一口浊气，钴蓝色的眼底透出沉沉的怒意，又带着些许疲惫的倦色，像是快要燃到尽头的火。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拿支烟，又忍住了。也许会有人出来，从那团冗长而缺乏意义的唇枪舌战中歇口气。他不想让幕僚看到自己抽烟——那会被解读为压力过大、意志动摇的象征，尽管他此刻面对的压力已堪比恒星内核，但皇帝总是从容不迫，皇帝必须从容不迫。
　　这种时候，他倒有些羡慕仍在议事厅里大吵大闹的诸位帝国顾问了——这些绅士淑女们已完全抛下了个人形象，剩下的那点贵族素养只够阻止他们像群劣等动物似的大打出手。这毫不体面，但在如此巨大的风险与利益——一场真正的、中央帝国与分封贵族间的战争面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皇帝在走廊里踱了两圈，回到议事厅前。门刚打开一点，喧嚣声便洪水一样涌出来。他难以掩饰地紧了紧眉头——里面争吵的仍是两小时前的同一个问题：启动强制跃迁程序还是空间站防御反击系统。
　　一个男高音从混乱的嘈杂中脱颖而出，这声音颇为动人，显然经过精心的基因设计，非常适合公开演讲，在这种无序的争吵里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帝国的核心容不得冒险，陛下的安危容不得冒险。战略性的转移是必须的。我们首先要确保安全——”
　　更高、更尖锐的声音将他打断：“确保谁的安全，阁下？您不要忘记，我们的士兵还在与逆党战斗，你要把他们的安全置于何处？”
　　“没错！逆党必须得到严惩！帝国的威严不容侵犯！”
　　又有人叫起来：“帝国的根基更不容动摇！自保卫战争以来，只有贵族们的团结一致才是维护帝国稳定发展的基石。对埃西提亚的调查令本身就过于仓促，我们应该重新审核，和埃西提亚勋爵协商——”
　　“——制裁埃西提亚逆党！”
　　“——盖亚优先！”
　　“——十二贵族必须团结！”
　　自动门开启，驳杂纷乱的叫声如浪潮奔涌而出，将孱弱的乐曲彻底淹没，轰然向基利威尔迎面打来。皇帝像块礁石似地牢牢站在原地，却无法抑制地在那一瞬间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然而他必须走进这片混乱咆哮的海洋：在埃西提亚勋爵拒绝与会的情况下，十二贵族议会无法召开，幕僚团决议便变得至关重要——贵族们交错复杂的利益倾向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皇帝突如其来的军事戒严令已经令许多人不满，如果继续强制空间站的防御反击系统进行主动出击，站在皇帝对面的绝不会只有埃西提亚一个。
　　基利威尔静静站着门前，两个帕克斯家的顾问飞快地向他投来一瞥，悄悄坐回椅中，然而更多人仍在激烈争论，口沫横飞。
　　幕僚团中，主张盖亚跃迁的那些并不仅仅因为对政府与皇室的缺乏信心，更多还是因为目前的封地位置不利，希望借此接近帝国中心，甚至进一步影响整个帝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脉搏。与埃西提亚往来密切、受埃西提亚庇护的小贵族则幻想能和平解决此次争端，更多的是举足不定的观望者，只指望保住自己在盖亚上的富足生活。支持动用武力系统的只有皇室的附庸与利益相关者，期冀着在战后瓜分埃西提亚一派庞大的领地与权柄，成为新一轮的当红权贵。
　　所有这些中，唯独缺少的动机是忠诚，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帝国。
　　外围的战斗并未在这座巨大无朋的空间站上投下一丝可见的阴霾，晴空、旭日与云朵仍好端端地挂在内部的显示屏天空上，融金般明丽的阳光中，基利威尔垂下眼睫，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如果伊利安在这里……
　　“陛下——”
　　小跑过来的侍从官全然失仪地叫嚷着：“最新通讯——蓝鸢尾！”
　　基利威尔猛地转身。蓝鸢尾，这个代码所指的只有一个人。
　　帝国之星，王庭的宠儿，皇帝陛下的伊利安。

　　“申请一联火力输出，四联逆向支援，合围埃西提亚叛党。”指挥舰通讯频道中传来第三联队的指挥官、戍卫军副指挥阿比盖尔·斯派克的声音，语气强硬，半点“申请”的意思也没有。
　　乔伊·琼斯无声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收到，申请通过。”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哪怕名义上她才是名义上的戍卫军临时总指挥。
　　得到任命时，乔伊·琼斯即意外又担忧，唯独不觉得欣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一个普通人出身的指挥官，要想在贵族占比为绝大多数的部队中获得真正的指挥权，完全是痴人说梦。哪怕戍卫军在伊利安·维尔塔斯的改革下吸纳了大批平民战俘，并对普通人士兵开放了更多晋升通道，贵族在军中的占比仍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军官占比更是仍有百分之九十之多。
　　她同样明白，也许这正是皇帝哪怕毫无好感，仍委任她的原因——她不仅是戍卫军不受家族势力影响的公开保证，也是皇帝布下的真正权力者的最佳掩饰。
　　阿比盖尔·斯派克作为斯派克七世的次女，与性情平和、疏于政务的父亲、姐姐不同，很早就展现出了对政治的热衷，并在基利威尔·莱伯特上台后颇受重视，辗转数个要职。据说等她攒完这份军中履历，便有足够的资本成为幕僚团的一员，真正进入帝国核心。
　　有这样一位有力的“下属”在，尽管顶着“总指挥官”的头衔，乔伊仍明智地放弃了战斗的实际指挥权——说真的，她本就不情愿参与这场显而易见的政治斗争。比起这个，她更在意那个挂在所有人嘴上，却少有人真正关心的问题：
　　伊利安·维尔塔斯还活着吗？
　　更重要的，她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然而事实上，乔伊·琼斯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
　　在等候那个迟迟不来的消息时，奥斯顿·埃西提亚总是忍不住想，那个该死的维尔塔斯真的下地狱了吗？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飞船的残骸？
　　一刻见不到尸体，他就一刻忍不住怀疑，一切会不会是皇帝一手策划的阴谋，是那位多疑而狂妄的君主想要除去显赫的重臣——然而即使是阴谋，也没有第二条退路了。枪声已经打响，皇帝的野心已昭然天下，埃西提亚却也想试一试无冕之王的滋味。
　　可战况的发展并不如意。时间仓促，埃西提亚的封地过于分散，难以在第一时间集合武力攻入盖亚。哪怕第二和第七舰队抢在皇帝前面率先发难，又加上广瓶座的两支舰队协助，仍无法快速突破其余五支戍卫军联队铸成的防线，甚至连一开始的优势都愈发难以维持。
　　想到这里，奥斯顿不由得紧紧捏住通讯器的话筒，仿佛手里的是艾登·蒂格尼提斯的喉咙。蒂格尼提斯家的那群蠢货，为什么援军还没有来？！明明只需取道卢卡领地，半小时内就能跃迁进入盖亚外围，卢卡是最为贫弱的贵族家族，老卢卡根本没有胆量阻拦蒂格尼提斯的舰队——
　　“报告长官！我方支援正在跃迁入场！”观通长喜悦的声音响起，奥斯顿·埃西提亚精神一振，却又听到：“但不是蒂格尼提斯，是——是卢卡飞船！”
　　雷达显示里，果然只有两个标记为卢卡家族信号的战斗中队向战场靠近，却像是被来回激射的光炮吓到了似的，迟迟疑疑地只在边缘徘徊。
　　“观通长，给我切卢卡线，命令他们立刻参战！”
　　两支卢卡中队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绕开交战的炮火，慢吞吞驶入工程舰架设的跃迁屏障范围。奥斯顿无暇分神在这点软脚虾“援兵”身上，再一次连通第七舰队指挥官的私人频道：“艾登，你们的舰队——”
　　警报的尖鸣骤然炸开，无数光弹以极近距离射向指挥舰引擎，短短数秒，防护层能量下降的警报接连不断地在舰桥中回荡。紧接着，在护卫舰调头御敌的前一刻，一连串跃迁光紧贴着指挥舰亮了起来，仿佛一条粲然而致命的丝带勒进这艘巨轮的心脏。
　　这决不可能是卢卡——不可能是任何帝国正规军舰的操作！这是该死的海盗作风！
　　奥斯顿惊恐而狂怒地诅咒着，一片混乱的舰桥中，少有人用的公共通讯投影却忽然亮了起来，显示出凯尔文·卢卡勋爵与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