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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五年平金(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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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高烧的红烛将皇帝的寝阁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了御案之上整整齐齐摆的三份奏疏,也将官家的形容照得有几分狰狞。不过十余天,官家已经眼窝深陷,脸色青白,连下巴上的胡子茬都不复平日的整洁。也怪这五百里急脚递的时间赶得不巧,每次有重要奏章都是在深夜呈上。官家就一宗最大的好处,自扬州之后,碰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总算是能收敛几分素日的荒唐行径,以保命为第一要务。所以逢到急奏都不会耽搁。眼下,官家案上摆得正是淮西、鄂州、江东三大宣抚司发来的急报,末尾处吕祉、岳飞、张俊三人的押字看得他心烦。
官家心情糟糕,等着官家发话的三名宰辅大臣赵鼎、张浚和李光同样颇有焦头烂额之感。君臣之间彼此沉默已久,可三人谁也不敢先说话,都指望着对方先开口。诚然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但是人都不希望官家的雷霆落在自己身上。
在一片静谧中,忽然从大殿方向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鸦鸣。“啊、啊”地叫声在几人听来像是惊叹又像是取笑。张浚微微侧头,明亮的天色从细纱蒙住的窗棂间透了进来。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
官家忽然厉声呵斥了一句:“张去为,天都亮了,还点什么蜡烛,打量着宫里钱多,能让你们这些奴才可劲糟蹋呢!”
内侍张去为吓了一跳,差点跪到地上。今天这事跟他也多少有些关系。张去为作为官家的心腹,不少将领一直都殷勤巴结他,万一打了败仗全指望着他在官家面前替自己美言。田师中就是其中最出力的之一。张去为不知道官家是否清楚自己与田师中的关系,但官家这腔无名业火撒到自己身上,总是大事不妙。他忙将案头的蜡烛一一扑灭,然后跪地上回禀道:“是奴才让猪油蒙了心,只想着官家已经够委屈自己了,南渡以后省吃俭用不算连宫殿都不造,平日里一处所在晚上是寝阁,早上换个牌子就成了内殿。官家要是再在灯烛上节省就连寻常小户人家都比不过了。奴才就按祖宗留下的制度给官家备了灯烛。谁想官家打一更熬到现在,天都亮了,奴才光顾着给官家打扇,倒没注意这件事。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官家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赵构阴沉着脸,似笑非笑地接续道:“错了不怕,又不是圣人,谁还能没有个错漏呢。不过,这人就贵在知道错了立刻改上。”
赵构话里有话,听得张去为又是一惊。他见刚才吹捧赵构节俭的颂语没有奏效,继续垂头深刻检讨:“官家教训得是,奴才从今以后就擦亮了双眼,时刻警醒着。做奴才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有官家,才能眼明手快,给官家当好差。”
赵构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话倒是说得话糙理不糙。私心太盛,再七窍玲珑,那颗心也难免让猪油蒙了。”说着赵构摆手示意张去为下去。
“官家这是不让奴才侍候了?”这当口张去为可不愿意离开赵构。眼见得官家要与宰辅们议论此次淮西兵败该如何处置,虽然刚刚挨了一顿训斥不可能再为田师中说话。但这商议内情要是透露给田师中或者张俊,可又是几千贯的钱钞到手了。张去为贪得无厌,哪里舍得把这好处拱手相让。
赵构冷冷哼了一声。
趴在地上的张去为又吓得翻了一下眼皮,得亏赵构居高临下地看不见下面人的小动作。张去为忙爬起来躬身退着急步走出殿外,心中暗道,田十七,看来这回你要自求多福了。
宰执们目睹官家拿张去为撒了一顿火,都是心头沉重。平日官家多少还知道收敛自己的脾气,刚才雷霆震怒想是气到了极点。没承想,官家再开口,却是云淡风清。
“都议议吧,这仗接下来该怎么打?”
没人吭气。张浚看着赵鼎,意思是赵鼎是首辅,该第一个发言。赵鼎朝张浚摊手,都督府职权凌驾于政府之上,你张德远不说话,拿我当枪使吗?李光这个枢密使也不过画押而已,自然更不愿意出声。
“张卿,先说说你的意思吧。”赵构异常地和气。
张浚没法再推脱,只能道:“臣以为,此回淮西一军虽然略有跌挫,尚未酿成重大损失。吕祉也已经与张宪会师,两军合力尚有余力骚扰金军的粮道。这样的结果,真是上赖祖宗威灵,下赖陛下艰难收拾民心,方能化险为夷。然而,这次的事情田师中卖阵难辞其咎,张俊身为宣抚使却偏听部下所言夸大其辞肆意请功,都是失职的表现。臣请陛下对这两人严肃处置。”
张浚已经从吕祉奏报中知道了田师中先抢功后卖阵的恶劣行径,简直气得发抖。他也是见官家适才训斥张去为,显露了告诫之意,想是有意处置田师中。至于捎带上张俊,一是田师中如此张俊难逃其咎,二则是两人的私怨。是以,张浚揣摩圣意之后,有了这番对答。
谁承想,一直温和微笑的官家忽然直起身形,伸臂一拂,将那案头烛台掀翻在地,大声近乎骂道:“大敌当前,卿为堂堂都督管天下军事,朕问卿该如何打仗,卿就只提出处置田师中、张俊二人吗!朕问卿,处置了这两人,王德是不是也该处置!王德虽然不曾逃跑,但违背宣抚使命令擅自出兵损兵折将,是不是该杀了?处置了王德,卿那一力推荐的吕祉御下不严,致使兵败,一个斩立决,不为过吧?一个两个杀了朕不心疼,三个四个都是斩罪,朕还怎么抵挡四太子的大军。到时候卿是不是打算亲自上战场?几年前富平一战,卿是怎么打的,朕还没有忘记呢。”
张浚伏地大惊。官家真是喜怒无常,自己的逢迎之语怎么就触了逆鳞呢?“臣万死,万死。”
几句万死之后,领罪的声音中又加入了赵鼎的北调与李光的南音。三名宰执大臣一同跪地叩头如捣蒜,总算让赵构的心里舒坦了一些。赵构性格中一直存在暴虐的倾向,只是一般情况下他会尽力收敛。可一旦遇到特殊事态,官家的狂躁定然难以遏制,非得发散出来才能正经的议事。
“卿等都起来吧。” 赵构虚扶了扶,嘴角露出的一丝笑意跟三九天的冰凌一样透着得冷。“朕并不是怒卿等,卿等也都不要动不动请罪了。朕只是想到,国家的局势已经危险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人想着推卸责任。这样的风气是五代以来的乱象,不意今日复现。朕难免要说几句重话,此风断不可长。”
官家话一出口,几名宰辅立即就明白了。此回是只议兵力部署不议败仗责任。官家适才处置张去为是绝了替张俊等人说好话的路,后来训斥张浚则是提防有人要在张俊身上做文章。总之,一切维持现状。在现状的基础上论兵略。
可宰辅们也难。功不赏败不罚,还指望每战必胜,无异于痴人说梦。赵鼎的心情尤其复杂。一是那个轻狂的书生吕祉终于吃了败仗,他多少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但另外一方面,局面相当不利,他也不能不防备金军渡江。赵鼎字斟句酌地回道:“现在江防是最要紧的。韩宣抚还在围攻淮阳军,臣的意见是让他先退兵防备建康到镇江一段。虽然官家宽宏,但张俊难辞其咎,让他把采石一段江面管好,也算将功折罪。至于岳宣抚,他的前军奇袭兀术的亲军,救下吕安老是一件奇功,赏赐是应该的。岳飞大军也已经过了黄州,请官家命他衔枚昼夜急进,速解庐州之围。”
赵鼎的方略实际是认同了张俊的怯战,又把救援的重任都放在了岳飞肩上。张浚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他刚刚受了官家训斥,不得不收敛一二。万幸地是,赵鼎这回没提议退兵迁回临安自保。想来,“城下之盟《春秋》耻之”这点气节南宋诸臣还是有的。
李光则劝道:“官家还是让杨殿帅统兵回平江府驻扎吧。金人若是万一从采石渡江,下建康到平江不过数日功夫。缓急之际,有殿前司的一只精兵在,终归稳妥。”
见李光这么替自己着想,赵构略点了点头。杨沂中现在江北,填充韩世忠与张俊两军之间的空隙。但殿前司一军的战力赵构心中有数。真要是金兵渡江,此一军不过是为自己逃命争取一两天时间罢了。立国十年居然还要浮海,赵构也是心中酸楚,甚至有些后悔重用吕祉。“卿想得周到,就让杨沂中撤回来吧。”语气相当得消沉。
张浚此时即令为自己仕途着想,也不得不替官家打气了。“官家,自古福祸相依,现在的情势看似对金人有利,其实不然。大宋的军队一向抓不住金军的主力。这次难得兀术顿兵在坚城之下,不至于四处狼突豸奔,让咱们措手不及。咱们正好将计就计,官家派岳飞、张俊等大将发兵合围,以毕其功于一役。” 张浚叙述的自然是吕祉的主张,而吕祉这一主张的关键实则在于朝廷不要因为一时的失败而气馁,抓住机会反而大有可为。
赵构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知是累了还是不以为然。
李光笑道:“安老还是书生意气呀。不论形势如何,总是有股子干劲。倒让吾辈相形之下颇见暮气。”
李光似褒实贬,却又不说张浚如何,只指吕祉不黯军事,不愧是刘安世的学生司马光一派的徒孙。
张浚铁青着脸,冷冷道:“泰发说得是呀,安老年轻有朝气,看问题也非常准。这次淮西宣抚司的意见,得到了鄂州宣抚司的联签。能被岳鹏举赞同的书生,不说是凤毛麟角,也算是百中选一。就算自家是岳鹏举的上司,他批评起自家来那也是从来以国事为重的。”
张浚也是迫不得以抬出了岳飞。他开始不提人名,自然是想把远见卓识揽到自己这一派身上。不想两句话就被李光将了军,讽刺为不通实务。张浚也只好拉岳飞的联签做背书了。论起打仗来,大宋朝难道还有哪一个比岳鹏举更专业的不成?
一提到岳飞,赵构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是跟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表情。“吕祉有朝气是好事。”赵构道,“不过,也得考虑实际情况。朝廷虽然养兵数十万,但到底有几个能够独自面对金人的铁骑,做一方宣抚使的不清楚,你们做辅臣的得有谱。如果冒然进兵,恐怕会有更大的风险。”
张浚听得七下八上,官家先递了一颗糖枣,接着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张浚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官家却继续说了下去。“下严命给岳飞,让岳飞三日之内从黄州赶到庐州城解围,解不了围的话,他也别回鄂州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官家对张俊温言抚慰,对岳飞的语气反而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实在是神鬼莫测。
赵构一挥袍袖,洒然笑道:“卿等,还是不了解岳飞的为人呀。你们不用闷在肚子里面瞎猜了。岳飞向来以国士自诩,朕这是以国士待岳飞,岳飞必以国士之行报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