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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隐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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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要救丫头了!”尹新月斩钉截铁地说道,明亮的眼眸瞄向坐在书桌前、不动如山的英俊军官,“你说是吧,张大佛爷。”
带着闹别扭性质的称呼引来对方风清云浅的注视。极浅,极短,仅仅是随意的一瞥。
尹新月气得在心底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救。当然要救。”张启山不以为意地低下目光,粗粝的指腹摩挲楠木桌案上的花纹,“若她死了,二爷将不再是二爷。”
尹新月听着这话有点别扭,但她正在气头上,无暇去想其中的深意。
安然坐在沙发上,对空气中爆着火花的粉色视而不见的解九却是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九门干的是什么行当,他们心里无比清楚。佛爷与他,从来就谈不上好人。要说真为一名不相干的无辜女子散尽家财,历尽险恶,那简直是笑话。
之所以不计代价,不计回报地付出,只是为了二爷而已。
可,想归是这么想,这么露骨地直白道出,这还是第一次。
解九担忧地看向张启山。
他能感觉得到,最近佛爷像是被无名的力量困着,压抑隐忍,眼底亦越来越冷,已然变得陌生。
那股无名的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在佛爷内心。
佛爷心中有事。
解九清楚地知道这点,然他毫无办法。
但凡张启山闭口不谈的事,便没有人能从他的口中撬出分毫。亦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
他的副官不能,九门的兄弟不能,就连让他不自觉流连的尹姑娘也不能。
因为将他的内心封闭起来的,正是他自己。
“那个段二——”尹新月倒是想把锯嘴葫芦当下去,可她素来任性却不愚蠢,轻重缓急心中有数,“本名段正尧,相信九爷也听过他的名号。这个人或许没有和我们为敌的意思,但是不可轻信。”
想起伯父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对段二虽无畏惧,却不乏警惕,“此人还算有点原则,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可他手段狠辣,果决无情,六亲不认。生意场上的人愿意与他合作,同时亦惧怕着他。”
她向张启山的方向偷瞄了一眼,“他毕竟是彭三鞭名义上的义兄,就是关系再不睦,也不会对我们这些‘仇人’有什么好感。”
张启山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那些人,是怕这个人,还是他身后的势力?”
“恐怕二者皆有。”想到段正尧身后的另一尊大佛,解九不免觉得头痛,“正如尹姑娘所说,段正尧冷心冷情,又与我们各取所需,倒是未必会对付我们。
“可那冯宁远——”谁能想到,彭三鞭那粗鄙暴烈的沙石贩子竟能与东北那位威名煊赫的年轻上将扯上关系,“作为三区的第一人,权势与手段俱不缺,若他要为结义兄弟复仇……”
谁人不知,军/统这位最年轻的上将严守军纪,似不近人情,却也重情重义,最为护短。
更可怕的是,他可以算作长沙布防总司令的上司……亦是张启山的上峰。
“以冯宁远的为人,不至于公私不分。”张启山对自身的处境毫不担忧,“私仇归私仇,彭三鞭通敌卖国在先,冯宁远就是要报复,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况且他远在东北,便是手眼通天,也伸不到这。”
“只怕那陆建勋会借机生事,驴蒙虎皮地对付你。”尹新月贝齿轻咬,流转的美瞳闪过一丝气愤与不屑,“既能除掉拦路虎又能讨好上峰,这种事他怎么会错过。”
“这长沙城的事,还轮不到他做决定。”张启山平淡地带过这一话题,“老九,段正尧既想去金佛墓地,可有与你约定时间?”
“他说,如果佛爷方便,三日后便可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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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从北平到长沙的铁道上。
一架深赭色的火车至北而南行驶,沿着铁轨喷吐灰烟。
伴着呜呜的呼啸声,坐在铁皮窗边的男子睁开眼,自小憩中醒神。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长官,现下离发车不到两小时,距长沙城好歹还有大半日的功夫。”
男人轻轻地应了一声,深邃明锐的乌眸转向窗外,无悲无喜地望着枯黄的麦田。
英气俊美的面容笼罩在明丽的日光下,平素冷着的,显得一板一眼的脸部线条被无声柔化,只有这个时候,身边的随官才会意识到——他们的长官其实非常年轻,纵然积威深重,与军部那些老狐狸斡旋而不落下风,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九的虚岁。
这个年纪,以男人目前身处的高位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冯宁远此刻未着军装,只套着一身浅色马褂,比起军人,更像是一位出门游学的高门子弟。
他轻扣指间的一枚玉蝉,闲极无聊地把玩着,另一只空闲的手则无规律地敲打身前的桌案,直到亲兵去外间与线人交线,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指腹点过杯中的茶水,以此代笔,在桌上写下一方汉字。
从指尖诞生的痕迹端正,连绵。与桌面紧贴的指腹因为一气呵成的笔画不曾离开分毫,连着蜿蜒的水渍,莫名生出几分缱绻的假象。
但当最后一个笔划落下,收尾的笔锋尖锐难挡,好似一柄突入敌营的尖刀,欲将整个桌面劈开。
指甲在木桌上划过刺耳的声音,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
掺了些血丝的指甲缝中,深黑色的木屑藏于其内,他浑不在意地收手,亦不管那异物的磕人感,只盯着桌上的字。
留在桌上,尚未被风干的字,是“尧”。
“你究竟在想什么……”
低不可闻的呢喃,被窗外涌进的冷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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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抖什么?”段正尧慢条斯理地饮着盏中的茶,并未看丹蔻一眼,“做都做了,何至于这个时候才怕。”
“我……”
丹蔻面如死灰。
她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趁着段正尧去玲珑阁的空档,偷偷潜入他的房间,盗用他的印鉴。
事成后她完好地将印鉴放了回去,并且细心地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本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哪想到这魔鬼像是背后长眼睛了一般,竟对一切了若指掌!
心胆欲裂下,她恐惧地泄露心声,却见段正尧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凤眸微眯。
“魔鬼……?原来,这才是你对救命恩人的真正看法。”
“就算是你把我带出风尘之地又怎么样?”怕到极致,丹蔻反而不抖了。近乎破罐子破摔的性质,她冷冷笑道,“你还不是为了自己?因为我有用,我为你做的那些事,难道不足以抵去这所谓的‘救命之恩’吗?”
离开虎穴,却进入更可怕的狼窝,与恶狼日夜相对,时刻都在胆战心惊。
她对眼前这匹狼有怕有恨,独独少了那份莫须有的感激。
感激什么?感激他将自己带出泥沼,然后推入更可怕的地狱吗?
面对忿忿不平的下属,段正尧心若止水,目中漠然。
依据原主的记忆,他并不曾叫丹蔻做什么过界的事。仅仅只是一些收集情报的工作……偶尔或许要她出卖一下色相,遭遇生死安危,但也来没有让她实质上的吃亏过。比起勾栏之地的不堪,这份卖艺不卖身的工作,竟反倒换来了她的怨恨?
“你若不愿,早说便是,莫非还非你不可?只我这也不养闲人,若你以为将你带出芊月楼只是因为怜香惜玉,未免将段某想得太过伟大。”
丹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确如段正尧所说,他没有义务一定要善待自己。这只是利益交换而已。然而知道归知道,一想到段正尧的冷漠与狠绝,想到那个隐秘的传言,想到她几次险死还生,这人都不闻不问,哪怕是站在尸山血海中也一派从容的模样,因为背叛而愧疚动摇的心又一次冷硬下来。
“我说了你就会放我走?哈,我接触了那么多核心的机密,你怎么可能放我走?”她死死盯着段正尧,想着那个‘传言’,娇艳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只要是侵犯了你的利益——别说是不相干的人——就是对你恩重如山的养父,你不也不顾他的死活,甚至在他死后,无情地杀死他的挚爱?”
段正尧这回是真的笑了。
这就是世人眼中的段二爷。
冷心冷肺,忘恩负义,六亲不认,唯利是图。
行外的人或许只是捕风捉影,为他打压商敌的手段而忌惮。
真正认为段正尧狠毒无情的,是这些“身边人”。
下属如此,亲信如此,就连兄弟——那个年轻的冯上将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将他视作毒蛇猛兽。
只因那个看似真相的恶迹。
比起常人,原主冷情不假,但他并不凉薄,更非无情负义之人。
其中的隐情,原主不屑解释,而他这个西贝货无需解释。
会被世人怎样看待,原主不在乎,他更不会。
“我对你为何背叛不感兴趣,”段正尧放下茶盏,温凉一笑,“你拿去我的印鉴,能做的也无非那几件事。”
“我的产业你动不了,执掌线人的信物不在此处,那便只有——东北那边了?”
“说吧,你受日本人之命,对冯宁远传递了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