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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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进朱鸟殿时，暮色已歇，宫中的暮钟声也听不见了。殿里极静，已点上了宫灯，熏笼上轻烟冉冉。父皇坐在榻上，穿着常服，斜支着颌，眉头紧紧地蹙着，正在端详着案上的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忽地伸出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同时雀跃地嚷道：“抓住你啦！”
“落儿，别闹。”温润的嗓音响起，一双温暖细腻的大掌扯下我的手，我便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了。
我的目光所及处，是案上铺列着的一张帛画，绢素的底子上青山绵延，流水迢迢，淡淡着色，好一副秀丽江山。
“你母妃的风寒可痊愈了？”父皇漫不经心地问道。
“已大好了，只是葵儿有些咳嗽。”我从父皇的颈窝里抬起头来，看见他髻上插着松子白玉簪。
“怕是你母妃过给她了，我得空了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她。”
父皇仍是懒洋洋的，不愿多说话。他簪子上的一簇簇松子在烛光中散发温润，与他身上的月白绸子两相呼应。
我只觉无趣，便在大殿里随心晃荡。殿后伫立着一个檀木书架，我用目光扫上去，一册册地数着，文理百科，经略对策，大多是父皇给我解读过的。看到“松落医案”四个隶书大字时，我滞了滞，又抽身后退到殿前来了。
父皇已不在殿中了，榻旁只站立着一个小黄门，他目光垂地，神情漫漠，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
暖气熏得人心里闷堵，我推开雕花木门，寒风扑面而来，冻得我直打了一个哆嗦，一展眼便看到了映春提着宫灯守在门边，纤细的躯体映在灯光中。
“哎呦，我的小主子，您可出来了。快回去罢，娘娘吩咐人来催几回了。”映春边说便给我裹上披风。
从广明宫到长信宫是一段漫长的甬道，今天恰巧没坐辇子，我和映春只得硬着头皮在寒风中踱步，不多会便冻得四肢麻木。
迎面走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内监撑着宫灯朝我们照了照。借着灯光，我依稀辨认出正中马车上刻着凤凰与祥云纹样，心里明白是嫡母坐车往前殿去了。映春忙拉着我退到路边，为其开道。
乌压压的人群走过去了，许久，映春小声嘀咕道：“往日里不过凭着自己兄弟的权势,成日里欺压作势，军也撤回去了，日前怎的还这番大模样。”
夜风呼啸，掩去了他的低语，我正好装作没听见。
“瞧这阵仗，准是又带着儿子去见陛下了。”映春仍自顾自地说着。
她一语点醒了我，我忙问：“父皇怎么不在朱鸟殿了？”
“方才只披着毛毡就出门了，说是宾客造访，往前廷去了。”
眼下正值寒冬岁末，各郡国大多派臣子前来朝贡，外务繁忙，倒也属常。只是哪郡使者会此时造访，父皇也即刻去接见呢？我心下好奇。
“这下可好，那位去朱鸟殿的倒扑了个空，没给她显摆的机会。”
映春基本上是个好人，只是有时候心肠太热，喜欢闲絮叨。我不好搭腔，便继续不理睬。
“说是嫡子，可把西平关上的哪位当做什么了，人家才是真真地像陛下，听说还领兵打仗呢……这位可是小祖宗，还没定冠就成日里玩荡，日前还听说他强行污了合欢殿里的一位宫人…”
“不过仗着独他一人罢了，要是再多出三五个公子哥，可就要另当它论啰。”
我听着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四顾却空无一人，才松了一口气。我把手掌在脖子上划拉一下，朝她做了个鬼脸。映春叹口气，把我整个人夹在她的披风里，继续前行。
“您可又长高了，我看比合欢殿那位生得挺拔些。听说陛下要给她做件什么羽红衣裳，要是主子还在，更可心的只怕还绣得出。”
听到她提及我生母，我脚步滞了下来。映春却将我裹得更紧，并用暖腻的手捂住我的耳朵，我顿时暖和起来。
我们回到临仙殿时，宫灯已灭了大半。就着一盏小宫灯，映春给我草草洗漱了。
我轻步绕到寝宫里，看见母妃已经躺下 ，帐子里传来依稀的咳嗽声。我在药匣里抓出一把乌梅，放在母妃常用的瓷盏里，转身抹黑爬上暖阁的榻上躺下。
母妃本是南边人，北地冬寒，咳嗽不止，而乌梅性敛，正好止咳。
我在黑暗中思忖着，展眼却看见一大株树，树上青梅压枝，红中透青，看得我口中生津。忍不住伸手去抓，脚下却踩了一个空，一下跌到地上。
转眼，看见母妃坐在凉亭里，穿着雪青色深衣，挽着高髻，眉眼细长，手中纨扇轻摇，张口笑道：“落儿，药理越发一窍不通了。乌梅性敛，将肺热逼在体内，岂不坏透，该用疏散物如川贝者才可呀。”
转眼，母妃的细眉变短，长眼变短，深衣上的雪青色变成玉色。我正欲分辨这是不是母亲，手却被抓住了。
“哈哈，贪吃鬼，被我逮个正着哦。”说这话的少年身穿玄色深衣，一双褐瞳，炯炯有神，异常明秀，嘴角上挑，意气风发。
“下次别再爬树了，很危险，知道了吗。”清越的嗓音来自另一道颀长的身影，他秀骨白皙，漆瞳温润，说话有些吃力，像是有不足之症。
正想分辨，一道强光刺进我的眼睛，猛地睁眼，发现母妃撑着宫灯站在榻前，披散长发，细眉紧蹙。
“落儿，前边来人，说是灯烛走水了，我已经派映春去打听了，快别睡罢，起来避避！”
我心下讶异，裹上披风，走出暖阁。殿里竟空无一人。一个小黄门提着宫灯撞过门前，我忙拉住他问清明细。
那人慌张地喊叫道：“不是走水，是兵祸，主子快跑罢！”说罢转身就跑。
我和母妃竭力扯住他的衣角，母妃扇了他一巴掌，吼道：“奴才竟然忘了主子，什么规矩！快牵马车来！”
那人捂着脸，直嚷哎呦，仍不顾命地往前冲，我只得解下母妃腰上的一个白玉佩，递给他，说道：“若是护主有功，陛下必定重赏。”那人才不情愿地拉来备好的马车。
母妃抱着葵儿，我们旋即坐上马车，想法子出宫。
各殿里陆陆续续点上了灯，长信宫仍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一片详静。前面的广阳宫却隐隐火光冲天，一片嘈杂打破了往日的寂静。
我心中的不详感告诉我这次的祸事来头不小。
“为何不见映春回来，陛下如何了？”
母妃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前边乱了……说是一位郡王反了……映春姑娘该是回不来了……陛下有禁卫军呢……听说皇后和太子爷也在前殿……合欢殿那位由禁卫军护送出宫了……我们这边得消息晚……弄不到禁卫军……”
小黄门边说边驾着马车转出长信宫，我们渐渐接近后门。
后门边空无一人，值夜的禁卫军不见踪迹。寂静中透出不详感。
马车驶出宫门，顺着长信宫后的萤山向东疾奔。
母妃抱着葵儿，我撑着宫灯，为驾车的小黄门照明。朔风扑面，刺得我几乎滴下泪来。
不晓得走了多久，我的脸和指头已经冻得动弹不得了，渐渐看见河水了。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环绕皇城的洛川，随着它向东走，即能走出皇城。
正想指挥，只听一声大喝，抬眼看见三五个身影拦在马车前，身着戎装，衣服制式并非禁卫军。我正欲细辨他们胸前的徽纹，宫灯的油却烧尽了。
黑暗中我听见小黄门哆嗦着笑道：“各位兵爷，行行好，小的和……”
黑暗中只闻一声钝响，一坨黑影划过眼前，响起物体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我脸上。我冻僵的脸终于有了知觉，下意识用手捂住脸，液体却从两手缝隙中溢出，一股浓重的腥味飘散开来。
“公的杀光，母的留下。”粗犷的嗓音来自为首的那位士兵，说完他掀开马车帘子，后面的人陆续围上来。
我利用身体面积小的优势，蜷成一团，躲过他们的视线，跳下马车，一着地也不顾腿根发软，马上用尽所有力气狂奔起来，却很快就听见有脚步声在后面追随。
洛川一带本是乾朝皇室墓地，陵墓间培植了许多松树。树荫重重，寒风刺面，我脑中一片混沌。
柏叶映日纹章……幽陵郡……凉州军……言氏……礼哥哥……
分辨不清方向，我脚下踩空，滚下了一个满是岩石的斜坡，浑身发疼，绝望中我抓住一根树桩，上面马上传来脚步声。
我松开树桩，迎接我的不是冷硬的土地，却是一片刺骨的黑暗。
洛川的寒水灌满上来，淹没了我尝试的最后一声呼救。
“礼哥哥……”
我沉入窒息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