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Romance

2、第 2 章

　　半个月之后，我终于来到了这皇城的一角。
　　到达钟粹宫的前一晚，天忽然开始下雨。属于北方入了秋后的第一场的雨，带着狠决的生硬，彻骨的寒。迎接我们的是两个御林侍卫，一个衣着严谨，腰后挂着暗色双刀，面色沉肃一声不吭；另一个则恰恰相反，衣襟敞开着，身上空无一物，只手里拿个酒瓶子，走起路来也仿佛是摇摇晃晃的——虽然等我与他擦肩而过时，竟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丝毫的酒气。
　　两个侍卫唯一的相同点，就是眼神——像鹰一样明亮的眼。然而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对上这样的眼神，非但不会让人因为彼此的陌生而恐惧，反道有种阔别已久的心安。
　　然后就是急匆匆地下了轿，按事先分好的地方搁置行装。因为按照惯例，到达宫里的当晚此番所有参选的秀女都要集中在一起跟这次管事的娘娘请安，而今天我们又由于路上遇雨而到得比较晚，于是这一路各位秀女和宫中执事的效率有史以来的高——从我跟着引路的小太监飞奔到分配好的厢房收拾床铺和零散东西，到向那个高高坐在大殿中央脸上化了浓妆眉目不清的管事娘娘请安完毕，只花了两个时辰——只是等这一番忙乱下来回了屋，我身体所有的零件已经全部罢了工，只觉得头晕目眩，连原先想在院子里转一转的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闭上眼睛，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一样。
　　想起今天见过的秀女们：精致如何夕，柔弱如阮兰依，沉静如青女，天真如慕容星，淡泊如凌咬秋，寂寞如奈伶，谨慎如庞止水……这一次的选秀该是会很精彩吧，连两个执事的宫女都腰若纨素，呵气如兰——那皇帝还真有福气。
　　可是我的广陵，你在哪里呢？闲祉斋没有把我上京的信儿递给你么？第三只鸽子已经飞走了很久很久，为什么它们都没有飞回来过。
　　下轿的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多失落。
　　我镇静地告诉自己你和那些鸽子一定都被什么耽搁了，可是心中一瞬间弥漫起来的恐慌，让我对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而我跟兴奋的秀女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难过，你可知道？

　　翻身起床，推开门，满天星斗闪烁。如果没有满地阴冷的潮湿和残花落红，我甚至会以为这便是我江南家中小院里的盛夏之夜了。
　　静静的夜里，所有的人都寝下了，傍晚那灯火通明的景象全无，留下满院子的空旷寂寥。我披上一件衣服，走到修剪整齐的草地中间，途中有露水透过衣衫和鞋子渗透到皮肤里面，那湿漉漉的凉意不由让我打了个寒颤。
　　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开口：“请小主回屋。”
　　我回过头，看到宫女朝夕。
　　于是行了个礼，问道：“朝夕姐姐还未就寝么？”
　　那一刻，她眼中又划过一丝惊讶，如同白天见面时一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她回答了我的问话，隐隐有些慌乱：“今天是我的值夜。”
　　我点点头：“姐姐辛苦。”
　　她马上就镇静下来，摇摇头道：“小主客气，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然后她看着我，目光有些迟疑，又带些探究：“听说商莳小主来自江南？”
　　我依礼答：“家父正是浙江巡抚商祈渊。”

　　话一答完，两个人之间便忽然安静了。
　　我将她由迷茫变为了然的神色看在眼里，忽然惊觉自己的失言。如今恐怕在她看来，我如此轻易道出了自己的显赫身价，炫耀的意味已经很明显，而彼此的距离也已拉开——这对我接下来的行动，怕是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我抖抖袖子，上前一步，猛然拉住她的手：“眼看就要入秋，姐姐也该添置一件厚实衣裳了。”既然距离拉开了，不妨再用些小手段拉回来。
　　她却仿佛受到了惊吓，猛地抽回手。
　　我跟上去，再次拉住她，把那物件塞入她的手心：“姐姐不要见外啊，这可是商莳的一份心意。”
　　朝夕几次挣脱不开，于是回望向我。我心中不断的打鼓，脸上却满是温煦平静的笑意，尽量让目光变得友好坚定。
　　然而她的眼神我却读不懂。似乎有千言万语结成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开解的方法。
　　“妹妹的心意，我领了。”
　　她没有叫我小主。
　　她只是轻轻垂下眼睛，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奴婢从小在北方长大，进宫之前从未到过别处去，因此也不知道江南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如今见过看过妹妹，便知那江南，一定一定是个十分美好的地方。”
　　心中忽然有点莫名的温暖，为这句话，为这个谨慎而善意的宫女，为这个没有亲情的冷血深宫里还有人能跟我一起，在这里回忆我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