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Romance

1、第 1 章

　　江南雨绵，细丝如针，经经纬纬相缠，将这烟笼美景织做浅浅水墨画卷。
　　是日，皇帝苏广陵南巡毕，起驾回京。

　　“莳儿，明日就该启程上京了，你怎么还在做这些劳什子活计？”娘将手放在我的肩头，我微微一颤，指间细针险些刺到自己。
　　于是抬头，轻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指指手中的绣盘：“我看这个样子已经快做好了，这么丢了多可惜。”
　　洁白的秀屏上，翠绿的鸟儿在枝头轻唱，只可惜羽翼尚待丰满。
　　娘的眼角泛出几条鱼尾，目光里都是疼爱：“你还是这样的性子，事事费心费神却不放过，跟茨儿一模一样，只可惜他……”欲言又止，片刻道：“以后还是少绣这些东西罢，尽费眼睛，还有，有什么活要记得吩咐下人去做，别累着自己。”
　　我听话的放下绣屏，点头：“是，娘。”
　　娘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看起来沉甸甸的：“我听人说，宫里虽然会发些份例，却难免有用钱的地方。这些你先拿着，若是不够，叫人传话回来，爹娘会想法子给你送去。”
　　我继续点头，接过荷包：“谢谢娘。”
　　于是低头继续绣花。娘看了我一会，有些出神，喃喃自言自语了什么，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了。
　　我闭上眼睛，假装看不到她眼角泛出的泪光。

　　谢家的女子总是执著，当年娘带着腹中的孩子逃了婚，辗转七地投奔我那尚未发迹的爹的时候，也是凭着这样一股执著的劲儿。如今，我虽姓商，可不停跳动的脉搏里依然有属于谢家的疯狂血液流淌，生生不息。
　　那一日我在饭桌上忽然跟爹提出要上京参选秀女的时候，举家震惊。我永远忘不了平日端庄贤淑的娘失态时的样子，也忘不了爹眼中那对娘的焦急关切，还有对我的深深责备。
　　是夜爹来了我的屋子，通宵秉烛夜谈。
　　他告诉我：娘已经没有了茨哥哥，不能再失去我。他说他已经事先为此准备周详，打通了重重关卡，决不会让给我替身的女子被验出来。
　　可是我坚持要亲自入宫。我甚至强迫着自己残忍的对爹道：“娘既然不能从失去茨哥哥的痛里面醒过来，那么我在不在，其实无关紧要。说不定我这一走，娘就会好了。”
　　我清楚地记得，天明爹离去的时候，满眼血丝通红，仿佛心头溢出的伤痛。

　　手中的荷包已被汗浸得透湿。
　　我将荷包，绣屏还有针线在身侧的小桌上小心放好，然后向后仰倒，有些脱力的躺在竹编的长椅上。
　　其实爹跟我讲的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我何尝不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是那样似海的深宫里，却有他在。
　　绣屏静静躺在小桌上，方才被握着绣屏的手指所挡住的地方露了出来，云白的绢布上，两个青翠的小字仿佛雨后新发的树叶。
　　“广陵，你可还记得我。”
　　我轻轻念。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虽是云雨未收，一路颠簸，这驶往京城的骡车里面，却依旧笑语晏晏不断。我无心搭话，抬手撩起车窗上方垂下的帘子，看到外面缓缓退去的风景，忽然就想起了苏子的这首词——忆江南。
　　忆江南呵。
　　不知道许多年后，我是不是也会在面前摊一幅宣纸，用饱蘸了浓墨的笔写下这三个字，写出那无限的回忆和乡愁。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濠春水……

　　“姐姐也喜欢苏子的诗么？”忽然有女声自身侧传来，柔美不失大方。我回过头，认出这是江南河道总督家晋上来秀女，何夕。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与我家世出身不相上下的女子，便是精致。
　　精致的五官，精致的妆容，精致的服饰，精致的才艺，还有精致的言谈举止。这样子精致的女子，该是从一出生起就打算走上如斯的命运吧——得蒙上宠么？
　　我忽然想笑。
　　听人说，那皇城深处高高宝座上坐着的那人，已近中年。
　　这般精致的女子，却注定要被送进那处庭院深深，同一群新的老的女人们争一个因为纵欲过度而肉松皮驰的中年老男人。这也未免太过可笑。
　　再看向那位何姑娘时，目光中便不由带了一丝同情。
　　她不像我，她们原都不像我。我蓦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因为她们去宫里面要见的是皇上，而我却是去见我的广陵。

　　我的广陵，他就在京城。
　　纵使他千万般掩饰——更衣易装，轻减随侍，也逃不过我看出他的身份。他刻意扮作当地的富家公子，却不曾想过从随驾的队伍中逃出来游湖时碰见的蒙面姑娘，就是同样逃出来的，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父亲又在接驾百官之中的巡府女儿。而我认出他是随驾的贵族公子，只因为江南这种地方，长不出他那般肆无忌惮的张狂性子，和骨子里面透出来的清朗高华。
　　更何况，这天底下除去随驾的亲卫与贵族子弟，又有谁敢大摇大摆在腰上挂一块饰以明黄穗子的寒玉？
　　颈间有玉的凉意徐徐透出，承载那一场淡如江南烟雨，却挥之不去的相遇。

　　再一次忆起当日离别之时，他将腰间玉饰上的穗头解了下来，指尖用力将那冷硬光滑的羊脂白玉折做两半，一半放入他的贴身香袋，另一半帮我收入掌心，道：“姑娘既不肯以真面目相见，广陵也不强求。只希望今后若能再次相见，你我当以此物为证，三生缘定，永不分离。”
　　我心神一晃：“这玉该是很要紧的物事吧。如今碎了，不会有事么？”
　　他大笑开来：“然若馈与佳人，子玉虽碎亦犹荣耳。”

　　我要去找他，我相信，以我所爱的他的张他的狂，绝对有胆量有能力带我走。至于那之后家里如何，宫里又如何，我已经不想管也不愿管——天涯海角，我都随了他去便是。
　　这一次，谨慎如我，却正在用尽一生，作一个如此胆大又不顾后果的赌注。

　　何夕见我盯着她发怔，目光中不由带了些拘谨，顿了顿道：“是何夕扰了商姐姐的诗兴么？”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突兀的伸出手去，仔细的帮她理着额前滑落的一丝碎发，看那白皙的额前金湾里卧着翠玉磨成的珠子，有温和柔软的光芒，跟眼前姑娘的眼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