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去重庆的行程很快被安排好。赵延年喜不自禁,差点儿抱住阿喜。
      她下意识别开头,没有看见他一瞬黯淡下去的眼神。
      “我们将扮作回乡下省亲的夫妻。你还是待我这样拘谨……是不行的。”
      于是她试图亲近一些。那滑稽的表情却不自然得连对方也看不下去。
      赵延年送阿喜回女工宿舍的路上,透过轿车的玻璃,她于人海中发现一个身影。
      只是错觉。
      她想。因为太痛苦,所以连街上的随便什么衣着粗陋的男人,只不过身形有几分相似,便都要当成梅涵容吗。
      然而这将是多年来在上海的最后一夜。
      阿喜不能平静,终于决定前往江边漫步。
      依然是十二月了,两年前,梅涵容霸道地强押阿喜来到这里,登上一艘即将开往香港的轮船。
      偏偏命运把他们两个留住,困在了一起。
      望着滔滔的江面,她慢慢走下台阶。刺骨的水没过她的脚背,裤腿,膝盖。自插满日本旗帜的船只上飘扬着探照灯光,笃笃的汽笛声里,仿佛透着那日的众多哭喊。
      或许命运又有另一个结局。
      在江水的漩涡与血流中,他抱着她早已坠入水底,一直深吻着,直到被泥沙掩埋。
      是对面船上传来日本人的叫喊,把阿喜惊醒。她慌得转过身飞跑。不小心腿猛踩进一堆铁锚中,顿时被锚尖扎得鲜血直流。
      阿喜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跳上一辆刚好在码头停站的电车。
      拥挤的乘客群摇摇晃晃,一个转头间,阿喜无意发现隔着半节车厢的距离,一位身高出众的戴扁舌格纹呢帽的男人竟然真的是梅涵容。
      那顶帽子是去年过年前阿喜用刚发的工资买给他的,着实令他感动,然而他却不曾戴过。
      有次她问起来,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小喜,你是不是嫌我老?”
      搞明白原来他怕它式样过于显年轻,她笑得止不住。在梳妆台镶银框的镜面前,她挽住他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没落的贵族,烽火岁月已在他两鬓染了些微白霜,不过眯细深邃的眸子微笑时,依旧有迷惑女人的神采。她踮起脚,在他以为她欲亲吻他时,突然伸手拔下他颊边的一根银发,然后绕在自己无名指纤细的骨节上。她做得虔诚而缓慢,充满天真的女人味。于是他低下头,吮吻她的手指,说:“我欠你一个仪式。”
      她飞他一眼:“我才不做别人的小老婆。”
      他抵着她光洁的额头,“那么,我们算什么?”
      用柔软的手臂绕住他的颈子,她低吐:“你我同在天涯。”
      此时此刻,电车内的灯光太强烈,竟迷离了阿喜的双眼。
      梅涵容始终没有转头看过来。
      灰帽映衬下他的侧颜是如此苍白瘦削,越显得眉骨与鼻梁的线条深邃,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车窗之外,昭和天皇统治下的另一番光景的上海渐次划过玻璃,闪烁霓虹落在那双落寞的眸子中,只余铁灰色的余烬。
      生怕被他发现到,她提前下了电车。然后雇佣人力车夫回纺织厂。
      待车夫将阿喜送达,她却突然不敢走近工厂大门。
      因为,梅涵容的身影正在这里等着她。
      如同半年以前的每一天,他按时来到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待接纺织女工阿喜下晚班。有些时候,他怀里还捧着一袋热呼呼的糖炒栗子。她总是一边埋怨他花费,一边甜蜜地吃着他为自己剥开壳的板栗。每每此时,他温柔宠溺地看着她,同时将手负于挺拔身板背后的样子,依稀带有过去的老爷气:“我今天打牌手气还不错。”可她知道,他定是又从宅子里找出了什么东西拿去贱卖,不过从不揭穿。
      午夜已过。
      工厂的看门人告诉梅涵容,阿喜姑娘今晚一定不会出来相见。理由却是神秘的。
      十二月的上海最是湿冷。天空渐渐飘起雪雨。
      他从头到脚湿哒哒、冰涔涔。终于,守门人也看不过眼,叫他进门喝一杯烫烧酒。
      “那样漂亮的女子可得看紧咯。”
      冷透了的梅涵容僵硬地听着喝多了的看门人醉言醉语。
      “她还不是你老婆吧……哪有男人肯让老婆住到工厂宿舍里来的……我要是有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一定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听说,张经理的儿子要带她逃去重庆……我怎么晓得的……张公子托的假乡下亲戚就是我介绍的……”
      雪越下越大。
      不知何时,梅涵容红着眼睛往窗边一瞅,但见一片黄白色的天光,底头的世界惨茫茫。

      车夫依然拉着阿喜回到空无一人的梅府。
      担心腿上的伤口发炎,她蹒跚挪动着步子来到厨房取酒精消毒。
      漆黑一片中,忽然传来钥匙打开大门的声音。
      怕是梅涵容已到家,她屏住呼吸。
      那人也径直走向厨房。阿喜立刻猫儿一般钻入桌子底下。
      一阵女人的劣质香粉味先扑鼻而来,阿喜的心一紧,灯闸被拉亮了。
      透过桌布的帘脚向上小心探看,但见灯光下果然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半旧不新的高跟皮鞋都掉了漆。毕竟在电影圈里打过滚,她迅速看出这是个姿色半衰的舞女,同时心底里不能自抑地一阵阵抽搐:梅涵容不仅风流,简直浪荡、荒淫、无耻!
      难怪从前老爷在世时,经常为梅公子气得脑袋冒烟。
      年少时她并不懂,为何老爷非要笨拙的自己在梅公子身边伺候着。幸好洗衣的吴妈私底下告诫,能离公子远些就尽量远些。
      阿喜天真的以为,她逃得开那个红粉无数的男人。
      然而,她不过依然成为他的红粉。
      女人堆里宠爱出来的男人,一碰便是流不尽的眼泪。
      此时此刻,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满腔酸意冲昏了阿喜的头脑。
      她不知自己何时爬出桌子的,以至无声息地站在女人背后,握起一把刀。
      可是,当女人转过身的一瞬,在那双陌生而瞪圆的眸子里,她赫然看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并不属于自己,而像是过去她噩梦里都在诅咒和害怕的人——梅涵容的三姨太,韩美芝。
      原来妒火同样地摧毁着一切女子。
      仿佛电影胶片一般地定格在那里,她浑身剧烈颤抖着。
      女人说道:“我知道你。”
      刀掉在地上,阿喜随之滑落下去,她捂住自己的脸。
      “我也知道你。”她盛着自己的泪水心酸地说。
      “那么,你是回来看他的?”
      “看他?为什么还要看那个风流成性的人?我爱上了他,难道还不够傻么?”
      “你爱他,为什么却连他病成那幅样子都不肯在身边照顾他?”
      阿喜茫然缓慢地抬头。
      “……你说什么?”
      端详了她半晌,女人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