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年纪大的人坐在小凳上敲砖头。他们都是旧上海的大班,从公共租界来的大商人和前英国官员。珍珠港事件之前没人能想象这些整天由中国下属和仆人服侍的重量级人物会干如此艰苦的体力活。”——《上海男孩,上海女孩》,第5章。
深夜。
从纺织厂下班的女工阿喜快步走入弄堂,街上巡哨的宪兵和狗令她心慌异常。
如今的上海,仅有纺织业依然勉强维持,而阿喜原本投靠的娱乐新闻行业,由于日本人对出版印刷界的严格监控,已经萧条大半。
她心里埋怨梅涵容,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他忘记准时去工厂外接她下班。
连工友小艾方才都不免取笑她:“快踹了你家那个醉鬼吧。赵经理的儿子成天地来找你,你再不理,人家只怕要跳江了。”
阿喜瞪了一眼回去,便无声走掉。
终于平安到家,梅府大门的乌漆现今已剥落得凄惨。
她躺到昔日梅府最尊荣的老爷的主卧室里,精雕细刻的法式大床,床头壁毯上织着繁复细致的洛可可花纹,依然美丽如初。
旁边的梳妆台,莹莹灯罩下干净得了无女人气。阿喜从来怕这屋里过去太太们用过的东西,所以,能不碰是不碰的。
阿喜慢慢起身,坐在台前,仰起尖下巴去看幽暗的镜子。
里面的脸陌生而幽怨之极,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与记忆中,曾经活在府里的一张张女人们的面目重叠。
凡是梅涵容的女人,都注定要痛苦吧。她想。
隐忍,猜疑,争风吃醋……她又忆起从前梅涵容的三姨太韩美芝,那么漂亮而温柔的一张脸,却处处伤害着无辜而渺小的当丫头的自己。
她可有报复过她?
如今,太太、姨太太们皆在香港,多年杳无音信,而梅老爷床畔的位置独属于阿喜。就算是报复,也无人能知道了。
大厅里的座钟“咣——咣——”敲响,传至她的耳畔。
她轻轻数着,每一下,心都跟着一沉。
午夜已过,那个不减风流的男人,终究是没有回来。
凌晨,阿喜被噩梦惊醒。往身旁一探,发现他就在她的身边。
只不过,满身酒气。
阿喜嫌恶地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她摸到梅涵容的香烟盒与火机,慢慢点燃一根烟。
他翻了个身。
于是她唤道:“老爷?”
半晌,磁性的嗓音自暗里低低回应:“猫儿不让我睡觉?”
“你白天去哪里了?”
“会友。”
仅二字敷衍。
“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
“难道不是白兰地?”他的笑声刺激着她。
她深深吸一口烟。
床头灯被他伸手拧开,于是她发现,自己手掌中紧紧捏着的打火机,竟是那样熟悉。
那一年梅涵容祝寿时,阿喜送他的小玩意,被三姨太看到后差点当场惹出大麻烦,他却一直带于身旁。
见她低着头手指夹烟地发呆,他体贴地道:
“别光脚站在地上,会着凉的。”
温柔而若无其事的态度简直令她又爱又恨。
“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的老爷。”
她咬牙,“每晚让丫头陪床的老爷!”
他眯起眼,“你是不是在怪我今晚没有喂你?”
羞愤使血液瞬间涌上她的脸庞。
“我的小猫,你应该多体谅男人。”
她发抖的指头一松,那枚精致的银色打火机,以及燃着的香烟一起跌落下去,滚进黑暗里。
一如她的心。
阿喜没有继续纠缠话题、争吵、哭闹,这是她与往日梅涵容的女人们最大的不同。
她只是悄然、冷漠地,搬到了纺织厂的女工宿舍。
很快,赵经理的公子追求阿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那是个热血青年。
当阿喜和盘托出,自己是落魄电影业大亨的情妇,赵公子并未惊讶。
“自我在上海读大学时起,我便热爱你演的电影。只可惜你的演艺生涯如此短暂。至于你与永宁公司梅老板的关系,几乎世人皆知。他不是为了你才拱手送出半个公司么?”
阿喜哑口不予辩解。
“后来,你改了行,写起娱乐文章来。我也是你的忠实读者之一。”
“赵延年,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说你过去是我的影迷?”不在乎女士的餐桌礼仪,阿喜自顾捏起一根烟来。
雾气迷离着她美丽的脸,一种年轻而饱经风霜的女人味。他想,得到她的男人,并未珍惜,否则为何她如此不安。
“现在依然是。”他望着她答。
阿喜无奈地一笑,“我早就没有价值了。”
“不,你有。你的才华,不应该因为日本人占领上海而彻底埋没。”
“日本人也会有气数尽的一天。”她大胆地说。“只不过,作为女演员,我深知演艺圈里的机会不待人。等到仗打完了,占据银幕的将是一大批更加年轻漂亮的人。而且在这个世道,每个人明天能不能活着,都还是未知数。”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上海,你愿意跟我走么?”
她惊讶地定格。半晌,才迟疑道:
“去哪里?”
“重庆。在那里,你还可以继续拍电影。还会有大把的影迷欢迎你。”
理智告诉她,这是千载难逢的事情。
然而下意识地,她已经吐出:“那么梅老板……也可以东山再起?”
对面青年的脸陷入沉默。
觉察到自己说了什么,阿喜恍然尴尬地低头,拿手指弹烟灰。
“当然,他既没有钱,也去不了重庆。”
说完,她又恨不得咬舌。分开半个多月,她为什么还要再提起他!
赵延年依然绅士地吃完这顿饭。他的笑容有一些受伤,毕竟是年轻,掩藏不够。
“总之,我会等你的答复。”
能够去重庆,对于亿万朝不保夕的亡国奴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阿喜呆呆地,不点头,也不摇头。
在霞飞路上徘徊了半天,阿喜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站在梅公馆败落的大门前。
钦响门铃,依旧无人应答。于是,她掏出钥匙。
梅荣涵这等过去的贵人是不必工作的——没有人用得起他们。仅靠阿喜的微薄薪资,付不起偌大一栋宅邸的水门汀费用,所以屋子里冷得很。
她想去卧室查看一下暖炉,以确定他还有足够的碳使用。
然而刚一瞥见梳妆台,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只见镜子玻璃上,有一抹淡淡的口红迹子。
这么说,终究是有别的女人来过了。
她捂着胸口,慢慢漾起一个笑,笑得很冷很冷,几乎冻伤自己。
三妻四妾的男人,根本沾不得。
从未懂事时起,作为小姑娘,阿喜就本能地知道。
梅府里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包括三姨太的恶劣脾气,无不印证着这种恐惧。
梅涵容,梅少爷,表面越是谦和迷人,越使人不敢靠近。她年少时是有多蠢,才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突然地跪在他的面前,收拾地上的乱叶,故意露出一截被三姨太笞打后的手腕,好使这个看上去不苛待下人的主人同情她。
冷冷的笑声回荡在华丽的主人房。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灵魂在嘲笑着。
她怎么敢,自以为得到那个男人。
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手背上,她用湿润的手,慢慢擦掉了镜中的痕迹。
然后,拿走属于自己的最后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衣物或者首饰——只是一枚银色打火机,静静躺在他的枕头下面。
果然他出门寻欢了,不曾带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