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通县琐碎 ...
-
（自日军投入太平洋战争以后，部分通县的兵力也撤离，留下的文官管理着当地的伪军，大鬼子走了大部分，但当地依旧被日伪接管，二鬼子继承者大鬼子的威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蹂躏着当地民众，民众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虽是水深火热，但火炉边缘的民众却难得地享受着乐土，虽是清贫些，受当地乡绅地主压迫些，但总还不至于丢了性命。相比那些火炉当口的人，那是庆幸得多。)
通县如港码头泊满了各式船只，有大号的油盐货船，小号的渔船和许多小舢板舟子。
码头岸上自然繁华热闹，一排两层的木楼将码头隔着岸堤围了起来，岸堤上修了条石子大路通向不远处的镇里，过石子大路向东绕几个弯去到老官道，再沿着军政府修的公路走路大半天，乘马车，洋车一至二个钟头便可到了城里。城里是官宦老爷和有钱人的地盘寻常人家没有非常特殊的事情也难得去趟。
码头边上有个木板破棚，几个伙计拿着榔头为刚起到岸上的几条破损的老渔船整修着船板，加固着铁钉，嘴里哼着些老调曲儿，虽是满身的臭汗，却也愿与坐在一旁吃茶的船主开着不伤心的玩笑。
有些跑长路的大船，也会来到码头歇息。船伙有些钱的，却无家庭牵挂的，大多会去岸上的藏香阁找着老相识温存温存。再喝上半斤的烧酒过上一晚，有些痴情地发生了些情分的会互相赠与些信物，男的给予些外地带来的小饰物，女的则给上绣了大半年的荷包或是帽子，在当地早已是寻常。
这世间有痴情人却也有负心之人。就像外公常对小岩说的他那狠心的女婿，当初是如何抛弃他可怜的女儿的。以致他那可怜的女儿从此病恹恹的含恨了一辈子。所以在小岩心中父亲永远是最坏的人。所有的一切的坏，她都会用坏蛋得像我爹爹一样来代替。
母亲沈氏在小岩十岁那年得肺炎死的，临死之前她眼睛里满是眼泪，她一字一句重复地对小岩说：
“狗日的男人满嘴的谎话。”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不知是痛苦还是恨。母亲死的时候并不安详，她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着最后断了气，瞪着眼睛死的。
母亲走的时候小岩和外公都没有哭，给母亲擦了身子，梳了头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小岩盯着母亲看了好久，小岩第一次发现母亲是这么的好看。也觉得男人可怕，竟将女人折磨疯癫。死时都不得安详。想着以后必不能像母亲这样受骗，最好一辈子不与男人相好。
将母亲葬后，小岩和外公收拾了母亲的遗物只留下了母亲仅有的那对雕凤银手镯子，那镯子是父亲给母亲打的。那时候父亲还没变坏。母亲生前几次想摘下来扔进江里，但终究没舍得，母亲念叨着“那时候慕白还没有变坏。”
小岩知道父亲叫慕白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其他却也不再知晓。因为外公每次提及父亲都会是一种气急败坏的状态，他不停地将拐杖狠狠地扎进地里，仿佛那便是慕白的胸膛。自然小岩不敢多问，却也不想多问。小岩对父亲的了解也仅有慕白和公子哥。
小岩将那对镯子收进盒子里，又仔细看了一眼，摸了一遍，便锁了上去。
外公自母亲走后，时常坐在屋前发呆，目光呆滞地坐着，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半天的。有时候会突然起来唤声：“玲子啊，吃饭了。”
玲子是母亲的名字外公几乎每天都在喊着，外公疼母亲，从小疼到长大。
外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刚过的五十却像七十一般。年轻时跑船撞断的大腿伤痛发作得也逐渐频繁，有时候会疼得整晚睡不着，有时候疼得实在受不了就起来，吃上一串的辣子，喝上几口烧酒，醉倒了才能睡去。
外公不会喝酒所以醉得快，外公说“这也倒好，省酒！”
转眼快至年关家里柴米也愈发见底，外公腿疾严重不便走路，便嘱咐小岩去到码头找船把头满憨，趁他为镇里“临江饭店”送秋捕的刀鱼，和冬捕的鳗鱼时将她载到如港码头，到镇上买些过冬的年货。
家里的钱并不是很多，但幸亏外公有做竹具的手艺。平日里做的些竹篮，弯些捕鱼用的毛竹都是些技艺活儿，一年下来也能攒个五块十块都不费力凭的就是些经验。
外公常对小岩说：“秀秀啊（小岩大名叫“莫秀”是父亲起的后来母亲因为怨恨不愿再想起那人，便又给起了小岩。）你莫学这些手艺！留着些脑子寻个好人家，莫像你娘那样走眼，害自己一辈子。”
每到这时小岩头会摇成拨浪鼓，仿若这事若那些肮脏的玩意儿让她听都不想听。
外公摆弄竹子三十年，但身子却不能像竹子一般挺直，逐渐弯了下来。仿若被命运按紧着头颅，拼命地挺直却使不上劲儿来。
小岩拿着米袋背筐，嘱咐了外公些事儿，莫不是煮饭看紧了火莫着了屋子，还有就是后院竹林里铺草的活儿让她回来做。
外公亦是满口答应，每次待她回来早已铺好，家里亦都妥当。
小岩走过阡陌小道。田地里有些刚种下的小菜苗被冻蔫儿在地里，叶子上附上了一层冰化的早霜。上到江岸走了些路，不一会儿便到了码头。
码头一个五大三粗，面红耳赤，肚大肥肠但面容却似憨厚的圆润男人正粗声指挥着船伙计装货，不时骂几句：“狗日的长着些眼！大过年的弄坏货主家不收，一年白干！”
船伙儿被训斥也不敢作声，更小心的装着货。
小岩走到那粗汉身后唤声：“满憨”
那人回头见是小岩露出憨笑刚粗壮的嗓门低尖了下来，些许夸张道：“哎哟，我闺女来了。”
小岩一嘟嘴道：“谁是你闺女！我那爹世间少有的坏，你倒好巴望着叫我闺女。是不是要当那坏人？”
满憨哈哈一笑道：“你这黄毛丫头，哪懂得这些话的！先上船躲仓里去裹上我那件黄领大衣，别冻坏了宝贝闺女。”
小岩嘟着嘴上到船，轻车熟路的到了船舱里，裹着大衣靠着船板上打起了瞌睡。满憨检查了货嘱咐伙计收了铁锚，撑着船蹚过了引流道到了江面升上了那面让他自豪的白帆，这白帆只有这一代船把头（掌舵人的意思，在这一代用它称作航船技最好的人）才能拥有，其他的大小的船只也只能用普通黄麻布或油纸做帆。
小岩很喜欢看升帆，但这次却困得忘记，满憨想着闺女喜欢，喊了两声见这小妮子睡得香也不打扰，吩咐了船伙儿也不再唱着号子。
满憨是这带的船把头，祖上在这片江上也小有名气，他爷爷更是江北的船总，听说多时有着十几条渔船，渔季捕鱼，淡季运货，帮镇上的布行，粮仓，油坊。运着布匹，粮食，油菜籽。垄断了这一代的货运，名噪一时。然至满憨父亲一代，便走起下坡来，亦怪不得人，确是时运不济，先是支持本地军剿匪清党，被保安团搜刮，然日本军决堤，导致通县大水，家里的十几条船只被尽数冲散，后又散尽家财接济本镇。
再后来日本人来了，到处抢杀、搜查，查至满府，满父不从，与鬼子杠上了脾气，被鬼子一枪崩了脑袋，满憨被激怒本是要与那鬼子拼了命，后被母亲一个耳光打醒，趁夜举家渡江至长青岛上，只带上了一只逃生的四橹的舢板。
后局势平淡，鬼子到了别处。通县也算平静下来。
但满府被烧得精光，住不得人了。一家便在岛上安下，满母日益念着满父和心疼那宽敞的屋子，难以走出变故，郁郁而终。家里的老祖宗，亦悲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日投了河。留下了满憨。
满憨未哭，葬了家人，立了墓碑，心里将那笔账算给了鬼子。
满憨自认得小岩也有些年头，可怜这一家子，自己空着便时常过来照料，运货时带些洋奶粉，洋饼干，红枣，也是想着母女俩。小岩母亲死后满憨也是陪在坟前守了一晚。所以小岩对于满憨也大不生分，就若自家叔叔一般，满憨对小岩也是溺爱，有时小岩的没大没小，满憨也是乐得接受。
满憨没有娶亲，待小岩亦若亲闺女，几次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想收小岩做干女儿，但小岩说：“这世界最坏的便是我爹爹，满憨是好人，所以当不得我爹。”
满憨哈哈大笑，心里却悲着这孩子命苦。
船行至江中，风稍微大了些，一个浪上来颠醒了小岩，她揉了揉碰到船板的脑袋瓜，眼睛惺忪的，小嘴嘟着。
“满憨，你看你这破船！又颠了我的脑子，再坐几次我得变成呆子了！”小岩嘟着嘴，眼睛溜溜地瞪着满憨，略带脾气。
满憨对小岩吐了个舌头，做了个“与我无关”的鬼脸，然后看着江面专心地摇着船来。
过了会儿。
“满憨！不是升了帆嘛！你还摇什么船嘛！”满憨故意不理小岩。
“满憨！你现在不理我，我马上就也不理你了！”
满憨当做没听见，心里想着：“看你这个小妮子还乱不乱怪我这破船。”
又过了会儿。
“好了啦！满憨你还是个大人呢！这么记仇呢！哈哈哈”小岩为了不让自己尴尬，故意后面“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她以为满憨会不再计较了，没想到满憨依旧没有理她。
“满憨你真生气了？哈哈哈，不会吧！”小岩笑得很假，对满憨做了一个好笑的鬼脸。
“好吧！满憨我错了！不该说你的船破的。要不我也和你的船道个歉？”小岩眼睛眨巴眨地看着满憨等待回应。
“那最好道个，你看船都委屈的不愿动了。”满憨故作冷静道，然后哈哈哈地大笑出声来。
见满憨笑得肉都抖动起来，便知道他在逗自己玩，小岩顿时又一股子气来。
“满憨！你是个大骗子！哼！你这就是破船！大破船和大不正经！”
满憨笑得停不下来，船头的小伙儿听了也一个个地笑出声来。
（在整个动乱的局势之下，即使一年的平静也足以让一片土地恢复生机，这便是华夏大地迸发的生命力，但很少人能够再去想得更远，日本人投降之前想不到，日本人投降以后也想不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通县琐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