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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钿委地无人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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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热得如堕身无间炼狱一般。四面皆是焚焚燃着的火海,每一寸皮肤仿佛被放在灼热的铁板上炮烙。头上像被滚烫的铁锁箍住,越箍越紧,越箍越紧,箍得头骨都要碎裂开来一般。巨痛一波波窜遍四肢百骸,像是从极高的高处跌下,直跌得粉身碎骨……
身子轻轻飞起来,缂丝弹墨撒花长裙迎风飘逸,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蝶,秋千索上系着金铃,一下子再落下去,铃铛叮叮铛铛一阵乱响,熏风拂面若小儿的轻拍的手,风里只有花香,秋千畔的垂柳舒展了新叶,像是四姐新描的黛眉。四姐笑声如金铃一样清脆:“双成,双成……”
转过脸去扮鬼脸儿:“爹爹说过,四姐是快要出阁的大人啦,双成不能再叫四姐一块儿打秋千了。”四姐粉面飞红,只轻轻在她背上一推:“你这小鬼头,专会记得这样的话。”咦!爹爹讲的话,也叫她不要记得么?四姐的脸红得像是惜春亭前牡丹,娇艳欲滴的胭脂色……秋千高高的飞起来,像是要飞到天上去……乳娘遥遥看见,恨得只顿足:“女孩子家,玩得这样疯。”却不怕她到爹爹面前去多嘴,因着爹爹自幼偏袒自己。
……爹爹唤她:“双成,来见过道长。”六七岁的小女儿,端端正正行裣衽行礼,却到底禁不住,偷瞥一眼那道长银白的长须,心里只好奇,这样长的白胡子掩住了嘴,可怎生吃饭?掩袖抿嘴偷偷转过脸去笑,爹爹正将她的生庚八字报与道长听,那道长掐指算了半晌,突然间竦然动容,一根根的银白长须戢张如被风吹起,那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直瞧得她心下害怕。那道长对爹爹道:“此女命格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爹爹严诫她不许将道长的话告诉旁人,似懂非懂,懵然也就忘了。许多年后爹爹突然提起这句话,只因着她艳名远播,未至及笄之龄,求亲之人已络绎不绝。连东宫太子虽已有正妃,亦婉转表意,欲聘为侧妃。爹爹哪里肯依,娘亲担心见罪于太子,埋怨不已。爹爹只道:“太子不当圣意久矣,且身边皆是奸险小人,只怕大祸已不远。昔日高士曾断言双成贵不可言,双成焉能嫁此人?”果不然,天祯二十一年,太子便因巫蛊魇咒君父被废黜。
那一案牵涉甚广,朝野震动,爹爹奔波斡旋,慎言谨行,进退得宜,洗刷了诸多无辜株连者……太傅府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爹爹在朝上威望一时无二……他救了那样多的人,独独一个杜左思并没有上门来拜谢,爹爹道:“他不来,是道大恩不言谢,此子乃真感恩者。”
……秋千高高飞起,墙上扣着槟榔眼的明瓦,一瞥窥见爹爹陪着贵客逶迤而来,假山上薜荔蘅芜正开了淡白的碎花,香气宜远,山前的一泓平池,赤阑干垂虹小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秋千低低落下,回头只见四姐执了针黹坐在廊下,面上浮起晚霞样的淡淡洇红。秋千高高荡起,爹爹伴了贵客从墙外走过,槟榔瓦眼里只看到朱色绣五爪九蟒袍,腰际的白玉版带扣赤色珊瑚,那是皇子的日常服制……秋千迅速的回落下去,金铃铛一阵乱响,爹爹笑声遥遥传来:“小女无教,令殿下见笑……”
端王回宫后果然求了钦命赐婚,爹爹在上房里与娘亲说话,拈须微笑:“端王乃皇上爱子,为人端方有德,来日定成大器……”
定成大器……她双颊飞起一抹彤云……不,她并不在意这四个字,只知这世上已有一人是她的夫婿,是她今后全部的托付,是她一生的良人,是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她希翼已久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她的终身,是她的天……
赤粉红线石榴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袖上的鸳鸯,并颈相偎,都是吉祥如意白头偕老的口采,这一生要举案齐眉,要百子千孙,要福祚绵长……翻心一想只如蜜甜。窗阁下一针一线,绣出锦绣花簇……窗阁外柳阴飞燕,春光无限……
……粉身碎骨……每一寸身体都不再似自己的,而是生生剔出骨肉,在那火上炙烧……娘亲仓皇哀泣:“双成……双成……”狱卒将一条一条的白绫系在梁上,四姐伸手摘下头上攒珠累丝五凤朝阳冠,用力掼在地上,银丝摔散了,碎珠劈劈啪啪滚了一地,四姐凄厉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囚室中:“梁翊!我乃先帝敕封贞静夫人,我夫君战死沙场,我望门而守七年,未亡人岂惧一死?但今日我死后必化厉鬼,索你性命!”
狱卒吓得大声喝斥:“大胆!竟敢直呼新帝名讳,诅咒君皇!”四姐冷笑啐出一声,便昂然登椅投缳,娘亲失声痛哭,一手紧紧攥了白绫,一手搂着年方三岁最幼的一个孙儿,只唤四姐的小字:“飞琼……飞琼……娘这就随你来……”凄然转过脸来:“双成……”
……双成……双成……谁在唤她……
……双成……双成……这是在唤谁?头痛得只剩下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一样,脑中嗡嗡有声,像是所有的血脉都爆裂开来。
……双成……这是在唤谁……
这是在唤谁……这是在唤谁?
眼皮似有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笑声如金铃一样清脆……双成……白绫,一条条的白绫,像是毒蛇嗖嗖的吐着信子,缠到人颈上去,透不过气来……
好冷……冷得像是九重阴狱……身体直似一块寒冰,什么知觉都失去了,连痛都觉不到了……四处皆是黑,浩如瀚海的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吞噬了一切的黑……时间仿佛凝固……永生永世只剩了这黑暗……
好黑……好冷……像是一生一世那样漫长……这一觉睡得好沉,却睡得好累好累……像是走了许多许多的路,却不能停下来。这一觉睡得那样漫长,漫长得令人真不愿再醒来……头部巨烈的痛楚却叫人不得不醒来,痛……痛得人焚心欲呕……广袤无垠的黑暗叫人恐惧,那黑暗里仿佛藏着莫名的怪兽,她哆嗦了一下,拼尽全身气力终于挣得一线光明,眼帘的轻微翕合引来轻柔的声音:“醒了……去禀告秦太医……”
眼前的一切由模糊而清晰,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绣花,向西的窗棂上梅花竹叶的镂花里透进阳光来,投出半室的梅花竹叶的淡影,像是泼墨的画。宫样妆束的女子手中还握着温软的绸巾,举手欲替她拭去额上涔涔的汗,手犹未碰触到,她已尖声直往后缩去,如误入陷阱的小兽,直缩到床角去。一声迭一声的尖叫,叫得屋里的人惊惶失措,她拥着被子,漱漱的发着抖,只厉声尖叫,却不容旁人近身。
秦太医来了也无法切脉,她缩在床角,胡乱抓着枕褥,歇斯底里的乱打乱扔,如疯如颠,形同疯魇——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方才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太医屏息静气,蹑步近前,温声道:“小姐,我是来给你瞧病的……”她清幽的一双眼里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嘴唇微微轻颤,如不胜风力的娇蕊,秦太医事出从权,走入屏风之后来,见了她这样子,却禁不住觉得美艳得令人眩目,不敢再看,只转过脸去,良久方听见她的声音早已经嘶哑,低微而惊怯:“我——我有什么病……”
秦太医道:“小姐头上受了外伤。”她伸出手去摸索,方触到伤口,已经觉得天眩地转的疼痛,直痛得五脏六腑都翻绞起来。秦太医连忙道:“小姐伤得很重,千万不要再碰到伤口。”她缓缓放下手来,一双迷途的小鹿似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眸只如两丸秋水,定定的望着秦太医:“我为什么会受伤?”
秦太医怔住了,她的声音惊惊怯怯,仿佛茫然无助被父母弃诸街头的稚子:“我……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