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C*****u

4、月色清明

　　穆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夜晚見到沙加。沙加站在白羊宮旁，夜風打乱了他直直垂落的流金長髮。穆看到幾縷發絲在沙加白皙的頸閒游走。
　　沙加，你應該守卫在處女宮的。
　　沙加睜開眼睛。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麽呢，穆問，一邊走進白羊宮：“給你一杯茶好嗎？”
　　“明天是我的死期。”
　　穆怔了一下，把手上拿著的峨嵋珠茶放在一邊，伸手去取櫃上的獅峰龍井。“你還是喜歡淡一些的茶味，對不對？”
　　沙加點點頭，走過去。這時候穆才轉過頭來正视他。穆的目光永遠都是那樣沉靜和專心，仿佛目光所及之處就是整个生命。
　　“這種事情，胡説的話會遭報應哦。”穆微笑著：“冥王——那是什麽樣的敵人誰都不知道。總之盡力守宮就是了吧。”
　　“什麽樣的敵人都好。”沙加蒼白的手指輕輕叩擊白羊宮的石柱：“明天我會死的。”
　　穆仍是笑笑，把茶端給他，順便伸手撩開沙加快要滑進眼睛的劉海。沙加看到一段段金色從穆的指縫閒漏走，好像十三年再也無法挽回的光陰。
　　“那——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穆說，“如果你死了，我們誰都沒有機會活下來。”隔著升騰上來的熱氣，沙加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微笑。“大家能夠一起死掉，也很好的。”
　　“你不會死的。”沙加斷然說，“那是，我的劫數。”
　　佛有大千神通，而我只能感應到自己寂滅之日。沙加捧著茶，清香肆無忌憚地迷彌漫開來。“抱歉……這次沒有好好品嘗——想請你不要難過……”
　　“我懂。”穆的笑容更明亮了一些：“對於沙加你來説，沒有真正的終結。所謂的死亡，只是一次轉世而已——所以沒有必要難過，对吗？” 他低下頭，似乎想從葉片的翻轉中讀出自己和沙加的心情：“茶就放在這裡吧，沒關係。”
　　的確，只不過是再一場輪回而已。佛說，沙加，你還不放下。
　　沙加放下茶，走出宮去，他不想說再見。

　　“沙加！”穆叫住他。
　　沙加囘頭，側身立在階上。他金色的身影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水色眼睛裏浮光掠影般的閃爍出紊亂的情愫，恍惚閒沒有人留意。
　　“那個，如果再也見不到的話，”穆隐去笑容，嚴肅地望定他：“不說點什麽嗎？”
　　“說點什麽嗎？”沙加重復他的話，似乎沒有立刻領會。他也就在這個時候完全地轉過身來，認真端详著對面白羊座的圣鬥士。他看到他站在白羊宮外，在月光漂浮的空氣裏微微仰起剛才還笑著的臉。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一切都重新定格在教皇厅里曾经的相遇。
　　那一瞬間，穆仿佛距離了他幾光年。
　　那一瞬間，沙加忽的心底一片澄澈，譬如明鏡照透。往事種種，竟皆參破。
　　自當日在菩提樹下修得正果，他一次次輪回轉世。肉身雖沉浮慾海，其心卻已成古井之水。富貴名利，他捨得，紅塵愛憎，他捨得，繁華開謝，浮雲聚散，千傢燈火，萬里河山，人世間一切一切的鏡花水月，他都狠下心腸，一一堪破，生生捨去。偏生的，只不曾舍下這一個微笑的孩子，獨在此世。
　　他，是真真捨不下他。
　　沙加覺得身體有些僵硬，手掌心裏不知什麽時候沁出汗來，涼颼颼地透過圣衣。他重又閉上眼睛。
　　“我——”我捨不下你。
　　“那些——”那些快樂，你都還記得吧。
　　“其實——”其實早點說出來就好。
　　穆却展颜笑了：“其實要說的，都早已經說過了罷。” 他不愿意去想，这一句是对沙加讲的，还是自己。
　　沙加沒有回答。穆的話好像少年訓練時的冷拳，令他猝不及防，可惜説話的人凝望着远方沒能察覺。
　　其實要說的，都早已經說過了罷。連沙加自己不敢相信，此時，此地，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輕易將自己一生的愛戀交付殆盡。
　　“是啊。”他說，舒一口氣向天空望去，“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气吧，那樣沙羅雙樹的花可以開得更漂亮些。”
　　穆注視著沙加像月光一樣優雅而清冷地離去，一如往昔。那即将沒入進一片黑暗中的背影卻忽然如同陽光撕裂般耀眼。穆趕緊偏過頭去，被刺傷的眼睛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气，他想。
　　穆匆忙走進白羊宮的時候，處女宮前的沙加又一次地停下腳步。在苍茫尘世間的最後一次回首，他擡頭只見月色清明。